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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牧师的斗智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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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德莫特神父(Father McDermott)是一位高大、身高约6英尺2英寸的男子,看起来好像有定期健身的样子,发线渐退反而凸显了他阳光般的灿烂笑容,鼻梁高挺、气色红润,立如松、坐如钟,并且幽默风趣。三十几岁的时候,麦克德莫特在东岸监狱担任过教牧辅导的工作,硬挺的领子和整齐的黑西装,活脱是电影版天性快活却坚定可靠的牧师。我惊讶于他在他牧师角色中的出入自如,现在他是个严谨的学者,也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传牧师,只要有人需要专业的协助,不论何时他总是会回到他的主要角色“牧师”。

在警务长办公室里,我们浏览过一长串含有注记的名单,这是我为他的“人际攻击”报告所准备的资料。他显然对于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十分感动,所以他问了:“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回答:“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利用你的时间,尽量多与学生受试者交谈,再根据他们告诉你的和你所观察到的,给我一个最诚恳忠实的评估:这个实验的真实性,对你而言有多高?”

“当然了,吃果子不能忘了拜树头,我会用我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工作的经验来做个比较,我在那里工作了好几年了。”神父这么告诉我。

“太好了,我非常感谢能够有你协助。”

是他该上场的时候了:“典狱长邀请了许多犯人,这些人已经登记了,希望有幸和牧师谈谈。一部分人很想和你见面,另一部分希望你能在周末做礼拜,只有一个犯人,819,感到身体不舒服需要多一点时间睡觉,不希望你去打扰他。”

“好,那我们走吧,这应该很有趣。”麦克德莫特神父这么说。

典狱长在二号和三号囚房背墙放了两张椅子,一张给神父,一张给来会谈的犯人,我自己也带了一张,放在神父旁边。贾菲站在我旁边,他一个个亲自护送犯人到这里会谈,看起来很紧张,不过显然很喜欢这一幕“虚拟实境”。我则关心这些犯人们会抱怨些什么,而这位好好神父又会怎么劝导他们。我叫贾菲去确认,科特·班克斯是否能让录像画面的特写镜头更清楚,但是,我们低分辨率的摄影机似乎达不到我的预期。

大多数的互动都大同小异。

神父介绍他自己:“麦克德莫特神父,孩子,你呢?”

“我是5486,先生”,或者“我是7258,神父”,只有少数人会以自己的名字回答,大多数都用号码取而代之。奇怪的是,神父却也见怪不怪,让我非常惊讶,社会化进了犯人的角色之中竟起了这么大的影响。

“你被控什么罪名?”

“窃盗”、“强盗取财”、“擅自闯入民宅”或“《刑法》第459条”是最常听到的回答。

偶有一些补充,比如“但我是清白的”或“我被控告……但是我没有做啊,大人。”

神父会接着说:“见到你真好,年轻人。”或者直接叫犯人的名字,询问他住在哪里,他的家人或来探视过他的人。如果麦克德莫特神父问犯人:“他们为什么用链子链住你的脚?”“我想是怕我们四处乱跑,限制我们的自由。”是最典型的回答。他会问一些犯人他们如何被对待,心里的感觉,是否想抱怨什么事,不管他帮不帮得上忙,都请他们尽量说。接着,我们的神父出乎我意料地询问他们监禁的基本法律问题。

“有任何人把你关禁闭吗?”他二择一地严肃询问其中一人:“你的律师怎么看待你的案件?”因为各种不同的理由,他也问其他人:“你有告诉你的家人你被控告的这件事情吗?”“你见过了你的公众辩护律师了吗?”很快的,我们都身陷朦胧地带,神父深深投入监狱牧师的角色,我们的模拟监狱所创造的真实情境,显然地让神父也投入其中,就好像对犯人、狱卒甚至对我的影响。“我们不能打电话,也从没有被带去聆听审判,甚至没听过审判日是哪一天,先生。”

神父说:“好吧,有人会去处理你的案件,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为自己争取,简单地写封信给法官,但是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你可能会等很久才得到答复,你也可以要你的家人联络律师,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状况可能对你不太有利的话。”

犯人里奇1037说:“我计划当自己的辩护律师,因为再过几年我就会从法学院毕业,然后很快就可以成为律师了!”

