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抑郁症的后知后觉让悲剧发生了
我曾经经历过至亲因为抑郁症而自杀。
小的时候,我爸脾气暴躁,经常打骂我姐,印象里我姐从来不跟我爸说话。我妈文化水平低,对我俩的管束仅局限在吃穿方面。在这个家庭里,很少能听到心声。我姐一直不甘心待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家庭条件不好,遭到了老师的侮辱和同学的冷漠对待,这些在她长大后的聊天中经常提起。于是她选择去外地上大学,每年回来一次,只待两个星期就回去。
毕业后我姐在南方工作了一年多,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回到家乡,陆续找了几份工作都不是很满意,跟我说同事排挤她,最后就不工作了。我俩在外租房子住,这时候她就有些不正常了。半夜把我叫醒,说这房子有问题,她做梦梦见这里死过人。后来,她就不爱说话了,在外一天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之后她产生了幻听,说别人都在议论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好重,像有东西压着。我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过度焦虑,有自杀倾向,要定期去做心理咨询;可是她去了两次之后就说自己好了,过了一阵子她自己去医院,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我当时觉得这个病没有多严重。
后来,她回家住。我每星期回家看她一次,她面色很憔悴。她去了几家美容院想把斑去掉,结果事与愿违,她因而对别人彻底失去了信任,每天看到自己的脸就黯然神伤,因为她最在乎自己的形象。再回去看她的时候,她把自己锁在屋里,不愿意跟我说话,手机也不再用,自己在屋里做饭或者吃零食,夏天的时候还穿着毛衣。邻居家一个大姐让她信一个东西,一开始还好好的,之后我姐就说那个人把不好的东西传给了她,她要找他们算账,把人家玻璃砸了,我爸又骂了她。见她最后一面时,她像孩子一样向我哭诉: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几天后,她与邻居发生冲突,扬言要杀他们,邻居报警了,我爸又打了她,我姐就跑了出去。父母以为她来找我了,可是她没来。第二天早晨,警察给我打电话说我姐自杀了!
自己的后知后觉,父母的不管不问,让这个悲剧发生了。我千万次地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带她去医院,责怪父母为何让她跑出家门。现在,有了这段经历之后,我更加关注抑郁症,对这个问题也有了自己的感想。
首先,心理咨询的普及还有待提高。仍然有很多人对心理咨询存在偏见。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也太少。
其次,对抑郁症患者的关爱要更有针对性,最好是由患者信赖、在乎的人给予他们更多的陪伴和倾听。
最后,父母的教育也有待改善,父母应该与时俱进,而不是用老思想去看新问题。我爸妈一直说我姐太有个性,因此对她放任不管,其实她也需要父母的管教和呵护。
聆听她的倾诉
2013年上半年,姐夫开始出现严重的失眠症状,心情低落,不爱吃饭,没有食欲。姐姐陪姐夫去了很多市级和省级医院检查,都以为是胃病,求中医看西医,都没有明确的诊断证明,吃了很多药也没有见效。一个人被胃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让人很心疼。最后北京的一个老中医建议姐夫可以去看看精神科,也许会有收获。他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市级精神医院,专业的测试结果显示,姐夫是中度抑郁。按医生的诊断拿药回家按时吃,几个月后,姐夫的情绪开始高涨,仿佛生命中的阳光一下子又回来了,也开始对很多事情保持一种积极的态度,乐观地看待问题。最近几个月姐夫换了工作,每天的生活充实又新鲜,重新找到重心的他开始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但姐姐和姐夫的夫妻关系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因为谁也不努力去维系和呵护,谁也不做出一些让步和忍耐,而是任由自己的不良情绪倾倒给对方,针锋相对的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感情淡漠。
于是,从2014年初,姐姐的心情也开始持续低落。她跟我说,自己每天都没心情去做任何事情。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她也没有心思去做家务,连外甥的作业她都懒得去督促,看很多事情都不顺眼,跟姐夫的情感问题也积压得越来越多。我建议她去旅行,她说担心旅途中会出问题,会有交通事故,会疲劳,会花很多钱……还没出门就已经把出门可能或者不可能遇到的问题都想了一遍。而且,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没有心情,不开心,什么也不愿意去做。我开始提醒她,因为我知道抑郁症是可以传染的。也许她就是被姐夫传染了。
