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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动物:爱、性格和成就的潜在根源》第四步:完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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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之后,泰勒女士确定哈罗德已准备好继续前进到第四个阶段,也就是最终阶段。最优秀的学习者在开始撰写论文前,首先要花时间进行信息编码。而哈罗德现在已经花费了数月时间对信息进行编码和再次编码,是时候提出讨论并归纳观点了。

哈罗德在他的一篇日志里绘制了一幅图画,命名为“毕业舞会上的伯里克利”。画中一个穿着希腊式长袍的男子,被一群穿着燕尾服和礼服的孩子围在中间。泰勒女士建议他用这幅画的标题给论文命名。她注意到哈罗德在日志中交替着记录他对古希腊的研究和高中生活,但是创造力来自两种彼此不一致的知识网络的混合。她希望他把对古希腊的想法和对自己的看法整合到一起。

哈罗德坐在家里,面前的地板和床上铺满了书和日志。如何将所有这些内容转化为一篇12页的论文?他读着自己的旧日志,其中有些内容让他有点尴尬。他翻了翻几本书,同样没什么想法。他给朋友们发短信,玩了几个单机游戏,浏览脸谱网(Facebook),又回头翻书。他不停地打断自己的思路,再重新开始。人们在执行任务时如果被打断,就需要多耗费50%的时间才能完成任务,而且会多犯50%的错误。大脑不能很好地同时执行多项任务,它需要连贯的思路,在不同的激发网络之间连贯地转换。

问题在于哈罗德并没有掌握他的资料,而是被资料控制了。他从一项事实跳到另一项,并没有找到把它们组织起来的整体方案。他现在有点儿像所罗门·舍雷舍夫斯基(Solomon Shereshevskii),这位生于1886年的记者拥有惊人的记忆力。在一项实验中,研究者向舍雷舍夫斯基展示了一个由30个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复杂方程式,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他们把这张纸放在一个盒子里,封存了15年。当他们拿出这张纸时,舍雷舍夫斯基能准确地回忆出方程式的内容。

舍雷舍夫斯基能够回忆,但却不能提取记忆。他的生活中有大量的随机事件,但他无法将它们组织为可重复的模式。最终他甚至无法搞清隐喻、明喻、诗歌乃至复杂句子的意思。

哈罗德也有点儿处于这样的僵局,尽管程度没有这么严重。当他考虑与高中相关的知识时,运用的是某种特定范式。当他考虑与古希腊相关的知识时,运用的是另一种范式。这两种范式无法契合在一起。他没有任何可用于论文的核心论点。作为一个正常的17岁的孩子,他决定抛开论文去睡觉。

第二天晚上,他关掉了手机和电脑,下定决心集中注意力,让自己远离网络生活的数据迷雾,取得一些实实在在的进展。

他没有直接开始动笔,而是回顾了《伯罗奔尼撒战争》(The Peloponnesian War)里记载的伯里克利在葬礼上的演讲。阅读经典作品的好处在于,更容易让思维进入活跃状态,而在哈罗德读过的所有书中,这篇演讲最能激发他的想象力。例如,伯里克利歌颂了雅典人的文化:“我们崇尚美丽的事物,但是没有因此而变得奢侈;我们崇尚智慧,但是没有因此而变得柔弱。我们把财富当做可以适当利用的东西,而没有把它当做可以夸耀自己的本钱。至于贫穷,谁也不必以承认自己的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是为避免贫穷而不择手段。”

哈罗德被感动了,精神层次得到了提升。感动他的与其说是演讲的内容,不如说是崇高的语调和英雄气度。随着演讲的精神进入他的思维,他的情绪改变了。他开始思考英雄主义,思考那些通过英勇斗争获得不朽荣誉、贡献生命为国家服务的男男女女。伯里克利对这些杰出人物的歌颂,为他提供了可以效仿的模式。

哈罗德开始考虑他知道的不同类型的古希腊英雄:战争狂人阿喀琉斯;寻求回到家庭和妻子身边的聪明领袖奥德修斯;在温泉关舍生取义的莱昂尼达斯;通过欺诈和操纵拯救了国家的提米斯托克利;将生命奉献给真理的苏格拉底;绅士与政治家伯里克利。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哈罗德考虑了伟大人物的这些不同表现。他凭直觉知道,论文的关键就在于比较这些伟大人物的不同风格,找到其中相同的线索。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已经踏上了正确的道路。他感觉答案似乎就在舌尖,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

自他开始撰写论文以来,他的注意力第一次真正地集中在手边的任务上。他重新翻开手边的书和日志,寻找不同类型英雄主义的例子。他被史蒂文·约翰逊(Steven Johnson)所谓的“迟钝的直觉”主导了。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但会遇到阻碍,绕许多个圈子,直到解决方法闯入他的脑海。

我们总是被各种各样分散注意力的信息所困扰。然而在激发状态下,哈罗德把跟古希腊英雄主义无关的一切想法排除在外。原本会干扰他的音乐仿佛被调成了静音。声音和色彩都消失了。科学家们称此为“准备阶段”。当大脑专注于一件事时,其他区域(例如视觉皮层和感知区域)会变得迟钝。

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哈罗德对自己施加压力,试图撰写出一篇同时关于古希腊和当代英雄主义的论文。他关注的范围已经缩小,但仍没有形成单一的论点。所以他再次浏览他的书和日志,看看是否会突然形成某个观点或论点。

