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文化可能的最高阶段即是当我们认识到应该控制自己思想的时候。
查尔斯.达尔文,《人类的起源》
正如前面章节所说,试图施加影响的企图多种多样,且并不是都能成功。一个拥有足够动机的人在屈从他人之前还是可以不时地停下来思考,回想一下是否该买,是否该信,从而避免受制于人。然而,在洗脑的情况下,一个人所承受的压力却是难以抵抗的。洗脑者会千方百计地绕过被洗脑者的自我控制系统,使他们无法停下来思考(而任其摆布)。因此要明白洗脑是如何发生的,我们需了解大脑是如何实现停下来思考的。致使我们能够停下来思考的大脑部位是紧挨前额下方隆起的皮质区:前额皮质,简称为 PFC。
管理大脑
研究人员经常把前额皮质(PFC)比作一个大公司的执行总裁(CEO)。这个比喻旨在显示前额皮质的领导功能(我稍后将会在本章继续阐释这个管理隐喻),不过,我认为还可以进一步深人分析这个比喻。PFC和 CEO都带有魅力、兴奋和权力这些特点。和其他大脑区域或公司员工相比,他们都消耗了大量(新陈代谢或财政)资源,而且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额前叶位于大脑的前部。相对于和人类最接近的灵长目动物来说,人类大脑顶部的高高突起的皮质要多得多,这种皮质是大脑中最神秘、最具吸引力的大脑区域。任何神经系统科学家无法解释的人类行为,任何无法用损伤或成像解释的机能都被认为是前额皮质或与其结构上紧密相连的前扣带皮质(二者经常被归为一类)的作用。意识、内驱力、自由意志、自我、决策、复杂的思想和情感、自我控制和道德思维都是它们核心功能的一部分。
前扣带负责把从下皮层情感处理区(见第9章的讨论)接收到的信息(经过前额皮质处理后将指令)再传回这些区域,如杏仁核、导水管周围灰质(PAG)和下丘脑。因此,扣带拥有一个短链指令,作用于为人体反应和表达提供能量的神经和激素。虽然这些能力有时受到意识控制,但其在惊慌之时经常能够逃脱这种控制,恐慌症患者的举动便能证明这一点。身体症状也可能具有强烈激发性——疼痛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由此提供一个强大的推动力促使我们有所行动。扣带将处理这种内驱力的下皮层区域和前额皮质连接起来。借用第9章中马克思的比喻,它的工作是将能量从基层输入至上层再将指令从上层输送到基层。
图10.1大脑简图。(a)为大脑的侧视图(外部视角的),黑色实心部分为前额皮质的大致位置。(b)为大脑中间纵切面图(内部视角的),黑色实心部分为前扣带皮质的大致位置。
我们已经用各种方式描述了前额皮质所扮演的角色。它似乎负责下达指令,组织和引导我们的行为,特别是在极具挑战或出人意料的情况下。一般认为,在多种选择、可能性解释及未来塑造难以取舍时,前额皮质就会斡旋调解。或许,时不时地,你很想修理你的老板,但你又不想丢掉饭碗。一个训练有素的前额皮质将会帮你保住饭碗,迫使你在挥出那一拳之前停下来想想。看来只有完好无损的额前叶才能使我们拥有对于文明生存至关重要的能力,即停下来思考的能力。这种能力也赋予我们抵制他人对我们施加影响的能力。任何一个企图对他人实施思想改造术的人,必须首先克服对方额前叶的守护才能左右其思维。
当前额皮质工作失常时,其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视觉皮层的损伤会导致失明,而额前区的损伤却不会引起明显症状。一个额前叶受损的患者在标准脑功能测试中可能不会表现出任何异常。菲尼亚斯·盖奇的部分前额皮质在一次工地事故中受了伤,但他依然神志清醒并拥有理性思维,因为他能把事故的经过告诉最初给他做检查的医生。然而后来,医生发现盖奇再也不是盖奇了'据安东尼奥·达马西奥在《笛卡尔的错误》中的描述,在意外发生之前,盖奇是个“有自我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人……遵守社会规约,依道德行事。而意外之后,他藐视社会公约;违反(广义上的)道德标准;他所作的决定并不考虑自身的最大利益;相信凭空虚构的故事……变得鼠目寸光,冲动鲁莽”。