过了一个月,她打电话向我哭诉:在最近一周的广场舞比赛中,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团队的获奖名次降低,而且大家都知道是因为她造成的,不满之声不绝于耳。她很自责,情绪更加低落,并开始出现失眠症状。心情十分沉重的她每天还要装作很快乐的样子去上班、接送孩子、照顾婆婆、承担大部分的家务。她说,自己太辛苦了,眼前看到的都是满目疮痍,一片黑暗,没有未来。幸运的是,她还是很理智地从网上搜索自己的症状,发现确实有点抑郁症的表现,所以并不讳疾忌医的她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一周后,姐姐也被检查出患了轻度抑郁症。她开始吃药。姐姐说,药确实不便宜,每个月大约要吃500元的药物。医生说至少要吃半年以上。最开始的一周有明显的副作用,她说吃饭没有胃口,以前爱吃的食物都没有兴趣了。第二周开始好了一些,情绪也开始回暖。在近期的广场舞比赛中,她们取得了较好的成绩,可喜可贺。吃药第三周姐姐说她没有太明显的变化,期待进一步治疗的结果。在异地,我的关爱方式很有限——每天一个电话,聆听她的倾诉。我想这是我能给予的最好的帮助了。
爱,给了我力量
放松,就像写日记一样。我知道将要写些什么,所以我这样对自己说。
伤疤,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模糊,也不是只要藏着、不去触碰,它就没有影响。对我而言,它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显现,越来越痛的。它不是在一个地方,它在每一个地方。伤疤在我的血管里,在我的思维方式里,在我的一举一动里。
我爸爸得抑郁症和自杀都是在2002年,那年我11岁。
一切发生得很快。我没有安慰爸爸,我没有挽救爸爸,我什么也没有做。家庭也从没给过爸爸支持和接纳他的环境,他们都说爸爸是心脏病犯了,给他吃治心脏病的药。爸爸直到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的时候才去医院,他被确诊为抑郁症。从确诊到自杀,只有三天。
我无法描述这件事带给我的伤痛和巨大的影响。我的自责是从那里长出来的,我的自卑是从那里长出来的,我的骄傲和要强是从那里长出来的。我的性格、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都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失去的时候没那么痛,痛是后知后觉的。我记得那天晚上的天崩地裂,但那天晚上的我只是在想,妈妈哭得太大声了,我不想听她再那么哭了。我没有像妈妈那样哭,也不觉得伤心,我只是在玩纸箱里的玩具。后来我知道,那叫“防御机制”,因为当时的我承受不了,所以选择了不理会。
痛是从那之后的某个时候开始的。它伴随我上学,伴随我入睡。我慢慢地感觉到爸爸的力量没有了。于是自卑开始滋长。尽管我一直都知道爸爸得病后很痛苦,不是他不要我,但来自于那种被抛弃感的自卑,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是克服不了的。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非常清晰的一幕。那是爸爸去世后的头几天,我还穿着守灵的白色衬衫和裙子,下楼的时候碰见了迎面走来的邻居母女。楼道窄,我往左,她们也往左,我往右,她们也往右,错了几次都没错开。然后,那个妈妈对她女儿说:“姐姐可怜,姐姐没有爸爸,让姐姐先走。”然后她们站定了,让我走。我低头走过的时候,心里在颤,那位妈妈的话字字打在我的心上。可能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意识到,我没有爸爸了。那一刻,也隐隐约约激起了我的自尊心,我好讨厌这种同情,我一定要变强。
也许我的要强,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而要强的实质,或许是自卑吧。
毕业前,我参加了一个选拔,要在30人当中挑一个,如果选中了,就可以赚到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期待,也很努力。过完年,我接到电话通知,说他们选了我。那一刻,在我兴奋的大脑里竟然闪出了十几年前那个让路的场景……我不希望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换取某种尊严,但我的确一直在追求有力量的感觉。我最害怕被无力感吞没。
所以我一直深深认同一句话:一个人小时候失去了什么,他会用一辈子去寻找,直到找到了为止。
