90分钟以来,两位男士交谈着。布雷尔坐在高背皮椅中,飞快地做着笔记。尼采言谈之间偶尔稍做停顿,以使布雷尔的记述跟上步调,他坐的那张椅子,与布雷尔坐着的那张同样材质,同样舒适,只是在尺寸上小了一点。布雷尔与当时的大多数医生一样,宁可让病人由下往上仰望他。
布雷尔的问诊,巨细靡遗,条理分明。先仔细聆听病人对痼疾不拘形式的叙述,接下来,他系统地查问每一项症状:症状首次出现的情况,在过程中的转变,对治疗的反应。然后,他检查病人身体的所有器官系统。从头部着手,布雷尔一路查到脚底。首先是脑部与神经系统,他以询问12条颅部神经运作,其分别负责的身体功能来开场——嗅觉、视觉、眼球运动、听觉、颜面与舌头的运动及感觉、吞咽、平衡、语言。
顺着身体而下,布雷尔一个接一个地检查其他每一种官能系统:呼吸、心脏血管、肠胃以及生殖泌尿系统。这样的检查相当费时,检查进行时,病人还被要求去追溯记忆中相关的症状,以确保可能的问题不被遗漏,即便布雷尔心中已有大概的诊断结果,他也从不省略检查的任何一个程序。
接着,布雷尔要知道病人详细的医疗记录。病人童年的健康状况,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健康状况,个人生活各层面的状况,像是职业选择、社交生活、军队服役、迁徙、饮食以及休闲爱好。最后一个步骤,布雷尔让直觉接管一切,以当时所拥有的资料,进行其他询问。前些时候,有个呼吸道不适的难解病例,就因为布雷尔这样一丝不苟的详细检查,与彻底盘问病人处理熏制猪肉的料理程序,做出了隔膜旋毛虫病的正确诊断。
检查过程中,尼采保持着深切的专注:布雷尔提出的每个问题,尼采都感激并赞赏地点着头。对布雷尔来说,这不足为奇。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病人,对于以这种显微镜般的方式检验他生活的做法,不偷偷地享受的。而且放大的倍率越大,病人越发地享受。被别人关注,会为一个人带来多强的满足感啊。布雷尔深信,年老、死别、比朋友长命的痛苦,就在于缺少了被人关心的机会,过不受关注的生活,就是一种痛苦。
然而,真正让布雷尔惊奇的是,尼采那些小病小痛的复杂以及他对自己观察的巨细靡遗程度。布雷尔的笔记,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当尼采描述的症状出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组合时,布雷尔的手开始发软:穷凶极恶的头痛,在陆地上感到晕船——晕眩、平衡不良、反胃、呕吐、缺乏食欲、对食物感到恶心、高热、夜晚大量出汗,以致有必要在晚上换两三次睡衣及内衣,疲惫的压倒性发作,偶尔会近乎于全身肌肉瘫痪,胃痛、咯血、肠痉挛,严重的便秘、痔疮,视力障碍、眼睛疲劳、无情的视力衰退、经常流泪、眼睛内的疼痛、视觉模糊以及对光线的极度敏感,尤其是早上。
布雷尔所问的问题,增加了一些尼采忽略或不情愿提到的症状:视野的闪烁与盲点,常常出现在头痛之前,顽强的失眠症,剧烈的夜间肌肉痉挛,遍及全身的紧张以及急遽又无法解释的情绪转换。
情绪转换!布雷尔所等待的字眼!就像他对弗洛伊德所描述的,他总是在打探进入病人心理状态的一点优雅切入。这些“情绪转换”,可能就是带领进入尼采的绝望与自杀意图的钥匙!
布雷尔小心谨慎地要求他详尽说明他的情绪转换,“你是否注意到,你情绪上的改变似乎与你的疾病有关联?”
尼采的表情没有变化,对于这个问题可能会导入一个私密的个人领域,他似乎并不在意。“有几次,在发病的前一天,我的情绪特别好,好到危险的地步。”
“而在发病之后呢?”