前额皮质的损害就如同洗脑一样,会在患者不知不觉中改变他的性格,一般向坏的方向发展。受损区域不同,造成的影响也千差万别。菲尼亚斯·盖奇是眼窝前额皮层(前额皮质的底部,略高于眼睛)受损。前额皮质其他区域受损的患者,可能出现工作记忆衰退,不能事前规划以及无法适应环境变化等症状。有时,做事之前不假思索(冲动);有时,一旦开始行动,便无法停止(持续重复症)。停下来思考使人变得灵活,它让我们成为演员,而不是刺激驱动的机械应答者。在一个复杂而不断变化的世界中,灵活性或许不是必要的(蜘蛛灵活性不高,但一直存活至今)。但一个灵活的大脑无疑促进了(人类的)长期生存及基因遗传的进化论规则。幸好是人类主宰地球,而(谢天谢地)不是蜘蛛。
前额皮质不直接与外界“沟通”,但它会接收来自大脑各个部分的信息。它的作用如同一个聚集点或整合器,如神经学家埃尔克诺恩·戈德堡所说,“它是大脑中唯一一个整合生物体内部信息和外界信息的区域”。像马克思描述的上层建筑一样,它所关心的是控制,是管理强大势力。正如上层建筑体现社会层面的意识形态一样,前额皮质执行大脑的意志,作出重大决策,平衡各种相抵触的内驱力和倾向。
要清楚各前额区的工作,就要知道它们是如何与其他脑部区域相互作用,从而影响感知转换为行为的通路的。在下一节中,我将以眼部移动这一最简单的身体运动为例,来描述它们的相互作用。(类似的论点也同样适用于更复杂的行为,如手臂移动或面部肌肉改变等。)从信息输人到输出,其探求的过程包括诸多细节,还请读者耐住性子。只有将前额皮质植于其神经环境中,才能了解大脑的领导功能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应当看到老笛卡尔模型——“钻石观”——对我们造成的误导:相反,我们所发现的大脑世界极其复杂,不断变化,而又美不胜收,并不像钻石般简单。通过对眼动这个简单范例的深人探讨,希望能够揭开前额皮质神秘面纱的一角。
舞蹈着的眼睛:大脑如何支配眼部活动
非盲人群极其依赖自身的视力。一般认为,我们大脑皮质的后半部包含了超过30个用于处理视觉信息的独立区域,有些专门处理色彩,有些专门处理深度知觉,等等。平衡这种感觉处理过程的系统控制着我们眼部的移动。通常我们只有直视物体才能识别它们,所以我们需要大量的眼动。人清醒时的眼动一小时超过一万次。被突来光线吓一跳的人,会无意识地朝光线看去,其间所做的极为迅速的眼动称为“眼跳”(来自一个意为“猛拉或拖拉”的古法语动词)。如果你看到某人在旅途中透过行驶的火车或汽车的玻璃看向窗外,你就会发现他们的眼睛在迅速地来回移动(反射性眼跳);但如果换做是你朝窗外看的话,则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眼球在运动:向后退去的乡村风光似乎是连绵不断,尽收眼底。
换句话说,通常情况下,我们是意识不到自身的眼跳的。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球运动。人类擅长玩眼跳: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我们的眼睛。人脑是如何达到对身体运动的完美控制的呢?如同身处一个管理有序的组织,其秘诀就是合理支配。
倘若把一个成人的大脑(和身体其余部分正常连接)置于一个视觉神经科学实验室。视觉刺激被呈现在电脑屏幕上,由此产生的眼动情况被一一记录在案。像一个亮点这样的简单刺激能产生一个极其迅速的眼跳。而对于像景色或脸这些更为复杂的刺激,反应则要慢些。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导致了这样的差异呢?