神父嘲讽地一笑:“在我的观察中,律师为自己辩护会掺杂太多情绪,你知道,古谚是这么说的:‘任何人为自己出庭辩护,都好像是聘了一个傻瓜当律师。’”我告诉1037时间到了,向典狱长暗示换下一个犯人上来。

“中士”过度拘谨的样子还有他拒绝法律咨询的举动,吓了神父一跳,因为他说:“这很公平,我犯罪所以要被抓进来,这个罪名已经成立了,所以要花这个时间坐牢。”

“还有人跟他一样吗?还是他是特殊例子?”麦克德莫特问。“他是特别的例子,神父!”很难再有人像“中士”一样,甚至连神父都用施与恩典的样子对待他。

明明知道抽烟不容许,犯人保罗5704还是狡猾地抓紧机会,向神父讨了根香烟:当他深深吐出第一口烟时,没忘了给我一个狗吃屎的奸诈笑容,和一个“胜利”手势——代表“我整到你了!”申诉委员会的主席,已经下了暂缓令人欢喜的监狱例行公务的决定。我期待他接下来会再要一根香烟。然而,我发现狱卒阿内特已经暗自记下这个逾矩行动,知道他接下来会为这根香烟和奸诈的笑容付出代价。

经过一个个简短面谈,有人抱怨虐待,有人抱怨违反规定,我变得有些激动和困惑。

只有犯人5486拒绝投入这幕场景——假装这是个真正的监狱,而他是真正的犯人,需要神父来释放他内心的自由。他是唯一一个描述这个情境为“实验”的人,不在我们的实验控制范围内。杰里5486是里头最冷静明智的一个,也是最不轻易表露情感的一个。到现在为止,他似乎都把自己摆在阴暗角落里,避开注意,不会有特别哪个狱卒或哪一值班人员特别喜欢点他出来做事,也鲜少在报数或反叛行动、暴乱中注意到他。所以,我现在开始特别注意他。

接下来的犯人,相对地,极需神父给他法律上的协助,但他也因意识到这将花一大笔钱而吓傻了。“好吧,假设你的律师现在需要500美元作为订金,你现在身上有500美元吗?如果没有,你的父母亲就得快点跳出来筹钱,而且刻不容缓。”神父说。

犯人修比7258接受神父的协助,给了他母亲的名字和电话,这样她就可以安排法律上的协助。他说他的表哥在当地的公众辩护所工作,可能可以保释他出狱。麦克德莫特神父答应照他的要求去做,修比欣喜若狂,好像圣诞老人要送给他一台新车一样。

整个流程变得越来越奇怪。

在离开之前诚挚地与七位犯人对谈的神父,用神父最诚挚的方式问我,是否还有顽强抵抗的犯人需要他的协助。我叫狱卒阿内特鼓励819花几分钟时间和神父讲讲话,这或许可以让他好过一点。

在犯人819准备和教牧辅导员对谈的空当,麦克德莫特神父向我透露:“他们全都是天真幼稚型的犯人,他们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是用来干什么的。他们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是和你一样想要改变监狱系统的人——明日的领导者和今日的投票人,而他们也是那些将塑造小区教育的人。不知道监狱是什么,监狱可以怎样影响一个人,但是你在这里做得很好,这将会教导他们!”