“我发病的持续时间,可以从12个小时到两天。发作之后,我会觉得疲乏与消沉,甚至连我的思绪都会迟缓一两天。不过有时候,尤其发作的时间会持续好几天的情况下,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会觉得整个人生机勃勃,神清气爽,我能感觉到自己散发着能量。这样的时候总让我十分珍惜,最为难得的概念也在此时在我思绪中出现。”
布雷尔紧追不舍,一旦他找到蛛丝马迹,他不会轻易地放弃追究。“你的疲乏与消沉的感受,它们会滞留多久?”
“不久。发病一旦减轻,我的身体再度属于它自己了,我就恢复控制。然后我本身会克服困倦忧伤。”
或许,布雷尔考虑着,这可能比他一开始所以为的要难上不少,他有必要采取更直接的策略。因为事情摆明了,尼采不准备自动自发地拿出任何有关绝望的情报。
“忧郁症呢?发作到多严重的程度为止?它在发病之时,还是发病之后出现?”
“我有我的黑暗时期。谁没有呢?但是它们不曾拥有我。它们并非源于我的病痛,而是源于我的存在。或许有人会说,我有拥有黑暗时期的勇气。”
布雷尔注意到尼采浅浅的微笑与他无惧的腔调。到此为止的第一次,布雷尔从这个男人的声音中,辨识出写就那两本书的人,那两本密藏在他抽屉里、大胆又难解的书。他考虑要直接挑战尼采那权威般的、关于在疾病与存在领域之间的划分,但那考虑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还有那句,关于有勇气去拥有黑暗时期,他的说法意指什么呢?要有耐心!最好能维持对问诊的掌控,其他的缝隙还会出现。
小心翼翼地,他继续下去。“对于发病的频率、强度、持续的时间,你曾保存过详细记录吗?”
“今年没有。我太过于全神贯注在我生命中重大的事件与转变上。不过去年我有117天完全丧失能力,而且几乎有200天我是部分残废——我的意思是,患有较和缓的头痛、眼睛疼痛、胃痛或反胃。”
两个大有可为的机会出现了,但是要追随哪一个呢?他该询问那些“重大的事件与转变”是什么事件吗?尼采所指的肯定是路·莎乐美。还是选择另一个机会,借由移情作用,来强化医生与病人之间的联系呢?明知不可能有太多联系,布雷尔还是选择了第二个缝隙。
“让我们看看,加起来只有48个没有生病的日子。这代表‘健健康康’的时间很少。”
“回想过去几年以来,我健康的时间少有持续到两个星期以上。每一个健康的日子,我都可以记得起来!”
布雷尔从尼采的声音里,听出了痛苦与凄凉的腔调,他决定赌上一赌。这里是一个机会,足以直接通往病人的绝望。他放下笔,以他最诚挚与职业上最为关切的声音说:“一个人绝大多数的日子是种折磨,一年里健康的日子屈指可数,一个人的生命被痛苦所耗尽,这样的情况,似乎就是对生存的绝望、厌世的天然温床。”
尼采缄口不言,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他的头从一边甩向另一边,宛如他在仔细思索是否要容许自己接受安慰,不过他的话语却说了其他东西。
“这无疑是真的,布雷尔医生,对大多数人而言,病人必须对你的经验让步。然而,这经验不适用于我。绝望?不,或许,一度曾有绝望,但现在没有了。我的疾病属于我的身体,但是我的身体并不是我。我是我的病痛与我的身体,但它们不是我。二者都必须被超越,如果不是在物理的层次上,那就是在形而上学的层次。”
