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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儿骡子的蹄声,就嘶喊起来:“哥,哥,你在哪儿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

两个运煤的窑工二话没说,丢下骤子车,让骡子自己拉着走,他们跑着,随宋金明到掌子面去了。

唐朝阳一边扒石头,一边哭喊:“哥,哥,你千万别出事!哥,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两个运煤的窑工也扑上去帮着扒。其中一个窑工安慰唐朝阳说:“别哭别哭,你哥哥兴许还有救。”

骡子自己拉着铁斗子车到掌子面来了,到了掌子面它就站下了。骡子似乎对人类的小伎俩早就看透了,它不愿多看,也不屑于看。它目光平静,一副超然的神态。

唐朝霞被扒出来了,唐朝阳把他扶得坐起来,晃着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说话呀!哥,我是朝阳,我是你弟弟朝阳呀……”

这趟车没有装煤,他们把喊不应的唐朝霞抬到车斗子里,由唐朝阳怀抱着,向窑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进铁罐里往地面上提升时,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同时上去了。铁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阳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注意流眼泪。唐朝阳说:“去你妈的,你还怪舒服呢!”

铁罐一见天光,唐朝阳复又哭喊起来,他这次喊的是“救命啊,快救命——”在窑上的人听来,像是唐朝阳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窑主听见呼救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窑主并不显得十分慌张,手里还拿着烟嘴和烟。

宋金明从铁罐里翻出来了,唐朝阳搂抱着唐朝霞的脖子,一时还没出来。唐朝阳弄得满身是血,脸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显得比较红了。唐朝阳没有立即回答窑主的问话,而是把唐朝霞搂得更紧些,哭着对唐朝霞说话:“哥,你醒醒,矿长来了,救命恩人来了!”他这才对矿长说:“我哥受伤了,赶快把我哥送医院,救救我哥的命!”

窑主转向问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冻不过似的全身哆嗦着,嘴唇子苍白得无一点儿血色,说:“掌子面冒顶了,把唐朝霞埋进去了。我和唐朝阳,还有两个运煤工,扒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唐朝霞扒出来。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要是唐朝霞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呢!”他声音颤抖着,流出了眼泪。

唐朝阳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动。见宋金明流了眼泪,唐朝阳作悲作得更大些,“哥,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千万不能走呀!你赶快回来,咱们回去过年,咱不在这儿干了……”他痛哭失声,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听见哭声,窑上的其他工作人员,在窑洞里睡觉的窑工,还有小饭馆的一家人,都跑过来了。窑主让人快拿副担架来,把受伤的人抬出来,放到担架上。他挥着手,让别的人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围观的人都没有散开,他们退后了一两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放置在担架上之后,唐朝阳还是嚷着赶快把他哥送医院抢救。一个围观的人说:“不行了,肯定没救了,头都砸得瘪进去了,再抢救也是白搭。”

小饭馆的女老板看见唐朝霞大睁着的眼睛,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掩口,说:“哎呀,吓死我了,还不赶快把他的眼皮给他合上。”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起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叫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见了,窑主把他们的说法接过去了,也说事故是冒顶造成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把自以为是的窑主蒙住了,窑主没有怀疑唐朝霞的死因。这使他们甚感欣慰和踏实。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儿呢!”

澡堂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了脾气,说:“你们谁他妈的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

小屋有门无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门是板皮钉成的,发黑的板皮上写着两个粉笔字:天堂。门口下面也积有一些雪。小屋够冷的,跟冰窖也差不多,尸体在这里放几天不成问题。

窑主让一个上岁数的人把死者的眼睛处理一下,帮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地搓,手掌搓热后,分别捂在死者的两只眼睛上暖,估计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暖了两次,抿了两次,都没能把死者的眼皮合上。

唐朝阳借机又哭:“我哥这是挂念家里亲人,挂念俺爹俺娘,挂念俺嫂子,还有侄子侄女儿。我哥他死得太惨了,他这是死不瞑目啊!”他对宋金明说:“你快去找地方打个电报,叫我爹来,我嫂子来,我侄子也来。天哪,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真该死啊!”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到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车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大型的红摩托天天停在窑主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办公室去了。

宋金明心里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

“唐朝霞。”

“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

“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儿,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

说话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

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矿长的摩托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不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在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前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一些窑主的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经过这么大的事儿,不让我爹我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儿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儿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要这么说,咱就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烟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儿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你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还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涨价,说多一分钱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就是多少。”

窑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说:“要是通过官方处理,唐朝阳连两万也要不到。”

宋金明说:“这话不该我说,让上面的人来处理,给唐朝阳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他这里死了人,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得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要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张了。须知快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情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阳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