我把这段话当作信任票,牢记他今日的训诫,但是困惑仍然未减。

犯人斯图尔特819看起来糟透了,重重的黑眼圈,披头散发没有梳理。这个早晨,斯图尔特819做了一件坏事:在一阵怒气之下,他弄乱了他的囚房,撕开枕头把里头的羽毛弄得到处都是;他被丢进黑洞,让他的室友整理这一切脏乱,他自从昨晚父母亲探视后就开始心情低落,某个伙伴告诉狱卒,他的父母语重心长地跟他讲了一大堆话,他却用另一种方式解读。他们并不关心他的抱怨,尽管再怎么尽力解释,他们仍然不在乎他的处境,只不断讲着刚刚才看了哪出难看死的表演。

神父:“我想你可能会想和你的家人讨论帮你找个律师这件事。”

819:“他们知道我是个犯人,也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什么——关于报数的事情,那些规则,还有不断地找我麻烦。”

神父:“你现在感受如何?”

819:“我觉得头痛欲裂,我需要医生!”

我从中打断,试图发现头痛的来源。我问他这是不是常常有的偏头痛,或者是因为过度劳累、饥饿、炎热、压力、便秘或视觉问题所导致的。

819:“我感觉像虚脱了,非常不安!”

接着他就崩溃了,失声哭泣,大口叹气,神父以给他手帕让他擦掉眼泪来安慰他。

“好,听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糟,你待在这里多久了?”

“只有三天!”

“那你接下来最好别再那么情绪化。”

我试图安抚819,为他安排一个时间喘口气,到大厅外头的休息室——实际上就是摄影机隔间后面——休息一下。我告诉他可以在那里自由的休息,我会给他一些好食物吃,看看头痛是不是在下午就会好转,如果没有,我会带他到学生健康中心做个检查。因为我把他带到安全性最低的地方,所以我要他保证绝对不会脱逃。我也询问他,是否感觉差到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但是他坚持他可以继续下去,不会再做任何调皮捣蛋的事。

神父告诉819:“或许你只是对这个地方的味道反应过度。这里的空气很闷,还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这本来就需要花时间适应不是吗?”那倒也是事实。这样说或许太严重,不过这里真的有点像摆放了有毒物质,那种恶臭,好似带领我们到了真正的监狱。(我们已经习惯了麦克德莫特闻到的、紧紧环绕在我们监狱的尿骚味和排泄物臭气,久闻而不知其臭;经他这么一说,才又抓回了我们对这味道的嗅觉。)你必须从中取得平衡,许多犯人都在学着适应。”

当我们走出大厅到我的办公室时,神父告诉我,这个研究运作得就像一座真正的监狱,特别是他看见了典型“初犯者综合征”(first-offender syndrome)——困惑、易怒、狂躁、忧郁,以及过度情绪化。

他向我担保,这样的反应一个星期后就会改变,因为犯人的生存意志不会这么柔弱,他强调,情境比819那男孩肯承认的还要真实。我们都同意819需要咨询,我发现尽管嘴唇在发抖,手也在颤动,两眼发直,他仍然不愿意承认他在这里撑不下去,告诉我们他想要出去。我想他没办法接受自己是个胆小鬼的想法,他的男性尊严受到了威胁,所以他希望我们,呃,希望我,坚持要他离开好顾全他的面子,“或许真的是这样,那是个有趣的可能性。”麦克德莫特神父相信,这刚好呼应了他刚刚向神父透露的心情。

当他告别时,我忍不住提醒他,好神父是不会真的打电话给父母亲说这些事的,对吗?“不,我会打,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职责所在!”

“当然了,我怎么那么笨啊!你的职责所在,没错。”(因为我需要父母和律师来应付这个状况,因为神父给过承诺,必须责无旁贷地维持真实世界的神父角色,即使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监狱,但是该死,这场戏还是得演下去。)