“至于你其余的评论提到的,我的‘生存目标’与这个——”说到此,他重击着自己的腹部,“我的生存目标与这个无用细胞组合体,完全无关。我有一个生存的理由,为此,我可以忍受任何过日子的方式。我有一个10年的生存目标、一项任务。我怀孕了,这里”,他轻拍着他的太阳穴,“怀了书,几乎完全组织好的书,只有我才可以生产出来的书。有时我把我的头痛视为分娩前的阵痛。”
尼采显然没有讨论甚至承认绝望的意图,布雷尔很了解,企图设陷阱来诱捕他,会是徒劳无功的事。他突然想起以前和父亲下棋的事——老布雷尔是维也纳犹太社区中的高手,他想起和父亲下棋时总会出现的那种技不如人的感受。
不过,或许那里根本就没有要承认的东西!或许莎乐美小姐错了。尼采的话听起来,仿佛他的精神已然战胜了这个畸形的病痛。至于自杀嘛,布雷尔对自杀的危险有一项绝对错不了的测验:病人有没有计划他自己的未来?尼采通过了这个测验!他没有自杀的倾向,他提到了一项10年的任务,关于他尚未从他的心智中萃取出来的书。
然而,布雷尔亲眼目睹了尼采的自杀信函。尼采现在是在掩饰吗?还是说,他现在并不感到绝望,因为他早就打定主意要自杀?布雷尔以前见过像这样的病人。他们很危险,他们表现出改善的样子,在某种意义上,是改善了,他们的忧郁症减轻,他们再次微笑、进食、入眠。不过他们的改善其实是发现了一种逃避绝望的方法,经由死亡所带来的解脱。这会是尼采的计划吗?他决定要剥夺自己的生命吗?不会,布雷尔记得自己对弗洛伊德说过,如果尼采企图自杀,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何要不辞劳苦地造访一个个医生呢?从拉帕洛跋涉到巴塞尔,再从巴塞尔到维也纳?
除了得不到想要的情报因而产生的挫折感之外,布雷尔无法对这位病人在合作上有所挑剔。尼采对每一个医疗问题都详尽回答,硬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他答得太详尽了。许多头痛的受害者会对饮食、天气敏感,尼采也是如此,所以布雷尔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他的病人对细节描述的仔细程度。尼采滔滔不绝畅谈了20分钟关于他对空气状况的反应。尼采说,他的身体就像一支无液气压计,大气压力、温度或海拔高度的些微变动,这支气压计都有极其灵敏的反应。阴霾的天空让他沮丧,乌云或落雨让他无精打采,干燥让他活力充沛,冬天代表一种精神上的“破伤风”形态,阳光则再度让他活跃。多年来,他的生活就是寻求完美的气候。夏天还可以忍受,恩加丁万里无云、平静无风、阳光普照的高地适合他,每年有四个月,他居住在瑞士小村落锡尔斯玛丽亚的小客栈里。不过,冬天是一种诅咒。他从来找不到一个适合冬季居住的地点,在寒冷的月份中,他住在意大利南方,从一个城市移到另一个,以找寻有益健康的气候。维也纳的气流与潮湿忧郁的气氛在毒害他,尼采如是说,为了要求阳光与干燥、宁静的空气,他的神经系统在大声抗议着。
当布雷尔问到关于饮食的时候,尼采又有一段冗长的论述,关于饮食、胃痛与头痛发作之间的关联。真是不同凡响的精确啊!布雷尔以往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病人,可以如此周全地回答每一个问题。这意味着什么?
