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柯维茨的坦克事故并非他第一次通过亲身经历对疼痛产生重要见解。几年前,一场滑水事故造成的颈部疼痛,教会了他另一课,帮助他理解了神经可塑性在疼痛中扮演的角色。1994年,莫斯柯维茨陪着女儿们滑水,总像大孩子的他坐在充气内胎里,以65公里的时速速滑、弹跳、颠簸,结果头朝下倒栽了个跟头,扎进了水里。由此造成的疼痛持续多年。他经常痛达8/10,很多天都无法工作。很快,这持续的疼痛就主宰了他的生活。吗啡和其他重型止痛药,所有已知的治疗方法,如物理治疗、牵引(拉伸颈部)、按摩,自我催眠、热敷、冰敷、休息,抗炎药等,几乎全都没用。疼痛困扰、折磨了他13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愈发严重。
到57岁时,他的颈部疼痛跌到了谷底,他开始研究大脑神经可塑性与疼痛关系的科学发现。早在1978年,德国生理学家曼弗雷德·齐默尔曼(Manfred Zimmermann)就提出了慢性疼痛是大脑的神经可塑性事件这一概念,但其后的25年,神经可塑性基本未得到接受,齐默尔曼的想法鲜为人知,更没有人对应用它治疗疼痛进行探索。
急性疼痛向大脑发送信号,说,“这就是你要受伤的地方,当心。”从而提醒我们警惕受伤或疾病。但有时,受伤会影响我们的身体组织和疼痛系统的神经元(包括大脑和脊髓里的神经元),导致了神经性疼痛(有时也叫中枢性疼痛,因为大脑和脊髓共同构成了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
出现神经性疼痛,是构成疼痛脑图的神经元行为所致。我们身体外部的区域,会在大脑的具体处理区域得到再现,叫作脑图或者大脑映射图。触摸人体表面的某个部位,脑图里的对应区域就会开始启动放电。身体表面的脑图是按地形学进行组织的,也就是说,身体上的相邻区域,在脑图里一般也是相邻的。如果疼痛脑图里的神经元受损,它们就会不停地启动放电,发出错误的警报,让我们以为是身体出了问题,而实际上问题主要来自大脑。身体痊愈后很久,疼痛系统仍呈启动放电状态。急性疼痛转世了:它成了慢性疼痛。
为了理解慢性疼痛怎样发展,不妨先认识一下神经元的结构。每个神经元都分三部分:树突、细胞体和轴突。树突是从其他神经元接收输入的树桩分支。树突接入细胞体,而细胞体负责维持细胞的生命,携带DNA。最后,轴突是长短不一的缆线(大脑里有极细微的轴突,也有纵贯整条腿、长达0.9米的轴突)。轴突常被比为电线,因为它们以极高的速度(时速3.2~320公里)携带电脉冲,向邻近神经元的树突发送。一个神经元可以接收两种信号:激发信号(兴奋信号)和抑制信号。当神经元接收到足够的兴奋信号,它会启动自己的信号。当它接收到足够的抑制信号,它的启动放电可能性就降低。
轴突并不碰触相邻的树突。名叫突触的微观空间将之分隔开来。一旦电信号到达轴突末梢,就触发释放化学信使“神经递质”到突触。化学信使悬浮在相邻的神经元,使之兴奋或加以抑制。当我们说神经元对自己“重新接线”的时候,指的是突触发生的改变,即神经元之间连接的加强和数量的增加,或者反过来,连接的削弱,数量的减少。
神经可塑性的一条核心规律是,同时启动放电的神经元是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反复的精神体验使大脑处理该体验的神经元产生结构性变化,令神经元之间的突触连接更为强健。[1]在实际应用中,一个人学习新东西的时候,不同群体的神经元得以连接在一起。孩子学习字母表,字母A的视觉形状跟读音“ei”联系起来。每当孩子看到字母,重复该发音,相关的神经元便同时启动放电,接着“连接到一起”;它们之间的突触连接得到了强化。每当连接上的神经元反复从事同一活动,它们就会启动放电更快、更强、更清晰的信号,神经回路也变得更加有效,更好地帮助执行技能。
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一个人长期放弃执行某一活动,这些连接就弱化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连接甚至消失了。这说明了神经可塑性的一条更普遍的原理:用进废退现象。现在,成千上万的实验已经证明了这一事实。很多时候,参与该技能的神经元会被接管,用于执行其他如今做得更多的精神任务。有时候,人可以借助用进废退原则,撤销大脑里没有帮助的连接,因为分开启动放电的神经元,也会分开连线。假设一个人已经形成了“每当情绪低落就吃东西”的糟糕习惯,把食物的愉悦和麻醉情绪痛苦联系在一起;打破这个习惯,就要学会把两者撇清。他不妨主动克制自己,不在情绪低落时进厨房,直到找到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自己的情绪。