神父的到访点破了,在角色扮演和自决的认同之间,这里实际和幻想之中逐渐滋长的困惑。他是个真正的神父,也有过在真实监狱工作的个人经验,他全心全意投入这个假冒的角色,协助我们将虚拟秀转化为现实人生。他坐得直挺,用某种特别的方式握手或做手势,给建议时身体微微前倾,以点头表示了解,拍拍犯人肩膀,为犯人的发傻皱眉头……说话的声调和节奏,让我想到小时候在圣安瑟尔天主教堂的周日学校情境。他代表非常典型的神父形象,像是电影里派遣过来的,当他做着神父工作时,我们好像在看奇妙的电影或影集,而我着迷于他诠释角色时动人的演技。如果在他加人后有任何改变,那就是神父的探访将我们模拟的实验情境改变成更接近真实的监狱,对那些原先设想这个情境“只是实验”的犯人们来说更是。神父让这个信息成为新的媒介,让我们的情节演变成出自卡夫卡或是路易吉·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的小说场景?

但在当时,大厅也有一座火山爆发了!犯人们大叫着犯人819的事情。

阿内特:“犯人819做了坏事,跟着说十次,大声点!”

犯人们:“犯人819做了坏事,犯人819做了坏事,犯人819……”

阿内特:“犯人819做了坏事然后怎么了?犯人3401你说?”

3401:“犯人819被处罚了!”

阿内特:“819然后怎么了,1037?”

1037:“我不确定,狱警先生。”

阿内特:“他被处罚了!重头来,3401!”

3401复诵五字真言,1037说得更大声:“犯人819被处罚了!狱警先生!”

1037和其他犯人被轮流问同样的问题,异口同声回答标准答案。

阿内特:“让我们听五遍,好确定你们都记好它了。因为犯人819做了坏事,所以你的囚房变得一团糟,然后我们听十遍!”

“因为犯人819做了坏事,所以我的囚房一团糟。”犯人重复朗诵这句话,但是1037,就是计划要当自己律师的那位,不再加入行列。大兰德里用手势加警棍威吓他,阿内特停止大家的朗诵,转头问发生什么事情。大兰德里告诉了他。

犯人1037挑战阿内特:“我有个问题,狱警先生,我们不是不应该说谎吗?”

阿内特,用着他最制度化,丝毫不受动摇地,令人信服的说话风格回答:“我们现在对你的问题不感兴趣,工作已经指派下去,现在给我听好了,‘因为犯人819做了坏事,所以我的囚房一团糟’,念十次。”

犯人们复诵着这句话,但是显然零零落落,就这样念了11遍。

阿内特:“我叫你们念几次,犯人3401?”

3401:“十次。”

阿内特:“那你做了几次,3401先生?”

3401:“十次,狱警先生。”

阿内特:“错了,你们做了11次,再给我重头做一次,确实地做,说十次,就好像我刚刚命令你们说的:‘因为犯人819做的好事,我的囚房一团糟。’念十次。”

他们又一同大声齐说了十次,不多不少刚好十次。

阿内特:“每个人都给我各就各位!”

犯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趴在地上,准备做俯卧撑。

“上、下,上、下,5486,不是叫你用肚子打滚,是在做俯卧撑。背打直!上、下,上、下,上、下,好,现在维持在下的姿势,然后转个身,背朝地,脚抬高。”

阿内特:“这6英寸是最关键的部分,男人们,每个人都有这6英寸,每个人的脚都给我抬高,一直到每个人的脚离地板都有这6英寸。”

大兰德里接着测量,犯人的脚是否真的离地板刚好6英寸。

阿内特:“全部一起,说十次‘我不会像819犯一样的错误,狱警先生’。”

阿内特:“发自肺腑,再说十次‘我不会犯同样错误,狱警先生’。”

他们的表现非常一致,连本来拒绝的犯人1037也大声跟着说,“中士”更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因为他可以大声表达对威权的服从。接着他们有礼貌地回应狱警的最后一个命令:“非常感谢如此美妙的报数活动,狱警先生。”

如此和谐、有秩序的犯人,相信会让唱诗班指挥或是希特勒青年军领导人羡慕得要命,我心里面这么想着。此外,他们,或者说我们,从星期天一开始时笑着报数和嬉闹喧哗的新犯人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