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社会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endt)发表了日后成为当代经典名著的《艾希曼受审于耶路撒冷:关于邪恶的平庸性的一份报告》。她在这本书中仔细分析了对阿尔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战争罪行进行审判,这位纳粹名人亲自筹划谋杀数百万犹太人。艾希曼对自己行为的辩护词和其他纳粹领导人如出一辙,“我只是听命行事”。正如阿伦特所指出,“艾希曼记得非常清楚,在当时,如果说他会觉得良心不安的话,唯一的原因只会是因为他没有服从指令——以极度的热诚和一丝不苟的手法将数百万的老弱妇孺送上断魂路。”(第25页)
脏下流的勾当,因此我和我的同僚推论,他们正是彰显了天性之恶。
我们一开始先将焦点放在刑求者身上,试着去了解他们的心理,以及环境对他们的后天形塑,但接着就得延伸分析范围,以涵盖选择或者被指派另一种暴力性工作的人,也就是行刑队的处决者。这些刑求者和处决者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无分男女老幼,尽管身为同胞甚至是近邻,只要“系统”宣称他们是国家安全的威胁,就是敌人——例如社会主义者和共产党人。这些人有的必须马上消灭,有的因握有秘密情报,所以必须用严刑拷打逼他吐实,等取得自白后再处决。
刑求设备与技术经过天主教宗教裁判所以及之后的许多民族国家数世纪来不断精益求精,已成了刑求者执行任务时可依赖的“有创意的邪恶工具”。尽管如此,当面对特别顽韧的敌人时,他们还是需要即兴发明一些手段才能对付。其中有些人会坚称无辜,拒绝认罪,有的人甚至棘手到连最凶恶的逼供技巧也无法让他们心生畏惧。看穿人性的弱点除了需要时间磨炼,也需要有洞察力,刑求者必须具有上述资格才能成为娴熟的好手。相对地,行刑队的任务就简单多了。他们可以戴上头套保持匿名,佩枪而且群体行动,三两下就轻松完成对国家的任务,而且不必背负个人的包袱,反正“只是工作而已”。但刑求者的任务可就不只是一份工作这么简单了。刑求总是会涉及个人关系,基本上他必须了解要在特定时间、对特定者运用何种强度的何种手段。时间不对、药下得不够猛,自白就出不来。药下得太重,自白还没出来受害者就先死了。这两种情形下,刑求者不仅交不了差,还会惹得上级长官发火,但只要学着掌握正确的刑求手段和程度以逼出想要的情报,就可以从上级长官那里得到丰厚的报酬和赞赏。
什么样的人可以从事这样的差事呢?他们必须残酷成性,或是曾有过一段反社会的荒唐过去,才有办法日复一日折磨拷打自己同胞的血肉之躯?这些暴力工作者难道是跟其他人类完全不同的品种、是天生的坏坯子?如果说他们只是一般人,被一些相同、反复的训练计划训练来执行可悲肮脏的差事,我们就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吗?我们能够确认出一组形塑出刑求、处决者的外在条件跟情境变项吗?如果他们的恶行没办法归咎于内在缺陷,而是因为外在力量——包括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及警察训练的经验——作用的结果,那么我们就能够进行跨文化、环境的概化归纳,发现是哪些操作性原则造成这样惊人的人性转变。
巴西籍社会学者马莎·哈金斯(Martha Huggins)、希腊心理学者暨刑求专家米卡·哈里托斯一法图罗斯(Mika Haritos-Fatouros)和我曾在巴西不同审判所对数十位暴力工作者进行深度访谈(关于我们使用的方法以及对这群人的详尽调查结果,请参见我们三人所共同发表的一篇论文)。在此之前,米卡曾经针对希腊军政府训练出来的刑求者进行过类似研究,而我们的研究结果和她的之间有许多一致处。我们发现,训练者会从训练过程中淘汰掉虐待倾向的人,因为他们会无法自拔地享受施虐的快感,所以无法专注在套取自白的刑求目标。根据我们能够搜集的所有证据显示,在扮演这个新角色前,刑求者和死刑执行者并没有任何特别不同或偏差之处,而在他们接下现任工作后这些年,他们之中也没有人出现任何持续的偏差倾向或变态行为。因此他们的行为转变完全可以从种种情境和系统性因素来解释,例如他们在扮演新角色前所接受的训练、同袍之间的情义、国家安全意识形态的洗脑、还有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者作为国家公敌的习得信念等。而形塑新行为形态的其他情境力还包括:相较于其他公务员同侪,他们因为自己的特殊任务而受到奖赏,因而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有优越感;工作十分机密,只有少数共同工作的战友才知情;无论是否疲倦或个人有什么困难,他们都持续处在必须交出成果的压力下。
我们已经报告过许多详细的个案研究,这些人受到政府许可,而在美苏冷战期间(1964—1985)美国中情局为对付苏维埃共产主义也秘密支持他们执行这些最下流肮脏的任务,这些研究记录却说明这些人其实平凡无奇。在由巴西圣保罗大主教教区出版的《巴西酷刑报告》(Torturein Brazil)书中,提供了详尽资料说明美国中情局干员大量参与巴西警察的酷刑训练。这类讯息也和已知“美洲学校”(School of the Americas所扮演的角色相符,后者为来自各国的间谍提供系统性的拷问及酷刑训练,以共同对付共产主义敌人。
尽管如此,我和研究伙伴仍认为,当人们执迷于相信国家安全威胁的存在时,这样的事情随时可能在任何国家上演。最近“对抗恐怖主义的战争”口号引发了许多恐惧与暴行,然而在这之前,许多都会中心几,乎不曾中断过“对抗犯罪的战争”。所谓对抗犯罪之战孕育了纽约市警局成立“NYPD突击小组”。只要情况需要,这个独立的警察小组可以追缉声称中的强暴犯、强盗和抢匪,完全不受任何辖制。他们穿着印有他们座右铭的T恤“最伟大的狩猎是猎人”(There is no hunting like the hunting of man.),而他们的战斗口号是“黑夜是我们的天下”(We own the night.)。这个专业化的警察文化可和我们研究的巴西拷问警察文化相较。突击小组最知名的残暴行为之一就是谋杀一名非洲移民[来自几内亚的阿马杜·迪亚洛(Amadou Diallo)],当他想要掏出皮夹向他们亮出身份证时,他们开了四十几枪枪杀他。有时候你可以说“倒霉事就是会发生”,但我们却往往可以辨识出导致这类事情的情境和系统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