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接近30岁时,朱莉娅心底那个“春游少女”式的人格也仍然活跃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工作日认真负责、雄心勃勃的她会在周六晚上让自己都市泡吧女的内心释放出来,无忧无虑地嬉戏一番。她仍然认为身穿奇装异服、言谈粗鲁、买醉狂欢、涂抹红唇、挥舞皮带,这些如同雷帝嘎嘎(Lady GaGa)崇拜者一般的作为是勇气的表现。她仍然认为露出乳沟意味着她能控制自己的性特征,认为大腿上的黑丝袜是对身材有信心的标志。她在聚会中是娱乐达人,在喝酒比赛和与同性朋友接吻这样的事情上总是一马当先。在深夜喝醉的人群中间,她经常处在离滥交只有一步之遥的境地,不过她从未失身。
直到她怀孕后很久,她内心深处才开始产生为人母的想法。如果要让她变成一位合格的母亲,那么刚刚在她的子宫中孕育出来的哈罗德可得着实努力一番了。
他很早就开始了这样的努力。孕育期间,哈罗德的大脑每分钟都会新增25万个脑细胞,最终出生时脑细胞数量已经超过了200亿个。他的味蕾很快也开始工作,因此他在子宫里就能够根据身体四周羊水或香甜或充满蒜味的味道来判断母亲的午餐吃的是什么。当羊水中甜的成分变多时,他会吞咽得更多。到第17周,他已经可以感觉到周围的子宫环境。他开始触摸他的脐带,有时会把手指捏在一起。这时,他对外面的世界也变得更加敏感了。5个月大的胎儿已经能够因为痛觉而退缩。如果有人用强光手电照射朱莉娅的腹部,哈罗德能够感知到光线并且躲开。
在孕期的最后3个月,哈罗德在做梦,至少他的眼球运动方式与正在做梦的成年人一样。正是在这样的时间点上,他“改造母亲”的机制开始运作了。哈罗德还是一个胎儿,几乎不存在任何被我们称为意识的思维活动,但他已经开始倾听和记忆母亲的声音。出生后,婴儿在听到母亲的声音时会用力吮吸乳头,而听到其他女人的声音时只会轻微地吮吸乳头。
他不但倾听声音,还记忆母亲说话的节奏和模式。法国婴儿的哭声与德国婴儿的哭声不同,因为他们在母亲体内已经熟悉了母亲那轻快的法语音调了。北卡罗来纳大学教授安东尼·J·迪加斯帕(Anthony J.DeCasper)和他的同事们曾进行过这样一项研究:让一些孕妇连续几周给胎儿读《帽子里的猫》(The Cat in the Hat)。胎儿们熟悉了这个故事的音调模式,结果当出生后再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他们吮吸奶嘴的动作明显要比听到其他故事时更加平静、更有节奏。
哈罗德在子宫里度过了9个月,一直在生长发育,而后他在晴朗的一天出生了。尽管他现在拥有了更好的视角来观察世界,但出生这件事情在他的认知能力发展过程中并不算是特别重要的事件。
现在他可以真正开始改造母亲了,消灭掉“泡吧女”朱莉娅,打造出“超级老妈”朱莉娅。首先他必须制造出一系列彼此联系的纽带将两人紧紧相连,取代其他所有的纽带。出生几分钟后,他已经被裹在毯子里放在母亲胸前,成功变身“微型纽带制造机”,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技能来跟自己所爱的人建立联系。
1981年,安德鲁·梅尔佐夫(Andrew Meltzoff)开辟了婴幼儿心理研究的全新时代。当时他在一个仅出生42分钟的新生女婴面前咧嘴吐舌头,而她居然也咧开嘴对他吐舌头。新生女婴之前从未看到过舌头,但似乎能凭直觉知道她面前这个汇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体是一张人脸,中间闪动的那个小东西是舌头,这张脸后面是一个生物,那舌头肯定不是她的,而她自己也有一个类似的小东西可以动一动作为回应。
这个实验在许多不同年龄段的婴儿身上重复了许多次,研究人员自此开始寻找和研究婴幼儿的其他能力,结果的确有了新的发现。人们曾经认为婴儿就像一张白纸,不过随着研究人员调查范围的扩大,他们越来越发现,婴儿在出生时的认知水平和出生后最初几个月学到的内容足以让他们惊讶不已。
早在出生之前,我们就已经继承了丰富的知识和模式,那是悠久岁月里无数人类思维的结晶。来自进化历史长河中的信息被我们称为基因,流传了成千上万年的信息被我们称为信仰,流传了成百上千年的信息被我们称为文化,流传了几十年的信息被我们称为家庭,而近几年、近几月、近几天甚至近几小时出现的信息被我们称为教育和建议。