尼采是一个疾病妄想症患者吗?布雷尔曾经见过许多无聊、自怨自艾的疑病症患者,酷爱描述他们内脏的不适。但是这些病人有一种“世界观上的狭隘”,一种受限的世界观。有他们在场会是如何的沉闷哪!除了关于躯壳的那些之外,他们毫无思想,除了健康的兴趣或价值之外,没有丝毫其他东西。
不,尼采不是他们的一员。他有广泛的兴趣,他的人格有风采魅力。莎乐美以前认为他是如此,现在依然认为如此,虽说她觉得保罗·雷较为罗曼蒂克。还有,尼采并未以描述症状来博取同情及支持,关于这点,布雷尔在晤面之初就发现了。
所以,为什么对于他的身体机能,要这样地如数家珍呢?或许是因为,尼采以非凡的专注力、绝佳的记忆力,并且以理性的态度,思考医学上的评估,并且尽可能提供包罗万象的资料给一位学有专精的医生,或者,他有罕见的内省能力。布雷尔在下最后的评断之前,心中浮现出另一个答案:尼采与其他人的接触是如此少,他花了难以想象的时间,与自身的神经系统对话。
完成了他的病史,布雷尔为他进行身体上的检查。他陪同他的病人到诊疗室,一间小型的无菌房间,里面简单陈设一个更衣屏风与椅子、一张覆盖着浆过的白床单的诊察桌、一个洗手台、一个体重计以及一个装有器材的铁橱柜。布雷尔先离开房间,尼采留下来换装。几分钟之后,布雷尔回来。尼采虽然已经换上了后开式的白袍,却依然穿着黑色长筒袜与袜带,并且在仔细叠着他的衣服。尼采为时间的拖延致歉,他说:“我的游牧生活只容我有一套西装而已。因此,每当我让它去休息的时候,我会确定它很安适才行。”
布雷尔的身体检查,就像他的病历一般有条有理。从头部开始,他缓慢地沿着全身而下,倾听、轻敲、触摸、闻嗅、细察。他的病人除了丰富的症状,布雷尔没有发现任何生理上的异常,只有在胸骨上的一大条疤痕,是服役时骑马发生意外的结果,在鼻梁侧面有一道微小的打斗伤痕,还有一些贫血的症状:嘴唇、眼球结膜与手掌的苍白。
贫血的原因呢?可能是营养上的问题。尼采说过,他常常会几个星期不碰肉食。不过,布雷尔稍后想起尼采说过,他偶尔会吐出血块,因此可能是胃出血造成的失血。他抽取一点血,以计算红细胞的数量;直肠检查之后,他从手套上采集了一点粪便样本,以做血液化学分析的检验。
尼采对视觉的抱怨又怎么说呢?布雷尔先是注意到单侧的结膜炎,这可以轻易由眼药膏来治疗。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布雷尔还是无法把他的眼底镜对准尼采的视网膜;有东西在干扰视线,可能是角膜的混浊,或许是角膜肿大。
布雷尔尤其专注于尼采的神经系统,不只是由于头痛的原因,还同时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四岁的时候,死于“脑部软化”,这是可能指向任何异常状态的泛泛之辞,包括中风、肿瘤,或者某种形态的遗传性脑部退化。但是,在以各种角度检查了脑部与神经功能之后,包括平衡、肌肉协调、感官、承受力、自体感受性、听力、嗅觉、吞咽,布雷尔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去推测任何神经系统构造上可能的疾病。
尼采更衣时,布雷尔回办公室去填写检查结果。几分钟之后,当贝克太太把尼采带回办公室时,布雷尔了解到,这次会诊的时间已接近尾声了,然而在谈论忧郁症以及对自杀倾向的开导上,他是彻底失败了。他要尝试另一种方案——一种罕见失效的晤谈策略。
“尼采教授,我想要请你描述,详细地描述你生活中典型的一天。”
“现在你逮到我了,布雷尔医生!在你所提出的问题中,这是最困难的一个。我如此搬来搬去,我周遭的环境变化多端。我的发病控制了我的生活——”
“任选平常的一天,在过去几个星期内,发病间隔中的一天。”
“这个嘛,我醒得很早,如果,我真的有睡着过的话——”
布雷尔感觉到士气大振,他已经有一条裂缝了。“让我打个岔,尼采教授,你说如果你有睡着过的话?”
“我睡得很差。有时候是肌肉痉挛,有时候是胃痛,有时候是侵入全身各个角落的紧张,有时候是我的思绪——有害的夜间思绪,有时候我整夜清醒地躺在那里,有时候药物给我两三个小时的睡眠。”
“哪一种药?每次服用多少?”布雷尔迅速问道。虽然药物使用状况有其紧迫性,但他立即了解这不是他能做出的最佳回应。与药物使用量相比,如果能追问尼采的幽暗夜晚思绪,那会好得多、好太多!
