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我就知道师父你不是多嘴的人!”她松了一口气,几乎要鼓掌雀跃,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郑重地递给了她:“这五年里,你在术法上的进境实在是太慢了,凭着你的天资,不该是如此——回头仔细看看我写的笔记,应能有些突破。”
“谢谢师父!”她不得不接过来,装出一个笑脸。
“好好修习,不要偷懒了。”他最后还给她布置了个任务,点着她的脑袋,肃然道,“等下次见面,我要考你的功课。”
“是……是。”她点头如啄米,心里却抱怨了千百遍。
时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将那一卷书拿了回来,“刷”的一声将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道:“算了。这最后一项,你还是不学为好。”
“嗯!”她一听说可以少学,自然满心欢喜,完全没问撕掉的是什么内容。
“你……”时影看了看她,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却最终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撑开伞,转身走出了金帐,雪花落在绘着白蔷薇的伞上。
重明神鸟从天而降,落在雪原上。
他执伞登上神鸟的背,于风雪呼啸中逆风而起,一袭白衣猎猎,如同神明一样俊美高华。大漠上的牧民发出如潮的惊叹,纷纷跪地匍匐礼拜,视为天神降临。
她在帐篷里远远看着,忽然间便是一个恍惚。
思绪陡然被拉回了十年前。
第五章:初遇
回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时影,她还只有八岁。
那时候,作为赤之一族的唯一郡主,她第一次离开西荒,跟随父王到了九嶷神庙——那之前,她刚刚度过了一次生死大劫,从可怖的红藫热病里侥幸逃生,族里的大巫说父王在神灵面前为她许下了重愿,病好之后,她必须和他一起去九嶷神庙感谢神的庇佑。
听说能出门玩,孩子欢呼雀跃,却不知竟然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来到九嶷。
那个供奉着云荒创世双神的神庙森严宏大,没有一个女人,全都是各地前来修行的神官和侍从,个个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待了两天她便觉得无聊极了,趁着父王午睡,一个人偷偷游荡在九嶷山麓。看过了往生碑上的幻影,看过了从苍梧之渊倒流上来的黄泉之瀑,胆大包天的小孩子竟然又偷偷地闯入了神庙后的帝王谷禁域。
那个神秘的山谷里安葬了历代空桑帝后,用铁做的砖在谷口筑了一道墙,浇筑了铜汁,门口警卫森严,没有大神官的准许谁都不能进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偷偷跑了过去,东看西看,忽然发现那一道门居然半开着。
天赐良机!孩子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想也不想地便从那一道半开的门里挤了进去,一路往前奔跑。
帝王谷里空无一人,宽阔平整的墓道通往山谷深处,一个个分支连着一个个陵墓,年代悠久,从七千年前绵延至今。孩子胆子极大,对着满布山谷的坟墓毫无惧怕,只是一路看过去,想要去深谷里寻找传说中空桑始祖星尊大帝的陵墓。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厉啸——空无一人的帝王谷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白鸟从丛林里振翅飞起,日光下,羽毛如同雪一样洁白耀眼。
神鸟!那是传说中的重明神鸟吗?
胆大的孩子顿时就疯狂了,朝着帝王谷内狂奔而去,完全没有察觉这一路上开始渐渐出现了打斗的痕迹,有刀兵掉落在路边草丛,应该是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搏杀。
她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只白鸟所在的位置。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只白鸟就霍然回过头,睁开了眼睛狠狠盯住了她——那只美丽的鸟居然左右各长两只眼睛,鲜红如血,如同妖魔一样!
它的嘴里还叼着一个人,只有半截身体,鲜血淋漓。
“啊呀!”孩子这才觉得害怕,往后倒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这个神鸟,怎么会吃人?它……它是个妖魔吗?
她惊叫着转过身,拔腿就跑。然而那只白鸟却恶狠狠地看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展翅追来,对着这个莽撞的孩子,伸出脖子就是凌空一啄!
她失声惊呼,顿时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住手!”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挥手将她卷入袍袖,另一只手“刷”地抬起,并指挡住了重明神鸟尖利的巨喙。
那只巨大的神鸟,居然瞬间乖乖低下了头。
她惊魂方定,缩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了来人一眼——如果不是这个人,她大概已经被那只四眼大鸟一啄两断,当作点心吞吃了吧。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俊,穿着白袍,腰坠玉佩,衣衫简朴,高冠广袖,竟是上古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也淡漠古雅,像是从古墓里走出来的一样。
吓了一跳,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个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一眼:“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的手是有温度的,心在胸膛里微微跳跃。她松了一口气,嘀咕:“我……我叫朱颜,跟父王来这里祭拜神庙。看到那道门开着,就进来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衣角的家徽上,淡淡:“原来你是赤之一族的人。”
“嗯!你又是谁?怎么会待在这里?”她点了点头,心里的恐惧终于淡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深谷里的清秀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抬起了手,“啊呀,你这里有个美人尖!”
