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军士安东尼·拉古拉尼斯(Anthony Lagouranis,已退休)曾担任陆军讯问人员长达五年(2001年至2005年),并在2004年间前往伊拉克进行任务。虽然他是第一次派驻到阿布格莱布监狱,仍被安排进入一个特殊的情报搜集单位,该单位负责伊拉克全境拘留设施的讯问任务。当拉古拉尼斯谈到伊拉克境内讯问单位中弥漫的“虐待文化”时,他的根据资料是来自全国各地,并不仅限于阿布格莱布监狱的1A院区。
下一位证人则是罗杰·布罗考(Roger Brokaw,已退休),他自2003年春天起曾在阿布格莱布监狱担任讯问员工作长达六个月。布罗考表示,在他曾经交谈过的人当中,仅有少数者,比例约2%的人具有危险性或是暴动分子。他们大多数是由伊拉克警察逮捕或是指认,被找上的理由可能是因为跟某个伊拉克警察有嫌隙或是单纯被讨厌而已。这两位证人都说情报搜集工作之所以缺乏效率,跟拘留所内人满为患而且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好情报可提供有关。有些人只是住在暴动发生区域内,就被警察把一家男性全部逮捕回去。由于那里缺乏训练有素的讯问者翻译,就算这些被拘留者真的有什么情报,轮到他们被讯问时,情报也已经过时跟缓不济急了。
花了这么多力气却只得到极少有用的结果,于是带来许多挫折。而这些挫折又带来许多侵犯行为,正如挫折感带来侵略性的古老假设。随着时间流逝,暴动愈演愈烈,来自军方指挥官的压力也越益庞大,因为指挥官也感觉得到指挥链上层行政部门长官心中的急切。情报的取得变得至关重要。
布罗考说:“因为他们得立刻找到人来问出点东西。他们有一定的配额,每个礼拜要讯问多少人,然后交报告给上面的人。”
拉古拉尼斯说;“我们很少从囚犯身上问到什么好情报,我觉得这都该怪我们净抓一些没有情报好给的无辜者。”
布罗考:“我说过话的人里面有98%的人都不该待在那里。把这些人抓来只是为了交差,他们突击搜索民房,然后把房子里的人全都抓出来丢进拘留所里。帕帕斯上校(说),他有得拿到情报的压力。拿到情报,他说,如果我们拿到情报,我们就可以救其他人的命,你知道,像是找到武器,找到那些暴动分子的藏身处,我们就可以救士兵的命。’我想这造成一种想法,认为不管讯问人员或宪兵想做什么来软化这些人,这些事都可以原谅。”
布罗考也说指挥链的人由上而下释放出一个信息,“绝不手软”。
布罗考:“‘我们要绝不手软’我听过这句话,某个晚上开会时乔丹中校说,‘我们要绝不手软,我们要让那些人知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老大。’他指的就是被拘留者。”
随着反抗联军的暴动事件致命性越来越高,范围越来越广,宪兵和军情人员必须取得可采取行动的情报资料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拉古拉尼斯又做了更详细的补充,“现在这种事在伊拉克到处都是,他们到人们的家中去刑求。步兵队进到民家去刑求。他们会用一些工具,比方说像烙铁。他们会用斧头敲碎人们的脚,把骨头、肋骨打断。你知道,这是——这是很严重的事。”他又说,“当部队出动到民宅里突击时,他们会留在房子里刑求他们。”
为了取得情报,宪兵和军情人员到底可被允许做到什么程度?
拉古拉尼斯:“这些虐刑部分是为了取得情报,也有部分只是单纯的虐待狂发泄。你会越做越过分,没办法停手,想看看自己可以干到什么地步。对人们来说,如果你跟一个你觉得可以全权掌控。你的力量远远压倒他的人坐在一起,然后你却没办法教他照你说的去做,这时出现强烈的挫折感是很自然的事。然后你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每天每天。有一天当你感觉到达某个点,你会开始想要玩点大的。”
当把高浓度的恐惧跟复仇情绪等心理催化剂加进这个反复无常的乱局时,会发生什么事?
拉古拉尼斯:“如果这些没完没了的轰炸真的让你愤怒,我的意思是他们向我发射火箭炮,但你却无能为力。于是你跟一个你觉得可能是干出这些好事的家伙待在讯问间里面,你就会想尽可能把气出在他身上。”
他们真的做到什么地步?
拉古拉尼斯:“我记得有一个负责管理讯问所的陆军准卫,他听说过海豹特战部队的人怎么用冰水来降低犯人的体温,然后你知道,他们会帮他量肛温,确定他不会死。他们会让他持续徘徊在低体温状态。”而交出他们所要的情报的报酬就是在人犯被冻死前帮他解冻!