“水合三氯乙醛,几乎每晚,至少服用一克。某些时候,如果我的肉体极度渴望睡眠,我会加上吗啡或佛罗拿,但是接下来的隔天,我就会不省人事。我偶尔会用干燥的印度大麻叶,不过,它让我隔天的思考迟钝。我比较喜欢用水合三氯乙醛。这样的一天吗?我还要继续说吗?已经开始得这么糟了。”
“请继续。”
“我在我的房间里吃点早餐。这件事上,你也要细节吗?”
“是的,没错。告诉我所有事情。”
“嗯,早餐是件简单的事情。客栈主人替我带来些热水,就是这样。偶尔,如果我感觉特别舒服,我会要淡茶与干面包。然后我洗冷水澡,为了提振精神,冷水澡有其必要。接下来的时间,我用在工作上,写作、思考。偶尔,在眼睛状况许可的情况下阅读。如果我觉得状况不错,就去散步,有时候花上几个小时。散步时潦草写下的东西,往往是我最好的作品,有我最精彩的思想,当散步时——”
“是的,我也是如此,”布雷尔匆忙地加上,“散步四五英里之后,我发现我理清了最为困惑的问题。”
尼采停了下来,显然在布雷尔的个人评论下乱了脚步。他先结结巴巴地附和他,然后忽略他并继续他的说明:“在我住的客栈里,我总是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餐。我对你叙述过我的饮食——不加香料的食物,最好是水煮的,不喝酒、不喝咖啡。常常在几个星期之中,我只能忍受不加盐的水煮蔬菜,也不抽烟。我跟同桌的其他客人说上几句,但很少涉入过长的谈话。如果我特别幸运的话,我会遇到一位体贴的客人,自愿替我阅读或听写。我的经费有限,我没有能力支付这样的服务。下午跟早上一样,散步、思考、涂写。晚上我在房里用餐,一样是热水或淡茶与饼干。然后我一直工作到水合三氧乙醛说,‘停,你可以休息了。’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
“你只提到旅馆,你的家呢?”
“我的家就是我的衣箱。我是一只乌龟,把家扛在背上。我把衣箱放在旅馆房间的角落,当天气转冷,冷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带着它,往较高、较干的地方移动。”
布雷尔本来计划要回到尼采“有害的夜间思绪”上,但是,现在看到了一条甚至更有希望的路线——在直接联结到莎乐美小姐上,不可能会失败的一条路线。
“尼采教授,对你一天典型的生活叙述内,我留意到你几乎不曾提到过其他人!请原谅我会这样问——我知道这些不是一般的医学问题,不过我坚守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信念,我相信生理上的健康与社交与心理上的健康息息相关。”
尼采脸色发红。他拿出一把小巧的玳瑁胡梳,在缄默中无精打采地梳弄他不易整理的胡髭。然后好像做出了决定,他坐直起来,清清嗓子,坚定地说:“你不是第一位做出这种观察的医生,我猜你所指的是性生活。朗左尼医师,一位几年前我所见过的意大利医生,认为我的病情由于孤独与禁欲而加剧,劝告我获取正常的性欲发泄管道。我遵从他的忠告,并与靠近拉帕洛一个村子里的农妇达成一项协议。不过在三个星期的尾声,我几乎为头痛所毁灭——再多一点点这种意大利式疗法,我这位病人就会断气!”
“为什么它是这样一个有害的建议呢?”
“须臾的兽性欢娱,伴随的是几个小时的自我厌恶与清理自己身上的恶臭,这依我的观点来看,不是,你怎么说来着?‘人的整体性’的方式。”
“以我的观点也不是如此,”布雷尔迅速同意道,“然而,你能否认我们所有人都存在于社会脉络吗,一个在历史上让生存更加容易的脉络,并且提供了内在与人类联系的愉悦?”
