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卫军在集中营门口等着我们。点完数后,我们走向广场。高音喇叭里传来命令:“五个人一排。”“排成一百个人的方队。”“前进五步。”
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怀着一直以来的担忧——绝不能失去他。
不远处竖立着焚尸炉的烟囱。这高高的烟囱已经不再能刺激到我们。它几乎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一个已经在布痕瓦尔德待了一阵子的囚犯告诉我们,我们马上会去冲澡,然后被分配到各个营房。能洗个热水澡让我很高兴。父亲则一言不发,在我身边大声喘气。
“父亲,”我说,“再坚持一会儿。很快我们就能睡觉了,躺在床上。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他没有回答我。我实在太疲倦了,没有在意他的沉默。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洗个澡,然后躺到床上。
但是要洗澡并不容易。成百上千的囚犯挤作一团。看守根本无法维持秩序。他左敲右打,可是没有明显的效果。还有一些人没有力气去挤,连站都站不住,就坐在雪里。父亲也想那样做。他呻吟着:
“我坚持不住了……我完了……我会死在这里……”
他把我拽向一个雪堆,上面有凸起的人形,还有衣服和床单的碎片。
“随我去吧,”他对我说,“我支持不住了……可怜可怜我……我就在这里,等到我们能洗澡了……你来找我。”
我大哭起来。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一切,忍受了那么多苦难——现在,我们终于能洗个热水澡,能躺下来了,我怎么能让父亲现在就死?
“父亲!”我吼道,“父亲!站起来!马上给我站起来!你这是在找死……”
我拽住他的胳膊。他继续呻吟:
“不要叫,我的孩子……可怜可怜你的老父亲……让我在这里休息……就一会儿……我求求你,我太累了……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变得像个孩子,脆弱,胆怯,经受不起任何伤害。
“父亲,”我对他说,“你不能留在这里。”
我把周围的尸体都指给他看,他们也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我看到了,我的孩子,我看得很清楚。让他们睡吧。他们已经太长时间没闭眼了……他们太累……太累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
我在风中怒吼:
“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你明白吗?”
我们就这样争论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我不是在和父亲争论,而是和死神,和父亲已经选择的死神。
警笛响了。警报来临。集中营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看守把我们赶到营房里。转眼间,点名的广场上一个人都不剩。我们感到很幸福,因为不必继续待在室外冰冷的风中。我们听凭自己倒在地板上。床铺有好几层。门口的汤锅旁没有人影。睡觉是此时唯一重要的事情。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记起自己还有个父亲。警笛响起的时候,我跟着嘈杂的人群涌进来,没有注意到他。我知道他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可我却抛弃了他。
我得赶紧去找他。
但是,就在这时,我内心响起一个声音:“但愿我找不到他。如果能够摆脱这个沉重的负担就好了,我可以集中一切力量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我可以只顾自己了。”很快,我就感到羞愧,为了生命,也为了我自己。
我走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找到父亲。我到了一间正在分配黑咖啡的营房。大家一边排队,一边厮打。
一个悲伤的、祈求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埃利泽……我的儿子……给我一点儿咖啡……”
我向他跑去。
“父亲,我找了你那么长时间……你去了哪儿?睡了没有?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应该正发着高烧。我就像一头野兽,杀开一条道路,冲向盛着咖啡的锅,成功地弄到了一杯。我喝了一口,剩下的都给了他。
我永远忘不了他喝的时候眼里闪现的感激之情。一种牲畜般的感激。或许我用这几口热水带给他的满足,比我整个童年时期带给他的都多。
他躺在地板上,面无血色,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个不停。我不能在他身边待太长时间。我们接到命令,要空出营房进行打扫。只有病人可以待在里面。
我们在外面站了五个小时,喝了一点儿汤。得到命令可以回营房的时候,我赶紧跑去找父亲。
“你吃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们什么都没给我们吃……他们说我们都是病人,很快就要死了,没有必要浪费粮食……我挺不下去了……”
我把喝剩的汤给了他,但是心里非常沉重。我感觉自己并不是很情愿把汤让给他。和埃利亚乌拉比的儿子一样,我也没有经受住考验。
他一天比一天衰弱,视线模糊,脸色如同枯叶。我们到达布痕瓦尔德的第三天,所有人都必须去洗澡。包括病人,他们最后洗。
洗完澡,我们又在室外待了很长时间,因为营房还没有打扫完。
我远远地看见了父亲,向他跑去。他像一个影子般打我身边经过,没有停下,也没有看我一眼。我喊他,他没有回头。我跟在他身后跑。
“父亲,你要去哪儿?”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漠然,眼睛发亮,那张脸仿佛是另一个人的。但只有一会儿,然后他继续向前跑去。
父亲感染了痢疾,躺在隔间里,和另外五个病人一起。
我坐在他身边,守着他,不敢期望他还有机会躲开死神。但我还是想尽办法给他希望。
突然,他从床铺上坐了起来,把他滚烫的双唇贴在我的耳朵上:
“埃利泽……我得告诉你我把金子和钱埋在哪里……地窖里……你知道的……”
他说得越来越快,仿佛害怕再没有时间,来不及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告诉他,一切还没有结束呢,我们会一起回家,但是他不愿意听。他已经耗尽了气力,唇边流下带血的白沫。他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为了一份面包,我和营房里的另一个人换了铺位。下午,医生来了。我告诉他,我父亲病得很重。
“带过来吧。”
我向他解释说,父亲已经站不起来了。但是他什么也不想听。我只好想方设法把父亲带到他那里。他看着父亲,干巴巴地问道:
“你怎么了?”