首站:小山丘
当眼睛后面的视网膜接收到刺激后,信息就会传到视神经进而到达丘脑中的视觉处理区,再到达视觉皮层。如前面章节所说,在到达视觉皮层前,信息已经经过了一定的处理。到达丘脑的输入信息会与(在视觉皮层产生的)大脑期望的视觉对象进行比较,依据它们之间的差别两者都会得到适当的调整。如无差异,则无须调整。不过,眼睛输入的信息不止传到了丘脑,还到达了另一下皮层区域——上丘(因意为“小山丘”的拉丁词而得名)。
如同风景画,上丘(P C)展示的是二维的视觉世界。但不同的是,画家使用不同的颜色来展现世界的不同对象(天空=蓝色,草地=绿色,等等),而上丘则通过眼睛接收不同对象所需的眼动为其定位。用电极刺激上丘便会产生眼跳,其大小及方向会随电极移动而发生平稳变化。所以,上丘中的每个点都代表一个眼跳,其中相邻的点则代表相似的眼跳。上丘是大脑中眼动指令的主要输出中心。信号从上丘出发,然后到达直接控制眼周肌肉的脑干神经元。
图10.2人脑的内侧视图,显示快速眼动(眼跳)所涉及脑区的大致位置
当刺激激活视网膜,进而激活上丘时,上丘中代表将眼球移向刺激源所需眼跳的神经元就会被激活。如果刺激源很简单,比如黑暗背景上的一个亮点,那么上丘神经元的活动则基本集中在一个位置(代表目光定位于亮点所需眼动的位置),其他位置都可以忽略。这很简单:只需看向这个亮点即可。触发一个快速眼跳,目光跳到一个新的位置——这一切都在当事人还未察觉到该亮点前就已经完成。换句话说,简单信息被处理得更快。这就是为什么煽动家、邪教领导、广告商及洗脑者要将信息阐述得尽可能简短:这样,他们的“猎物”就来不及停下来思考,更有可能快速而自发地作出回应。
图10.3 上丘的神经元代表眼球运动的大小和方向。该图是上丘活动地图与一个图像叠加后的示意图,犹如有人正在直视该图像中心(垂直线和水平线的交叉点)。白色实心圆表示即将发生眼动的目标位置,而看到目标所需的眼动由粗白线表示。代表目标位置及其周围眼跳的上丘神经元的活动最强烈。
但当刺激变得复杂时,问题就随之出现了。试想如果在视觉神经科学实验室的被试面前所呈现的是我窗外景色的照片:邻居花园的墙上,烂漫的蔷薇爬到墙顶,美洲茶繁茂的枝叶漫墙而过,远处是灿烂的玫瑰和繁茂的树林,邻家的一只猫咪正站在墙顶留意着鸟儿(见图10.4(b));那么上丘活动地图的各个位置都会出现高峰,各自对应所要看的不同位置:往左是看蔷薇,正视前方是看美洲茶,往右是看猫,看树的话则要再往右一点。但眼睛一次只能移动到一个地方。其结果就是瘫痪性的冲突:所有上丘神经元都竞相争夺对眼部肌肉的控制,但没有一个能做得到。因此,既然世界不只是黑色背景上的白色亮点,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够移动我们的眼球呢?换句话说,如果突然我们只能靠上丘来思考,那么作出任何有趣决定所需的时间都会过长,足以让最耐心的试图影响他人的人不厌其烦而终将放弃。
侧抑制
走出这种窘境的方式在于神经元间的“协商”。上丘用一种称作侧抑制的机制来解决各子神经元间的冲突,决定哪一个能取得眼球移动的控制权。每个上丘神经元都会向其他所有神经元释放抑制信号。越活跃的神经元就越能抑制其他神经元。当一个简单刺激在上丘的活动地图中只产生一个尖峰时(见图10.4(a)),活跃神经元就会击败其他所有试图使得眼睛远离刺激源的神经元,快速取得眼部肌肉的控制权。但如果存在很多高峰的话(见图10.4(b)),其中最高的一个(对应刺激源中最与众不同的部分)对其竞争者的抑制就会强于它们对它的反作用,迫使它们同意往其编码的方向移动眼球。正如邪教领导者镇压反对意见一样,最高峰会最终控制上丘景观,不过实际产生眼动过程的时间会更长些。总之,刺激源的信息会迅速抵达上丘。如果刺激源简单,眼跳迅速产生。而更为复杂的刺激源则不会立即产生眼动。相反,上丘会进人侧抑制的商讨过程,各子神经元不断竞争,直至分出胜负。
图10.4 (a)黑色背景上一个亮点。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刺激源,能够引起一个快速眼跳。(b)一个更复杂的视觉刺激源:一只猫在花园墙顶上的简图。
幸好,我们不用等到上丘解决完内部矛盾才开始观察周围,否则人类早就输在进化战中了。即便是面对十分凌乱的视觉场景,一个典型眼跳的编程和执行也只需瞬间就能完成。因为当上丘“委员会”同导致眼跳的视觉刺激会面时,其他脑部区域也在对它进行处理。颜色、深度、轮廓、大小、运动状态……这些位于丘脑和视觉皮层的早期感觉处理神经元的方式如同一个委员会集合体,各自集中处理输人信息的各个细微差异。它们将结果汇人两个庞大的、被神经学家称为“是什么”和“在哪里”的通道进行加工。我们会集中讲述与眼动联系更加紧密的“在哪里”通道。不过,首先我们还是稍微了解一下“是什么”通道。
何谓“是什么”?