“或许这种大众的愉悦并不适合所有人,”尼采说,摇着他的头,“有三次我伸手出去尝试建立一座通往其他人的桥梁,而我屡次都遭到背叛。”
总算!布雷尔简直无法按捺他的兴奋。尼采三次的受到背叛肯定有一次是路·莎乐美,或许保罗·雷是另一个,谁是那第三个呢?终于,终于,尼采开启了大门。无疑的是,讨论背叛的管道出现了,还有,讨论因背叛所引发的绝望也有机会了。
布雷尔以心有戚戚焉的语调说:“三次尝试,三次可怕的背叛——而在那之后是退回痛苦的孤独之中。你饱受折磨,或许,这种折磨增加了你病情的负担。你愿意信任我,并让我知道这些背叛的细节吗?”
又一次,尼采摇头。他似乎在撤退回自己之内,“布雷尔医生,我信任你。今天我所分享我生活上切身的细节,花了非常长的时间,对你说的比任何人都多。但是相信我,我说的疾病发生在这些个人失意之前。要记得我的家族病史,我的父亲死于脑部病变,或许是一种家族疾病。头痛与健康不良打学生时代就困扰着我,远在这些背叛以前。同样真实的是,我的病情从未由于我所享受到短暂的友谊而有所改善。不是的,不是我信任得太少:我的错误是信赖得过多。我不准备再去信任,也无法承担去信任。”
布雷尔茫然若失。他怎么会估计错误呢?方才,尼采似乎乐意于、几乎是饥渴于对他托付秘密。现在却断然回绝!发生了什么事?他试图回想事件的顺序。尼采提到了企图与他人建立一座桥梁,然后受到了背叛。在这个时间点上,布雷尔深表同情地向他伸出双手,然后,然后桥梁这个字词触动了某根心弦。尼采的书!是了,几乎可以肯定有一段生动的文字牵扯到一座桥梁,或许获得尼采信任的关键就藏在这些书里。布雷尔同样模糊地回想起另一个段落,论证心理上自我细察的重要性。他决定在他们下一次会面前,要更为仔细地阅读这两本书,或许他可以用尼采本身的论证去影响他。
但是,他怎么可能真的拿任何他在尼采书中找到的论证做文章呢?甚至要如何去解释他怎么会刚好拥有它们呢?他去三家维也纳的书店询问他的书,没有一家听过这位作者的大名。布雷尔痛恨口是心非,并且一度考虑要对尼采和盘托出:路·莎乐美来找过我,他对尼采绝望的认知,他对莎乐美小姐的承诺,她以他的书作为礼物。
不行,那只会通往失败,尼采无疑会感到受到操纵与背叛。布雷尔确信尼采之所以处于绝望,是因为与路·莎乐美和保罗·雷的一种——借用尼采精彩的话,毕达哥拉斯式的关系,他在这关系中纠缠不清。而如果尼采得知了路·莎乐美的造访,他无疑会把她与布雷尔视为另一个三人组的两端。不行,布雷尔所深信的诚实与真挚——他对生活难题的天然解答,会弄巧成拙地把这个案子搞得一塌糊涂,他必须找出方法来合法地获得这些书。
时间不早了,潮湿阴沉的白天正逐渐转为黑暗。在沉默中,尼采不自在地挪动着。布雷尔很疲倦,他的猎物在闪躲着他,而他已黔驴技穷,他决定虚与委蛇以争取时间。
“我相信,尼采教授,我们今天不再往下进行了。我需要时间来研读你过去的医疗记录,并从事必要的病理检验。”
尼采轻轻一叹。他是不是感到失望呢?他是否想要延长会谈呢?布雷尔认为是如此,但是在无法信任自己对尼采反应的判断力,他建议这个星期进一步诊疗。“星期五下午?同一时间?”
“是的,当然。完全遵照你的安排,我在维也纳并没有其他的事情。”
问诊结束了,布雷尔起身。不过尼采犹疑着,并突兀地坐回他的椅子上。
“布雷尔医生,我耽误了你如此多的时间。请不要误会并低估了我对你的努力的感激,但是请容许我有多一点你的时间。请容我基于我自身的利益,问你三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