“……”在她的手指头戳到他额头之前,他一松手,把她扔下地来。孩子痛呼了一声,摔得屁股开花,几乎要哭起来。
少年扔掉她,拂袖将重新探头过来抢食的大鸟打了回去,低叱:“重明,别动——她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不能吃!”
被阻止之后,那只有着四只眼睛的白鸟就恨恨地蹲了回去,盯着她看。它尖利为嘴角还流着鲜血,那半截子的人却已经被吞了下去。朱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往少年后面躲了一下——这里周围散落着一地的兵器,草木之间鲜血淋漓,布满了残肢断臂,似是刚有不少人被杀。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孩子被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
“没什么,”少年淡淡道,“刚才有刺客潜入山谷,被重明击杀了。”
“是吗?它……它会吃人!”她从他身后探出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只雪白的大鸟,“它是妖魔吗?”
“只吃恶人。”少年淡淡,“别怕。”
重明神鸟翻着白眼看着孩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咦,它叫起来好像我养的金毛狙啊!是你养的?”孩子没心没肺,一下子胆子又大了起来,几乎牛皮糖一样地黏了上去,摸了摸白鸟的翅膀,“可以让我拔一根羽毛吗?好漂亮,裁了做衣服一定好看!”
重明神鸟不等她靠近,翅膀一拍,卷起一阵旋风便将她摔了个跟斗。
如今回想,这就是后来它为什么一直不喜欢她的原因吧?因为从刚一照面的时候开始,她就打着鬼主意一心要拔它的毛。
那个少年没有接她的话,冷冷地看了八岁的孩子一眼,忽然皱着眉头,开口问了一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女孩!难道我长得不漂亮吗?”她有些不满地叫了起来,又看了看白鸟,拉着他的衣襟,“大哥哥,给我一片羽毛做衣服吧!好不好?”
“是女孩?”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的央求,身子猛然一震,眼神变得有些奇特,“怎么会这样……难道预言要实现了?”
“什么预言?”她有些茫然,刚问了一句,却打了个寒战——少年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非常奇怪,直直地看着她,瞳孔似乎忽然间全黑了下来!他袍袖不动,然而袖子里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向着她的头顶缓缓按下。
手指之间,有锋利的光芒暗暗闪烁。
“怎么了?大哥哥,你……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危在旦夕,只是懵懂地看着少年,反而满是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替你去叫医生来好不好?”
孩子关切地看着他,瞳子清澈如一剪秋水,映照着空谷白云,璀璨不可直视。那刻,少年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灵台,微微抖了片刻,却忽地颓然放下,落在了她一头柔软的长发上,摸了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啦?为什么唉声叹气?”她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片刻之间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只是抱怨,“你是舍不得么?那只四眼鸟有那么多毛,我只要一片,难道也不可以?好小气!”
“……”少年的眼眸重新恢复了冷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随手把这个闹腾的孩子拎起来,低声自语,“算了,只是个小孩罢了——说不定不杀也不妨事吧?”
“什么?”她吓了一跳,“你……你要杀我吗?”
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只是把她拎起来,重新扔回了围墙外面,并且严厉地警告了她:“记住,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今天来过这里,更不能告诉别人你见过我!擅闯帝王谷禁地,是要杀头的!”
孩子被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和人说起这件事然而好奇心却忍不住,只能远远地绕着圈子,向旁边的人打听消息:“哎……我昨天跑到山上玩,远远地看到山谷里有个人影!为什么在那个都是死人的山谷里,居然还有个活人?”
好奇的孩子回去询问了神庙里的其他侍从,才知道这个居住在深谷里的少年名叫时影,是九嶷神庙里的少神官。今年刚刚十七岁,却已经在九嶷神庙修行了十二年,灵力高绝,术法精湛,被称为云荒一百年来仅见的天才。他平时独居深山,布衣素食,与重明神鸟为伴,除了大神官之外从不和任何人接触。
“记着,你远远看看就行,可别试图去打扰他,”神庙里的侍从拍着八岁孩子的头,叮嘱,“少神官不喜欢和人说话,大神官也不允许他和任何人说话——凡是和他说话的人都要遭殃的!”