“是什么”通道将信息从视觉皮层发送到颞叶。在颞叶部位,更多的神经元对信息进行进一步处理。简而言之,它们的总体任务是辨别:识别和归类正在观察的事物。随着神经信号不断进入颞叶,对视觉刺激的性质的猜测就愈加精准。每一个阶段的猜测都会和其他脑区的分析相互补充、相互影响。
当一家公司存在工作效率低、士气低落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时,人们往往归咎于内部沟通不充分。当然,大脑惊人的高效反应要部分归结于其内部的完美交流。颞叶主要信息的接收者是杏仁核,它无须等待最终报告来确认其迎面而来的物体是一辆汽车(颜色、构造及车牌号等),不论人们表现得多么不明显,其第一反应可能都是躲避(和强烈的恐惧感)。虽然大脑能够根据极少的线索快速触发反应,却可能时不时、无缘无故地激怒其主人,但正是它们能够及早发现危险的这种能力使人类获得了更大的生存几率。进行完全识别是一种只有在安全环境下才能进行的休闲活动。
第二站:隔墙
知道了“是什么”;那“在哪里”呢?从视觉皮层出发,“在哪里”通道的下一站是包含专门控制眼动区域的后顶叶皮层(PPC,以拉丁词“隔墙”paries命名)。同上丘一样,后顶叶皮层也对视觉世界进行编码:其神经元以看到各个对象所需的眼动来表示方位。不同的是,后顶叶皮层不仅从视觉皮层,还从大脑的许多其他区域接收经过高度处理的信息。这个组织的“议程”满满当当。
例如,最近眼跳的相关信息来自大脑额叶,那是上一个眼动命令的备份。颞叶的言语区会给它提供言语命令的信息(例如,一个实验者命令眼球向左移动的指令)。关于眼前为何物的初步猜测会从视觉颞叶区抵达,并开始触发与此物相关的储存信息以及带给当事人的感觉(例如“右边的黑点可能是猫,我喜欢猫”)。同时情绪处理区(见第9章)会考虑人在此时此刻的心情(“在这个视觉神经科学实验室里真紧张,希望能放松一下”)。这些信息连同其他输入都将影响到后顶叶皮层的活动地图。有些输人(如紧张情绪)会对所有后顶叶皮层神经元产生类似效果。其他输入(如实验者命令向左移动眼球的指令)会增加左移计划编码神经元的活动,而抑制上、下或右移编码神经元的活动。
回想一下在第8章所讲过的,丘脑神经元执行假设检验,比较从眼睛传人的信号和从大脑皮层传人的信号,大脑皮层编码大脑所预期的信号。后顶叶皮层也会将视觉皮层传来的信号(“左边有东西”)与其他脑区的信号(“走右边,干吗不了结了那个穿白大褂的疯子”)进行比较,然后告知双方其间的差异,使它们能够作出相应的调整。同丘脑一样,其结果是去增加被刺激源激活的后顶叶皮层、视觉皮层和其他脑区的活动方式的相似性。
到达上丘的最初信号确实有众多对象值得关注,纷繁的目标让上丘陷入混乱,不能立即触发眼跳。然而,当视觉信号抵达后顶叶皮层后,假设检验过程就会排除部分目标,进而加强对其他目标的好感(“我想抚摸那只猫,而不是那株蔷薇”)。后顶叶皮层神经元之间的侧抑制会进一步锐化后顶叶皮层的活动地图。同时,后顶叶皮层会把它的处理结果传送给上丘供其参考。这再次证明了侧抑制的重要性。被左向刺激激活的后顶叶皮层神经元会加强编码左侧眼跳的上丘神经元的活动,并且减弱编码其他方向眼跳的上丘神经元的活动。有时,这种变化对于触发眼跳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上丘像是一家大公司的销售团队,其任务是根据市场调研结果决定销售哪一种新产品(即眼跳)。除非调研结果强烈偏向其中之一,否则他们无法抉择,那么下一步是将他们的提议呈递给其顶头上司——小组组长(后顶叶皮层)。如果小组组长说就销售产品G”,那么就是G了。如果还是无法决定,小组组长就会咨询上司。信息就会继续层层向上呈递,直到决议达成。
第三站:命令输出