我就待在这样的宿命里。不过现在,我并不把宿命当作是一种奴役,相反,我只是遵循我的心,做我内心需要的事情。我比很多人都忠于自己。例如现在,我选择了一份与我的专业相结合的工作,既能做自己擅长的事,也能填补我内心的缺失。我想,能多帮到一个抑郁症患者或家属,就算是多一分的自我救赎。
爸爸离开我已经12年了,但我发现越长大,反而越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无法控制的眼泪,在深夜撞见的恐惧,在与人相处时内心深处的自卑……这一切长在我身上的疼痛,都提醒我那个伤疤的存在。
不论因为什么大事情、小事情而哭,哭到最后都是在想爸爸。
不管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情,一旦感到恐惧,脑海里就是那个画面:爸爸吊在绳子上,嘴里拖着血。摆脱不了。
上心理学课听老师讲抑郁症的症状,冷冰冰的“一、二、三”,可眼泪直往外涌,怎么也忍不住。
最极端的一次,我也被自己吓坏了。
那是有一天,我和男朋友站在树下等车,突然看到一只从树上吊着丝的虫子,我吓了一跳,男朋友无心地说:“没事,这个叫‘吊死鬼’!”可能因为对这三个字没有准备,我愣了一会儿,随后大声尖叫,然后在大街上“哇哇”大哭……那一刻的自己丝毫不受控制,就像是崩溃了。
……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逃不开爸爸自杀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害,哪怕在生活中我能说、我爱笑。只有在夜深人静,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我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伤疤,就在那儿。
我从来不敢翻开这个伤疤,赤裸裸地给人看。尽管与我最亲密的几个人知道,但也只是知道。我不会剥开疼痛请求帮助,我做不到,他们也不会带着这件事来认识我。所以我写日记。从意识到失去他的疼痛,一直写到今天。十几年过去了,今天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新的、美好的东西,但是在痛的时候,还是写日记最让我感到安全。我害怕跟别人说起这件事,也害怕别人开导我。
我算是一个乐于分享的人,但对于内心的痛楚,我放不开。我知道,是我自己潜意识里在拒绝别人帮我解脱。这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是真的:我要和伤痛在一起,因为这样我才能和爸爸在一起。我确实因为那个伤疤而痛苦,但如果我不痛了,我就连生命都没有了。感受那个疼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存在。
明明很想得到接纳,但是没办法在任何人面前敞开自己。明明很痛,但是不想解脱。这是一种矛盾而折磨人的感受。
然而现在,我把它写下来,这是我为自己做的努力。这么多年来我明白了:想要抹平那个伤疤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可以与它和解。就像我要彻底去掉心里的自责是不可能的一样,我只能跟我的自责和解。
和解的方式是心理学和爱。
心理学帮我建立科学的认知,对于抑郁症、对于我自己的心理困境的认知。我尤其认可精神分析学说。因为精神分析学说认为,人的痛苦都能在原生家庭里找到原因。我觉得我被接纳了,于是我感到安全。每次看心理学的书,获取有关心理学的知识,对我来说都是疗愈的过程。心理学帮我把未知变成了已知,只要已知,我就没那么恐惧了,只要不恐惧,我的内心在很大程度上就能够减少折磨。
爱比心理学更必要。爱是疗愈心灵创伤的最好的方式。爸爸走了以后,我的小家里仍然没有爱和接纳。我常常被人说:“你有吃的,有穿的,没爸爸怕什么?”我一哭,就会被这样说。这也是我成长得异常痛苦的原因。所以我最大的幸运就是考到了北京上大学。新的环境可以让我不受牵制地建立新的爱,爱新的朋友,爱一座城市,爱自己的梦想。老天爷好像是为了补偿我,在大学期间还给了我一份很棒很棒的爱情。在这段关系里,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和支持,在爱里,我不知不觉地接纳自己,原谅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虽然,爸爸离开的伤疤还在我的身体里时时处处存在着,但是我想我能够慢慢地与它和平共处。就像感受呼吸一样感受它,让它在,和它相处,让它来和去。同时,我会努力培养自己爱的能力。如果童年错过了学会爱的机会,长大了学也不会迟。希望未来的我对那个伤痛不是充满悔恨和恐惧,而是充满爱。
在爸爸12周年祭日那天,我写下了这些话:
如今,我23岁了,距离爸爸离开的时间已经有我人生的一大半之长。在我的记忆里,他会越来越远,却在越来越远的远方清晰如昨日。如果可以,我愿意停在他在的时间,永远守着他。但是我却不能选择地一直往前走。在残酷的时间里,让我永远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