其实,这些都是信息。信息流从早已故去的祖先那里传到我们这里,再经由我们传到尚未出生的胎儿那里。大脑能够适应这条充满了湍流和支流的知识长河,在河水中如同鳟鱼一样自如。我们的思想深受这拥有漫长历史的信息之河的影响,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够与它完全割裂,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即使刚刚诞生的婴儿也拥有这样丰厚的遗产,同时也被赋予了吸取更多知识的能力,未来还会为这漫长的信息之河作出回馈或贡献。
尽管还不具备独立的自我意识,但新生儿哈罗德已经拥有了让朱莉娅迷恋他的全套技巧。首先是他的外貌,哈罗德的脸蛋拥有可以自然地吸引母爱的全部生理特征:大眼睛、高额头、小鼻子和小下巴,这些生理特征会自然引起人类内心深处的喜爱之情,无论它们是出现在婴儿脸上,还是米老鼠和外星人的脸上。
其次,他还拥有凝视的能力。哈罗德躺在朱莉娅旁边,不停地盯着她的脸。几个月后,他学会了掌握时机——什么时候看着朱莉娅以吸引她的视线,什么时候转过脸去,什么时候又看她让她再度被吸引过来。他会凝视着她,而她也会以凝视来回应。很快,他就能从许多人的面容中认出母亲的面容,更长时间地盯着她而非别人。他能分辨出开心表情和伤心表情的区别。他逐渐精通于阅读表情,可以注意到眼睛和嘴巴周围肌肉运动的细小差别。6个月大的婴儿能认出不同猴子的不同表情特征,尽管在成年人看来它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再次,他也拥有触摸的能力。哈罗德感觉到一种本能的渴望,那就是尽可能多地触摸母亲的身体。哈利·哈洛(Harry Harlow)设计的著名猴子实验表明,为了接触到皮肤,甚至接触到与皮肤同样可以令他们感到柔软温暖的毛巾,出生不久的小猴子宁愿放弃食物。它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对于小猴子的生存和成长而言,身体接触跟食物营养同样重要。这种触摸同样也改变了朱莉娅的生活。人类皮肤包含两种神经感受器,其中一种将信息传送到大脑中的感觉皮层,以便辨认和操控物体;另一种则负责激活大脑中负责社会交流的部分。这是一种身体与身体间的交流形式,会产生激素和化合物的激流,使得血压下降,形成超然的幸福感。哈罗德躺在朱莉娅的胸口,吮吸着她的乳头,营造着持续而亲密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这会刺激他的脑细胞生长。同时,朱莉娅感到她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深深的满足感。有一次,她竟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为什么还需要性生活呢?这样的感觉更让人满足啊!”这个念头居然会出现在这个在上大学时被同学们选为“最可能出演情色视频《狂野女孩》”的女人的脑海里。
或许最有效果的还是体味。哈罗德闻上去美妙无比。他那发烫的小脑袋散发出的微妙香味深深吸引了朱莉娅,让她产生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血脉相连的感觉。
最后一种能力是模仿。哈罗德开始模仿朱莉娅。几个月大的时候,他就会跟随朱莉娅的张嘴动作咧开自己的小嘴。当她来回摇头时,他也跟着摇头。不久,他就可以模仿她做手势了。
在凝视朱莉娅的眼睛时,在触摸她的皮肤时,在模仿她的手势时,哈罗德开始了“类对话”(protoconversation),这是情感、情绪和反应在潜意识层面的交流。朱莉娅发现自己也在配合这一交流过程,凝视儿子的眼睛,让他咧开嘴,让他摇头。
不久以前,某大学心理学专业的一个班级利用“类对话”的原理,把他们的任课教授捉弄了一番。学生们事先约定:当教授在教室的左侧讲课时,大家就一起聚精会神地听课;当教授在教室的右侧讲课时,大家就表现得心烦意乱。在上课过程中,教授不知不觉地越站越靠左,最后几乎退到了门外。他不知道他的学生们在干什么,只是觉得站在房间的这一侧会感觉好很多。他的行为正是受到了这种无形的社会引力的影响。
当然,朱莉娅和哈罗德之间的“类对话”比这要深刻得多。哈罗德继续稳固而坚决地让“改造母亲”的机制保持运转,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摧垮她的心理壁垒,重塑她的性格特点,让她每时每刻都想着自己,逐渐改变她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