人的大脑中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后顶叶皮层的工作不足以触发眼动,信号就会继续向前传递到位于额叶的额叶眼动区(FEF)。这里再一次的匹配和侧抑制会继续锐化信号,进一步减少目标数量。到了这个阶段,来自颞叶的报告会更精确(“我想这应该就是一只猫”)。在这些被报告激活的关联之中将出现编码适合对象想法和行动计划的认知网。“猫摸起来很舒服”;“伸手摸摸它”;“先来看清楚它究竟是不是一只猫”;“仔细看看,确保它真的想要我摸。”激活了的认知网将这些信息发送至额叶眼动区“委员会”,作为分析的依据(还会影响后顶叶皮层和上丘正在进行着的分析)。如果与猫相关的认知网比其他认知网更活跃(如果此人的经历让他的大脑认为猫比墙、鲜花,或树林更有趣),额叶眼动区可能支持将眼睛移向猫所在的位置。在这里侧抑制将再次发挥其重要作用,额叶眼动区输出信息对上丘的影响不亚于后顶叶皮层的输出信息,会促进触发朝向猫的眼跳。
在眼动控制过程的每一阶段(从上丘到后顶叶皮层再到额叶眼动区),上丘都可能触发眼动,也可能不触发眼动。这一过程是否发生,如上所述,取决于其神经元的活动和侧抑制的结果。然而,侧抑制既发生在后顶叶皮层、额叶眼动区和上丘三者之间,也发生在各自内部。正如编码向左眼跳的上丘神经元会抑制其他上丘神经元一样,编码向左眼跳的后顶叶皮层神经元也会抑制所有编码非左眼跳的后顶叶皮层、额叶眼动区和上丘神经元,并加强向左眼跳的额叶眼动区和上丘神经元。反之亦然。如果后顶叶皮层和额叶眼动区两处的活动模式相似(也就是说,如果传入的信息与大脑期望相符),那么从这些区域传送到上丘的信号就是明确的,并将触发一个快速眼跳。如果其相似度不高,那么后顶叶皮层、额叶眼动区、上丘及其他领域将通过侧抑制协商,以促使相互之间的活动模式更接近。此协调过程持续得越久,眼跳产生得越慢。
末站:前额皮质中枢
如果视觉信息通过视觉皮层一直传到后顶叶皮层和额叶眼动区都无法触发眼动的话,那么是时候该向高管请求指示了。当前额皮质被激活的时候,颞叶中的信息已经激活了众多的编码储存信息的认知网。这些信息与当前视觉场景中的对象有关,但不仅限于此,其中有相当多的信息还未被感知。在神经科学实验室里应该怎么做;当实验者说:“向左看”时,要作何反应;为什么要遵守科学家的指示;为什么不能抚摸图片中的猫;对猫的看法——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更多的信息,都将在认知网被激活时为大脑所用。以往的经历已将储存信息(我们的个人历史信息输入)和当前输入链接起来。前额皮质相当于过滤器,用我们已知的信息来影响即将做出的行动。前额叶受损的人,往往能够获取在特定情况下该如何做的信息,但却无法按照此信息去做,因为知识与行为间的连接已经被隔断。与这类患者接触过的一位神经学家曾说:
在实验室对其中一个患者进行测试时,他能够理智地解决一个假定的具体社会问题,但现实中完全一样的问题则无法解决。这多么令人困惑啊!这些患者深谙世道,而面对现实,其处理方式却又极其不妥。他们知道问题的前因后果,知道摆在面前的各种选择,也知道如何运筹帷幄。但真正在现实中处理这些问题时,却是一塌糊涂。
达马西奥,《寻找斯宾诺莎》,第143—144页
侧抑制会再次剔除一部分可能的眼动目标,进一步缩小范围。匹配过程则再次检验大脑的假设、期望、态度和记忆(历史输人)是否与从后顶叶皮层和额叶眼动区来的信号相符合。如果历史输入信号强烈——例如,如果看图片的人想起了实验者让他们向左看——那么前额皮质信号将加强后顶叶皮层、额叶眼动区和上丘中编码左视的神经元,抑制其他神经元。不过,如果他不想遵守指示,或忘记了,或真的很喜欢猫,那么输入信息会占据主导,促成向右的眼跳(向猫)。期望和记忆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我想看猫”“左边太没意思”“是时候告诉这个书呆子该谁做主了”。最终,协商(此时大部分脑区都会参加)会达成足以产生眼动的共识。但日常生活中,这种困扰我们的情况极少出现。大多数情况下,在上丘、后顶叶皮层或额叶眼动区阶段决策就已形成。