“我父亲病了,”我代替他回答道,“是痢疾……”
“痢疾?这不归我管。我是个外科医生。走吧,给别人腾出地方来!”
我的抗议完全没有用。
“我支持不住了,儿子……把我带回隔间……”
我带他回到隔间,帮助他躺下。他在发抖。
“睡一会儿,父亲。试着睡一会儿……”
父亲喉咙不畅,呼吸沉重。他的眼睛始终闭着,但是我相信他能看见一切。他现在终于看清了一切真相。
另一个医生来到营房。但是父亲不愿意起身。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这个医生是来结束病人的生命的。我听到他对他们吼,说他们都是懒鬼,只想赖在床上……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叫他上不来气。但是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父亲病得奄奄一息,我必须撑住。我的手握得太紧,开始隐隐作痛。掐死医生,还有别的人!放火烧掉这个世界!这些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呐喊停留在我的喉咙口。
领面包回来后,我看见父亲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儿子,他们揍我。”
“谁?”
我想他大概是烧糊涂了。
“他,那个法国人……还有波兰人……他们揍我……”
我的心里又添了一道伤口,一份仇恨。我又少了一条活下去的理由。
“埃利泽……埃利泽……跟他们说说,让他们不要揍我……我什么也没做……他们为什么要揍我?”
我开始大声责骂他的病友。他们嘲笑我。我答应给他们面包和汤,他们还是笑。接着他们发火了,说受不了我父亲,因为他不能爬到外面去大小便。
第二天,父亲又抱怨说有人拿了他那份面包。
“趁你睡着的时候?”
“不。我没有睡着。他们扑到我身上,抢走了我的面包……他们还揍我……又一次揍了我……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的儿子……给我一点水……”
我知道他不应该喝水。但是他苦苦哀求了那么长时间,我只好让步。水对于他来说是最糟糕的毒药,但是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不管是喝水还是不喝水,他的生命都将很快结束……
“你至少该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他!我这个他唯一的儿子!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这是你的父亲,这个人?”营房的负责人问我。
“是的。”
“他病得很重。”
“医生什么也不愿意做。”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医生什么也不能做。你也一样。”
他把毛茸茸的大手放在我的肩头,补充道:
“听好了,小家伙。别忘了你是在集中营。在这里,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斗争,而不应该去想别人,甚至不应该去想自己的父亲。这里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朋友。每个人都为自己活,为自己死,只为自己。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把你那份面包和汤给你的老父亲。你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样只会消耗你自己的生命。相反,你应该拿走他的那份……”
我听凭他说下去,没有打断他。他说得有道理。我在内心最深处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我不敢承认。已经太迟了,你救不了你的老父亲,我这样对自己说。你可以有两份面包,两份汤……
只是一秒钟的断裂,我觉出了自己的罪恶。我去找了一点汤给父亲喝。但是他没有胃口,他只想喝水。
“别喝水,喝点儿汤……”
“我不行了……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坏,我的儿子?……水……”
我给他送来水。接着我离开营房去点名,但很快折了回来。我爬到父亲的上铺。病人可以留在营房里,所以我装成病人。我不愿意离开父亲。
现在,周围一片寂静,除了病人的呻吟声。营房前面,党卫军正在宣读命令。一个军官走过他的床前,父亲还在祈求着:
“我的儿子,水……我不行了……我的肚子……”
“安静,那里!”军官吼道。
“埃利泽,”父亲继续叫道,“水……”
军官走近他,喝令他闭嘴。但是父亲听不见,他继续叫我。军官于是用警棍狠狠地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我没有动。我害怕,害怕自己也挨上一下。
父亲仍然在用嘶哑的声音呼唤——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埃利泽。”
我听见父亲仍然在喘气,一阵一阵的。我没有动。
点名结束后,我下了床,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仍在咕哝着什么。我朝他弯下身,在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一直注视着他,想在内心刻下他那流血的脸,他被打破的头。
接下来我必须去睡觉了。我爬上自己的床铺,在我身下是仍然活着的父亲。这一天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八日。
一月二十九日凌晨,我醒了。父亲的铺位上躺着另一个病人。父亲应该是在黎明到来之前被扔进了焚尸炉。他当时也许还有呼吸……
在他的墓前没有祈祷仪式,没有为了纪念他而点燃的蜡烛。他说的最后一个词是我的名字。一声呼唤。而我,没有回应。
我没有哭。不能哭,这让我感到难过。但是我已经没有了眼泪。在我内心,如果在我薄弱的道德意识深处翻寻,也许会找到这样的叹息:我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