于是我们见到强而有力的心理学策略“社会塑造”付诸实践。这名讯问员运用类似的方法进行讯问——他一整个晚上都把一个冷冰冰的金属集装箱当作讯问间。
拉古拉尼斯:“我们让犯人的体温维持在低体温,让他待在我们叫做‘环境操控’的地方里面,用(吵闹尖锐的)音乐声和闪光灯轰炸他。然后我们会把军用巡逻犬带进来对付犯人。虽然这些狗都被控制住了,像是上了嘴套或由军犬巡逻员牵着,可是犯人因为被眼罩遮住所以根本不知道。那些狗都是很高大的德国牧羊犬。然后我会问犯人问题,如果我不喜欢他的答案,我就跟军犬巡逻员做个手势,狗就会狂吠然后扑到囚犯身上,但其实它没办法咬人。有时候他们就会尿在连身衣上,因为实在太害怕了,你了解吧?尤其是他们的眼睛被蒙住,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这种处境会令人很恐惧。我被命令去做像这样的事情,我叫那个准卫在他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上签名。”
某些平常会被有道德感的人自我谴责的行为举动,现在却成了道德脱钩机制的运作方式。
拉古拉尼斯:“那是因为你真的觉得自己喜欢自外于正常社会,你了解吗?你的家人、朋友,他们并没有看见那里的事情经过。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这场我不知该怎么说,神经病妄想,或是如果想要好听点的字眼,幻觉。原本完整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了。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还记得我待在摩苏尔的搬运箱里,你知道,我整个晚上都跟一个家伙(接受讯问的犯人)待在一起。感觉就像是彻底跟这世界隔绝了,包括道德隔绝,你觉得好像可以对这家伙做任何事,甚至你也想这么做。”
终其余生,这个年轻的讯问员都将记得他在为国服务时曾亲身参与并认识了邪恶。他描述暴力的增长趋势,以及暴力如何滋长暴力。
拉古拉尼斯:“你会越做越过分,没办法停手,想看看自己可以干到什么地步。那似乎是人性的一部分。我的意思是,我确定你读过在美国监狱里面做过的研究,就是你把一群人放到监狱里让他们管理里面的另一群人,让他们可以支配他们,残酷行为、刑求很快就会出现,你知道吗?所以这种事很平常。”(我们可以认为他指的是斯坦福监狱吗?如果是的话,斯坦福监狱实验在都市神话里面已经变成一座“真的监狱了”。)
要减少虐待行为的发生,最基本需要的是强而有力的领导:
拉古拉尼斯:“我在我到过的每个拘留所里面都看到这种事(残暴行为和虐待)。如果没有真的很强的领导者,昭告所有人‘我们不容许虐待犯人’……每个拘留所都会有虐待行为发生。就连那些根本不打算取得情报的宪兵也一样,他们只是有样学样,因为那里的人都是这么做。如果没有自律或是上面的人来管理,大家就会变成那样。”
而在亲眼目睹来自“海军陆战队两栖侦察部队在伊拉克北巴别(North Babel)所犯下的虐刑”之后,拉古拉尼斯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开始写报告揭发虐刑,用照片记录囚犯身上的伤口、录下他们的宣示证词,接着把所有资料交给海军陆战队的指挥链。但就像奇普·弗雷德里克也曾跟他的上级长官抱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种种不正常状况,他们的抱怨下场都一样,针对这位讯问员的来信,海军陆战队的指挥部门中没有人有任何回应。
拉古拉尼斯:“甚至没有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来跟我谈过。这些虐待报告就好像寄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没有人来调查他们,或许是他们没办法,或许是不想。”(官方的沉默姑息让所有异议都显得恶心。)
关塔那摩监狱里的讯问团队可以做到多过分?“063号犯人”这个特殊案例可以说明。这位犯人的名字是穆罕默德·盖塔尼(Mohammed al-Qahtani),他被认为是“9.11”恐怖攻击中的“第二十名劫机者”。他受过各种你想象得到的虐待。他曾经被刑求到尿在自己身上,连续好几天无法睡觉,被迫挨饿,被一只凶恶的警犬逼吓。他的持续抵抗换来进一步的虐待。063号犯人被迫穿上女性胸罩,头上被放了一条女用皮带,讯问员拿他当取笑对象,说他是同性恋。他们甚至给他戴上狗链,然后叫他做一些狗常玩的把戏。一位女性讯问人员先是叉开大腿跨坐在他身上刺激他产生性反应,接着再斥责他违背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时代》杂志的调查记者几乎巨细靡遗且详尽生动地记录了盖塔尼长达一个月的秘密审讯生活。这段日子几乎就是由各种残暴野蛮的讯问策略,再加上一些精致复杂的技巧及许多可笑愚蠢的把戏组合而成。但事实上,任何经验丰富的警探都可以在更短时间内运用不那么堕落的手法来问出更多情报。
海军的法律顾问阿尔贝托·莫拉(Alberto Mora)听闻这项讯问的事后极感震惊,在他的想法中,任何军队或政府均不该宽恕这些非法的讯问方式。莫拉发表了一份极具说服力的声明,声明中提出的基本架构使我们能正确了解到宽恕虐待式讯问代表了什么意涵:
假如我们不再宣布残暴的行为是非法行为,反而将之纳入政策当中运用,这样的做法将会改变人民与政府之间的基本关系,并彻底摧毁人权概念。宪法指出人拥有天赋人权,并非国家或法律所赋予,人应拥有人格之尊严,人权概念中包含了免于残酷待遇的扫利。人权是普世原则,而非仅限于美国——即便是那些被指为“引法武装分子”的人也应享有人权。如果您做出了例外,整部宪法都将因此崩塌。这是个根本性转变的议题。
亲爱的读者,我现在将要求你试着想象自己扮演陪审员的角色,请你就这些经过计划的讯问策略,与那些被称为“思想变态的”1A院区宪兵们在照片中的虐待行为做个比较。在许多张照片中,我们可看到被拘留者头上被戴上女用内裤,但除此之外最可怕的还是琳迪·英格兰用狗绳绑在一位犯人颈上牵着他在地板上爬的那张。现在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地做个结论,戴在头上的女用内裤,狗绳以及惨无人道的场面,全都是借自最早运用过这些技巧的中情局及米勒将军在关塔那摩的特别讯问团队,这些策略后来成了普遍被接受的讯问方式,并在战区内被广泛运用,只是没被允许拍下照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