图10.5 (a)快速眼动形成过程中所涉及主要领域的示意图。经过一系列输入一输出叠合过程最终产生眼跳。(b)所示的是各个分离出来的路径(左边的垂直箭头指向代表认知网复杂性增加的方向,越往上产生眼跳所需的时间越长)。最快眼跳的产生是当视觉刺激信息直接到达上丘而触发的眼跳。这种情况在刺激非常简单(如图10.4(a))时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当人正期待着刺激源出现并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看时,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当来自视网膜的信号不能立即到达上丘时,眼跳的产生速度将会减慢。那么,视觉信息就有时间经过视觉皮层和后顶叶皮层(PPC)、额叶眼动区(FEF)、颞下皮层(ITC)及前额叶皮层(PFC)等皮质区。这些区域中哪些部分会被激活则取决于视觉刺激的复杂性及其是否与大脑所期望看到的对象相匹配。
图10.6图示了以往的经历在决定看哪个位置这个问题上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左上方的照片中一个父亲正抱着他刚出生的孩子。这是一个复杂的图像,有许多潜在的眼跳目标。下一张图片(右上方)显示的是此视觉图像在对明亮光线反应强烈的上丘中的呈现方式,令上丘神经元高度活跃的区域标示为白色;不能激活上丘神经元的区域标示为黑色。原始图像中最亮的领域是父亲的胳膊、部分面部、他头上的光线及宝宝的衣服;其次是父亲面部的其余部分和图右侧的窗帘。显然,没有一个眼跳可以一次遍及上述所有地方。
左下图为原始图像中颞下皮层神经元感兴趣(即对颞下皮层刺激最强)的区域,颞下皮层是颞叶中储存以往视觉信息的区域。颞下皮层对人的面部反应强烈,尤其是眼部,这就是为什么(除非患有自闭症)在交流时我们总要看着彼此的眼睛。因此,处理父亲面部(而宝宝的形象不明显),尤其是眼睛的神经活动很可能是最活跃的。那么,颞下皮层的信号将选择父亲面部位置产生眼跳,以便对他的表情作进一步处理。颞下皮层的干预可能打破上丘神经活动的平衡,生成一个对父亲的眼部眼跳,如右下图(白色实心圆代表目标位置,粗白线标示即将进行的眼跳)。
停下来思考:全局功能
前额皮质(PFC)是通常被描述为使大脑停下来思考的区域:抑制过程为我们争取了深人思考的时间。它能够协调储存信息的积极检索及应用,同时暂缓行动。然而,前额皮质所做的工作只不过是其他脑部区域(如后顶叶皮层和额叶眼动区)类似功能的冰山一角。前额区能够调动我们更多的个人历史信息;它们稍后才会作出反应,而且——因为它们要收到来自很多区域的信息输人——它们被某个刺激激活的时间往往被特别延长(见图10.7)。
图10.7 大致呈现了参与眼动的后顶叶皮层、额叶眼动区、颞下皮层和前额也皮层的神经活动(垂直轴)随时间(水平轴)的变化。后顶叶皮层(PPC)是其中最早被视觉信息激活的区域。刺激导致神经活动快速上升,然后向轴线缓慢回落。额叶眼动区(FEF)和颞下皮层(ITC)的神经活动模式与此类似,只是在被激活的时间上要推后些。然而,这三个区域都在被激活的时刻向前额皮质(PFC)发送信号。因为它们对刺激反应的时间不同,致使前额也皮层的活动延迟。
正是这种延缓的反应形成了短时记忆的基础,使大脑能够持续搜索重要信息(例如一串电话号码)直到采取行动(如找个记事本或直接拨号)。
不过前额皮质所做的工作在类型上和额叶眼动区或后顶叶皮层并无区别(只有时间和输人上有区别)。这三个领域中的神经元都会激活相应的上丘神经元(通过连接由经验所形成的突触),同时抑制编码其他不同视觉目标神经元的活动(后顶叶皮层神经元)或朝向这些目标的移动(额叶眼动区神经元)。上丘阻止那些仅由最活跃神经元触发的眼动,但它们必须首先说服其神经元同伴处于关闭状态(即抑制)。
这种阻止我们眼睛到处乱看的协商,正是停下来思考的基本形式,这主要取决于即时视觉输人的特性。有时,目标很醒目(例如,黑色背景上的一个亮点),便足以触发一个眼跳。如若不能,就须进一步“加工”(神经学家们的说法)或“思考”(其他人的说法)。输入信息达到视觉皮层后便从后往前兵分两路横穿大脑。其中稍快的是“在哪里”通道,决定接下来的眼动;稍慢的是“是什么”通道,逐步识别目标。它们在前额叶汇总,但会和途中的每个突触沟通,分享他们越来越精确的有关如何移动眼球(“在哪里”)及会看到什么(“是什么”)的猜测。后顶叶皮层可能将输人信号分析得很精确而足以使上丘触发一个眼跳。如若不然,信号就会继续向前到达额叶眼动区和前额皮质,停下来思考会一直持续直到触发眼动。