然而,她生性好动好奇,却哪肯善罢甘休?
第二天,朱颜就重新偷偷跑到了围墙边,那道门已经关闭了,她便试图爬过去。
然而刚一爬上去就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啊呀”一声掉落回了地上,痛得屁股要裂成四瓣——怎么回事?一定是那个哥哥做的吧?他是防着她,不让她跑进去拔了那只四眼鸟的毛吗?
朱颜急躁地绕着围墙走来走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爬上了谷口另一边的断崖,俯视着山谷里的那个人,大呼小叫,百般哀求,想让他带自己进谷。然而不但重明神鸟没有理会这个孩子,连那个少年都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是个天生的哑巴一样。
她喊了半天,觉得无聊了,便泄气地在树下坐了下来看着他们。
帝王谷极其安静,寂静若死,一眼望去葱茏的树木之间只有无数的陵墓,似乎永远都没有活人的气息。
那个少年修行得非常艰苦,无论风吹日晒,每天都盘腿坐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上闭目吐纳,餐风饮露。坐着坐着,有时候他会平地飞起来,张开双臂、飞鸟一样回旋于空中;有时候他会召唤各种动物前来,让它们列队起舞,进退有序;有时候他张开手心,手里竟会开出莲花,然后又化为各色云彩……
孩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教给我!”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趴在山上,对着他叫了起来,“求求你,大哥哥!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理睬她,就仿佛这个烦人的孩子并不存在——赤王的独女惹不起,反正过不了几天,她也会和父亲回到封地去了。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有使者来到九嶷。应该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父王脸色凝重,和其他人都聚集到了神殿,一去便是一天一夜,留下孩子一个人。一旦得了空,她便又偷偷跑出来,来到了后山的帝王谷。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在那块白色的岩石上看到他。
孩子不由得有些诧异。平时就算下雨刮风,他也是勤修苦炼从不缺席的,今天怎么就偷懒了呢?难为她还冒雨跑来看他!
她趴在山上看了半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地打伞离开。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衣角。回头看过去,孩子顿时被吓得惊叫起来——头顶的雨忽然消失了,有四只巨大的眼睛从山崖下升起来,定定看着她,瞳孔血红,一瞬不瞬。
“哎呀……四眼鸟!”她失声惊叫,想要逃跑。
然而,在惊叫声里,重明神鸟用巨喙叼住了小女孩的衣襟,将她整个人一把提起,展翅腾空而去!
她尖叫着,拼命挣扎,转瞬却毫发无伤地落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离那块岩石不远处的一堵断崖,崖下有个凹进去的石窟,重明神鸟叼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在洞口,然后盯着她,对着里面歪了歪头。
“嗯?”她不禁地往里看了一眼,“那里面有啥?”
神鸟用巨喙把小女孩往里推了推,发出了低声的咕咕声音,竟然是透出一丝哀求之意,眼里满是忧虑。
朱颜愣了一下:“你想让我进去?为啥啊?”
神鸟又叫了一声,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转头,啄下了翅膀上一片羽毛轻轻盖到了她身上,又转头看了看石窟里面。
“啊?”她明白过来了,“这是你给我的报酬?”
神鸟点了点头,继续紧张地望着里面,却又不敢进去。
“到底怎么了?”朱颜人虽小胆子却大,挠了挠头,便走了进去。
石洞的口子很小,只容一个人进出,地上很平整,显然有人经常走过。道路很黑,她摸索着石壁,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才走到了最里面。最里面豁然开朗,有一个小小的石室,点着灯,干净整洁,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很像是她在荒漠里看到过的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那个大哥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她一直走进去,终于在洞窟深处看到了那个少年。他坐在一个石台上,面对着墙壁,微微低着头,好像在盘膝吐纳,一动不动。
“咦?你在这里呀?”她有点诧异,却松了口气,“今天怎么不出去练功了?你家四眼鸟好像很担心你的样子……喂?”
他对着石壁,一直没有说话。
不会是睡着了吧?小女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
“别碰我!”忽然间,少年一声厉喝。她吓得一哆嗦,往后倒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石壁上。
“谁让你进来的?”少年没有看她,只是压低了声音,“滚出去!”
他的语气很凶,然而朱颜却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肩膀也在抖,似乎在竭尽全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不由得担心地挪过去,问:“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吗?”
等凑近了,却不由得失声:“天啊……你,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