这是艰难且令人沮丧的工作,就像接连去推一连串门,等着打开其中一扇。然而,那些闯进哈罗德大脑的模式没有一种能概括他的思维。他开始记笔记。当他产生一种想法时,会看到零散的一页纸,意识到几个小时前他就有过相同的想法,而他已经忘记了。为了突破短期记忆的限制,他开始分类整理笔记和日志,在地板上堆成几堆。他希望整理过程能给他带来一些灵感。他将关于勇气的笔记放在一堆,关于智慧的放在另一堆,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些分类方式开始显得有点太过主观了。他让自己放松,有时候答案似乎就在几毫米以外,触手可及。他会跟随某种直觉,某种来自潜意识的细微信号,但他仍没有任何整体概念。哈罗德已经“到达”但还没有“重复”。陷入僵局让他感到疲倦。

他再次收工,上床睡觉,这是他能做的最明智的事。科学家们对于睡眠的作用争执颇多,但许多研究者都坚信,大脑在人睡眠时会巩固记忆,整合白天学到的知识,强化由前一天的活动导致的大脑变化。德国科学家简·博恩(Jan Born)向一组人出了一系列数学问题,要求他们发现解决问题的规则。在解题期间睡了8小时的人,其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比一直不停努力解题的人要高一倍。罗伯特·斯提克戈尔德和其他人的研究表明,睡眠至少能提高15%的记忆力。

哈罗德睡醒后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穿过树梢投射进来。他漫无目的地想着,想着他所处的时代、他的论文、他的朋友以及一连串杂乱无章的事情。在这样的清晨时分,人们的大脑右半球通常很活跃。这意味着他的思维处于漫游状态,而非牢牢地聚焦于一件事,他的思维状态是漫不经心的。接着一件事情发生了。

如果此刻科学家将他的大脑接通电极,会注意到他的右脑发出的α波激增。伦敦大学的乔伊·巴特查里亚(Joy Bhattacharya)发现,这样的激增通常出现在人们顿悟解决谜题的方法之前8秒左右。按照马克·强比曼(Mark Jung-Beeman)和约翰·考尼尔斯(John Kounios)的说法,在顿悟发生前1秒内,加工视觉信息的区域会变得迟钝,将分散注意力的事物排除在外。在顿悟前300毫秒,γ波会达到峰值,这是最高频率的脑电波。右耳上方的右侧颞叶会变得非常活跃。强比曼和考尼尔斯认为,正是这一区域将来自不同大脑区域的信息片段整合到一起的。

哈罗德体验到了他的顿悟时刻。他的眼睛睁大了。他瞬间感受到强烈的喜悦。是的,就是它!他的思维已经跃过了虚无的空间,用新的方式整合了他的想法。他瞬间知道自己已经解决了问题,他已经有了论文的主题,尽管他暂时还不能真正说出解决办法是什么。原本没法整合的模式仿佛突然整合到一起了。这是一种感觉而不是念头,一种近乎宗教联系的感觉。正如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在《人类思维中最致命的错误》(On Being Certain)中所写的:“了解、正确、确信和确定的感觉并不是故意做出的结论与有意识的选择,它们是我们的一种心理感觉。”

他的顿悟是关于动机的。为什么阿喀琉斯要用他的生命冒险?为什么温泉关的人们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伯里克利为自己和雅典寻找什么?哈罗德在学校里为自己寻找什么?为什么他想要他的团队赢得全州锦标赛?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于他偶然读到的一个希腊语单词:thumos。哈罗德周围的人们都有一系列为社会所认可的动机:赚钱、取得好成绩、进入一所好大学。然而,这些动机不能解释为什么哈罗德要做他所做的事,为什么古希腊英雄要做他们所做的事。

古希腊人拥有另一种动机结构。Thumos是对于认可的欲望:渴望你的存在为人们所认可,不仅现在被认可,而且永远被认可。这个词意味着对永久声望的追求——赢得他人的钦佩,也值得人们钦佩,这比单纯的“出名”更加深刻。哈罗德的文化背景中并没有一个词能描述这种欲望,但thumos很好地解释了他的这种感觉。

在一生之中,他一直玩着想象的游戏。他想象自己作为一个男孩赢得了世界职业棒球大赛,掷出了完美的传球,从险境中拯救了他最喜欢的老师。在每一次的幻想里,他的胜利都会为家人、朋友和周围的世界所见证。这种孩子气的想象是thumos的产物,对于认可与联合的渴望,让关于金钱和成功的其他动机黯然失色。

Thumos的世界更像是一个英雄的世界,而非哈罗德看到的这个资产阶级和野心家的世界。在他所生活的现代世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认为是最原始、最低级的:所有人类发源于共同的祖先,共同拥有某些原始的特征。但古希腊人倾向于相反的假设:人类在最高层次上是统一的,一个人的本质距离理想程度越近,就越接近统一的人性。Thumos就是人提升到这种高度的驱动力,是关于成功的梦想:一个人自身最优秀的一切与宇宙间永恒的一切完美地融为一体。

哈罗德的顿悟在于把古希腊的词汇——thumos、arete(勇气)、eros(爱)——应用到他的生活之中。他把两个不同的观念空间整合到一起,让古希腊世界更容易理解,也让他自己的世界充满英雄气概。

他开始奋笔疾书,写下关于论文的摘要,描述thumos的驱动力,以及希望得到认可的驱动力在高中生的各种行为中发挥的作用。他用新的方式将原有的信息整合到一起。有时他感觉好像是论文自己在撰写自己,文字自动奔涌而出。当他深深地沉浸在撰写中时,几乎感觉自己并不存在,只有任务存在。它发生在他身上,而非因为他才发生。

编辑和修订论文仍旧不是容易的事,但文章毕竟有了。泰勒女士为这一成果而高兴。尽管文中有些地方稍显偏激,有些部分过于直白,但在每一段中都可看出哈罗德的狂喜。撰写这篇论文的过程教会了他如何思考。他的洞察力让他可以用新的方式理解自己和他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