努力与适应
为了说明前额皮质的工作并无特别神奇之处,我已详细描述了眼动的控制过程。它与其他脑区一样运转,只是速度更慢、信息更充分而已。相对于低度开发的前额叶,前额皮质使得以往经历在决定当前行为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过去不断地影响当前,增强了感知的持续性,这可能是人类自我意识不易动摇的原因之一。然而日常生活是不需要前额皮质进行高强度工作的:我们的行为经常是出于惯性而非思考。被实践加强了的大脑其他部位高度开发的认知网,保证了神经活动的输人输出。诸如呼吸、行走、驾驶等一些日常行为,无须麻烦高层,而由专业下属认知网负责。
在处理新奇事物或挑战时,前额皮质显得尤为重要。研究表明,当学习新事物时,它最为活跃。当任务自动化变得简单后,前额皮质的活跃度随之减弱。这是因为较低层次认知网(例如,连接后顶叶皮层到上丘的认知网)比更高层次的认知网强化速率更快。第8章中讲到:简单认知网比复杂的认知网坚固,而常用的认知网比不常用的认知网坚固。较低层次的认知网比那些含有前额皮质的认知网简单(因为涉及的脑区较少),且被激活的频率更高,因为很多日常行为会激活后顶叶皮层而不会激活前额皮质。一段时间之后,随着对任务愈发熟悉,前额皮质的参与则会愈少。
如上所述,前额皮质被激活后会发送信号到其他脑区。这些信号会加强相应认知网(由以往经验链接的认知网)的活动,而抑制其他认知网。返回到第8章有关水流的类比,我们看到,这种抑制减少了泄漏。信号在无数连接中没有活动耗散,而是集中于少量认知网,从而使该部分加固得更快。因此,如第8章中所述,前额皮质可以像捏着软管的拇指,暂时提高特定认知网的流量,使它们加固得更快。从这个意义上说,前额皮质是自限性的,其目的是减少自身的活动。其他脑区也是如此。换句话说,人类大脑似乎天生致力于最大限度地减少自身工作量。
前额叶活动繁重,需用大量的脑资源。试图对他人施加影响的行家本能地理解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聪明的推销员会先用新奇事物吸引顾客,再用大量信息狂轰滥炸,使得其前额皮质疲惫不堪而只能同意购买。
意识
除在抵御外部干扰中发挥积极作用以外,很多神经科学家相信,前额皮质在有意识的思维活动中功不可没。当然,这里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就是意识究竟该如何定义,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思想家们上千年。我不会一一陈述意识理论的细枝末节(尽管其细节很迷人,但在此没有必要),只是简单地将意识分为觉知和监测两类,这和很多脑研究者的观点相近。
认知是脑部活动一种持续的结果,除了人类以外其他很多物种都具有。它是无我的一种意识,因此备受一些宗教传统推崇,比如佛教,认为明显的自我意识是有问题的。它还受到其他行家的青睐,回想一下(第4章)斯坦利·米尔格兰姆所说的代理状态,这种状态使得人会沉迷细节而忽略行动更为广泛的含义。有些刺激源,特别是熟悉或反复出现的刺激源,很可能使大脑产生认知。托马斯·艾略特的描述——“或是听得过于深切/却又什么都听不到,只要余音未绝,你就是音乐”——抓住了认知的本质。
监测是一个涉及前额叶的更为专业化的过程。它是间歇性的,当面对新奇和充满挑战的事物时,就浸入认知流最活跃的部分进行采样。复杂刺激源有机会激活大脑的历史输人,从而引发监测性反应,而简单的或者熟悉的刺激则不太可能。就是这种涉及前额叶的监测性意识,使得意识能够不可思议地最大限度地减少自身活动。监测过程把我们的思想切成易控制,进而能够被操控、合并及重组的数段,从而使人类符号系统(如语言和数学等)具有潜在的无限变化的特征。