如果我们收到的感官输入很愉快,神经可塑性是一件好事,因为它令我们发展出更擅长感知、品尝快感的大脑;但要是感官系统接收到的输入来自疼痛系统,同一种神经可塑性就会给你造成大麻烦。如果一个人摔伤了椎间盘,该椎间盘又反复对脊髓一条神经的根部施压,情况就很不妙。当事人映射该区域的疼痛脑图会变得非常敏感,他不仅会在动作不当、令椎间盘压迫神经时感到痛,在椎间盘并未使劲压迫神经时也会痛。疼痛信号在他的大脑里处处奏响,哪怕最初的刺激早已停止,疼痛还是没个消停。(幻肢痛也会出现更激烈的类似现象,一个人失去了一条胳膊或腿,却仍然感觉它跟自己相连,并且疼痛。我们在《重塑大脑,重塑人生》中讨论了这一更复杂的现象。)
沃尔和梅尔扎克指出,慢性损伤不仅让疼痛系统的细胞更容易启动放电,还能让我们的疼痛脑图扩大“感受域”(也就是它们映射的身体表面区域),叫我们感到身体表面更大的区域都出现疼痛。莫斯柯维茨就碰到了这样的情况,颈部疼痛蔓延到了脖子两侧。
沃尔和梅尔扎克还指出,如果脑图放大,一幅脑图里的疼痛信号会“溢出”到邻近的疼痛脑图。接着,我们会出现转移痛(referred pain),身体的这一部分受伤,却会在隔着一定距离的另一部分感到疼痛。最终,疼痛脑图的启动放电变得极为轻易,最小的神经刺激,就会令人在身体的一大片区域都出现难以忍受、无休无止的疼痛。
因此,莫斯柯维茨越是经常觉得脖子刺痛,他大脑的神经元就越是容易意识到,痛感也就越强烈。这种证据充分的神经塑造过程叫作发条拧紧(wind-up),因为疼痛系统中的受体启动放电得越多,就变得越敏感。
莫斯柯维茨意识到,他逐渐陷入了慢性疼痛综合征,而且这是个恶性循环,就像大脑上戴了紧箍咒:每次他经历疼痛发作,意味着下一轮发作会更痛更糟糕。他的疼痛信号的强度、持续时间的长度,还有它在身体上“霸占”的空间量,都在增加。
这就是神经可塑性发狂的情况。
1999年,莫斯柯维茨着手用计算机画图,演示慢性疼痛怎样在大脑的疼痛映射图上扩张。当时,疼痛医学专业并未关注大脑,大多把焦点放在脊髓和身体外周神经系统怎样处理疼痛上。迟至2006年,疼痛的主要教材,《沃尔和梅尔扎克的疼痛教科书》(Wall and Melzack’s Textbook of Pain),对神经可塑性脊髓论述了一章内容,而对神经可塑性和大脑没有论及。几年后,莫斯柯维茨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影响疼痛的主要因素》(Central Influences on Pain),开始调整强调的重点。
莫斯柯维茨将慢性疼痛定义为“习得性疼痛”。慢性疼痛不仅预示疾病;它本身就是一种疾病。人体的报警系统卡在了“开”的位置,因为人无法救治急性疼痛的成因,中枢神经系统遭到损坏。“一旦设置到了慢性档,疼痛就更加难以治疗了。”
莫斯柯维茨的想法开始跟梅尔扎克的另一理论会聚,即“疼痛的神经矩阵理论”。急性疼痛是我们感受到的一种感觉,一种从下(我们的感觉接收器)往上进入大脑的“输入”。但慢性疼痛更复杂,更偏向于自上而下的过程。疼痛神经矩阵理论的实质是,慢性疼痛主要是知觉(perception),而非未加工的感觉(sensation),因为大脑考虑了多种因素来判断其对身体组织的危险程度。大量的研究已经表明,在评估损害时,大脑不光发展出了对疼痛知觉的主观体验,也在评估是否可以采取行动来减少疼痛,它对损害是会改善还是会恶化产生了期待。这些评估的总和决定了我们对未来的期待,而这些期待又在我们感受到的疼痛水平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大脑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对慢性疼痛的感知,梅尔扎克提出了一个概念,认为慢性疼痛更多的是“中枢神经系统的输出”。
因此,疼痛回路不是从身体到大脑的单向回路;它不断地循环信号,从身体到大脑,从大脑又到身体。完整的疼痛反应并不随疼痛信号进入大脑而停止。它开启了无数进化而来的自动响应,以求避免进一步的伤害,促进痊愈。我们蜷起身子;我们保护自己受伤的肢体,不让它们活动;我们呻吟,我们大喊求救;如果可行,我们会再三评估自己伤口的严重程度;研究表明,基于自己最新的评估,我们搭乘着跌宕起伏的情绪过山车。如果一个人胸骨背后的胸口疼痛向下延伸到了左胳膊,并认为这是心脏病发作的症状,他会体验到比医生诊断的肌肉拉伤所致的更为剧烈的疼痛。
莫斯柯维茨(用军事比喻)写道:“大脑调低过度活动,对传入的活动给予了反击。”他详细介绍所有能够这么做的痛苦调制通路,从源自大脑皮层(人进行推理的地方)的最高级别通路,到脊髓这个较低级别的输入区域。
[1] 人们怎么发现这一点,以及更详尽的运作过程,诺曼·道伊奇在《重塑大脑,重塑人生》中做过更详细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