这种取样的能力对记忆力尤为重要。认知这种神经活动流经大脑时,无须意识的干预,就能改变沿途的认知网,从而记录下它的不断变化情况。这是内隐记忆的基础,通过这种记忆,我们不知不觉就可以学会新的技巧,或适应一瓶橘汁重量的不断变化。然而,我们也有用来了解事件、背单词或回忆某特定情形的外显记忆。所有这些都需要取样的能力。当我的室友试图扩大她意大利语的词汇量时,她只想记住单词。她不需详细回忆她当时坐的沙发、旁边花瓶中菊花的香味,或邻居家剪草机的声音。她所需要的是心无旁骛地集中注意力于一点。如果她足够专心,那么涉及意大利语学习的已有输入就会强烈刺激前额皮质,可能让她精神集中以致我问她想喝点什么都听不到。如若不然,她想得更多的可能是邻居的花园而不是意大利语词汇。
图9.1简要地描绘了情绪表征(ERs)接收到的输入信息和ERs输出的信息。图中箭头表示信息流的方向,但这是高度简化后的图示,实际上,神经交流大部分是双向性的。
个人大脑
如果监测与前额叶活动相关,那么监测的程度则因人而异。有些人可能会对时间更敏感,即使他们的起居规律与其他人相似。前额叶只有在青春期后期才能发育完成,而且会像肌肉一样,越用越好用。同样,像肌肉一样,它可以通过训练变得更加高效,从而增强注意力和短时记忆。接受教育和持续的情感活动以及接触新鲜事物和复杂环境都能够促使它完善。岁月将知识层层累积,为前额皮质提供更多的历史记录。正如运动能锻炼肌肉、强身健体、抵御疾病一样,经常使用前额叶皮层则能够完善认知网、活跃思维、抵御他人影响。
有证据表明前额能力存在性别差异,女性前额皮质的功能比男性要发育得早。也有证据表明其功能还存在个体差异。例如,对前额皮质至关重要的神经递质多巴胺,就主要取决于个人的基因结构。人类已经开始使用像苯丙胺类的药物来增加前额叶的多巴胺,以改善情绪并辅助思考。也许随着对遗传学和神经科学更为深入地了解,人类会开发出更具选择性和更有效的认知增强剂。也许,将来保险公司在订立条款前,会要求参保人进行脑部扫描以评估其前额叶的功能,而试图对他人施加影响的行家可能在规划其活动时定期使用神经科学调查(“神经营销”这个词已经被杜撰出来了,尽管有关该领域的研究极少)。但与此同时,前额皮质如何因人而异的探索才刚刚开始。
※本章小结
前额皮质的工作原理对于研究洗脑至关重要。在本章开头我说过,这个最迷人的皮层区执行着大脑的思想。它在过去和当前之间斡旋,使行为不只是简单的刺激驱动,还受到积累的知识的影响,从而变得更加复杂。过去的经验有助于大脑形成随时间推移的连贯印象,从而有助于形成在第7章讨论的稳固感。有教育背景和广泛经验相助而又健康的前额皮质,能够(时而)让人放眼未来,抗拒当前诱惑,以免饮鸩止渴。所有这些能力都不利于潜在的操纵者。在理想情况下,洗脑者能够绕过或抑制前额皮质,使得被洗脑者动摇或打消之前的信念,屈服于当前的欲念。这种技术能否与盘绕在人们大脑前端那个惊人的“机器”相匹敌呢?我将在第14章对这种可能性进行探讨。
然而,这个困扰人类长达两千年的疑难,仍是藏在神经科学和心理学核心概念领域的一个黑洞。在本章及前面章节中,我只从纯因果关系方面分析了大脑。信息的流人(在前额皮质和其他地方)产生影响,反过来又会产生回应。尽管尚未完全理清构成神经活动的突触机制,但也怎么都不可能存在魔力操控的可能性。不过,人类也有其神奇的一面,我们称之为自由。有些人为了这崇高的自由而甘愿牺牲自己。第1章中提到,自我控制是自由的核心。我们把这种自我控制称作自由意志:虽然经常为诱惑驱使,但我们还是相信自己有能力掌握自身命运。这种“掌握”意识是洗脑过程的核心。没有这种“掌握”意识,那么精神控制又有什么令人称奇或可怕之处呢?因为洗脑者的操控意图就只不过是因果关系中的一部分而已。然而,如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那么我们又怎能自由呢?在下一章中,我将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 Elkhomm Goldberg(1946—):神经心理学家和认知神经学家,研究领域为大脑半球特异化和新奇常规化”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