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那些人只在她闯入时停下来看了一眼,此刻早已经重新围住了那张台子各自忙碌起来。有人喂药、有人上药、有人包扎……很快,这个鲛人便被全身上下抹满了药膏,包裹在了层层叠叠的纱布里,嘴里被灌入了药物,呼吸平稳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一切都进行得飞快,娴熟得似操练过千百次。
朱颜还没有从惊骇中回过神,只见又有几个人抬过来一架软榻,将那个鲛人小心地平移了上去,抬往了另一个院落。其他几个人各自散开,解下了身上的围裙,将沾满鲜血的双手伸入了一边的水池,仔细地擦洗,把上面薄薄的一层淡蓝色的透明鳞片洗掉。
“申屠大人在吗?”管家看到事情结束,这才捂着鼻子从门外走过去,取出了一面赤王府的腰牌,“在下是赤王府总管,有要事求见。”
那几个人停下手来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带着呆滞的面具。朱颜皱了皱眉,这些人连眼神都是直的,似乎脑子有些残缺,智力低于普通人。直到管家重复了第二遍,其中一个人才道:“申屠大人还在里面。”他缓慢地屈起了三根手指,口齿不清道:“还……还有三条要剖!要……要调制很多药物!”
另一个看着他们,又看看朱颜,道:“刚才是她踢的门?这次的破身如果弄砸了,你们……你们要赔货主的钱!”
“知道了”管家皱着眉头,“如果那个鲛人死了,我们来付钱。”
“……”那一刻,朱颜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屠龙户,所做的工作,难道是专门将鲛人从海里捞出来,改造成人类?
她很早就知道鲛人生于海上,能够和鱼类一样自由自在遨游,然而事实上她所见过的鲛人却无不都和人一样有着修长的双腿。然而,这中间的转换是怎么完成的,她却从没有去细想……却不料,竟然是这样血淋淋的一场屠戮!
看到地上那一条渐渐失去了生命力的鱼尾,她脊背一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抱住了怀里的孩子——幸亏这小兔崽子一直在昏迷,否则看到这一幕,心里一定会留下阴影吧?
耳边却听得管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赤王府的郡主亲自前来,你们敢不去叫申屠大夫出来?小心扣掉你们三个月的俸禄!”
听到“俸禄”两个字,那几个人呆滞的脸上震动了下,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忙擦干净了手,结结巴巴道:“稍,稍等,我……我就去叫他!”
那几个人拉开了门,走进后室。
房间里顿时寂静了下来,朱颜抱着孩子和管家站在门口里,看着剩下的人开始冲刷房间,地上沟渠里的海水缓缓流过,带走那个鲛人留下的满地的血——那来自大海的血脉,终于又归于海水之中。
“太惨了……”她看着,只觉得怒火中烧,“这是人干的事吗?”
“郡主不该闯进来的,”管家叹了口气,“这种场面,除了屠龙户之外,外人乍看都会受不了,是有点血腥。”
朱颜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那么说来,云荒上每一个可以行走的鲛人,都是这么来的吗?”
“其实也是为了这些鲛人好。”管家却不以为意,道,“若是没有腿,他们在云荒半年也活不下去,下场只会更凄惨——不过,刚才那个鲛人得有一百多岁了,估计是从碧落海新捕获的野生鲛人吧。年纪有点大了,所以剖起来费力,十有八九会死掉。”
他转头看了看朱颜怀里的孩子,道:“像这个小家伙,应该就是出生在云荒的家养鲛人了——父母都是奴隶,所以一生下来就破身劈开了腿——因为年纪小,受的罪估计也就少多了。”
说话之间,那个孩子忽然在她怀里微微颤了一下。
怎么,醒了吗?朱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孩子还是闭着眼睛。脸庞苍白瘦小,紧闭着的长长睫毛微微颤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小兔崽子,以前得吃过多少苦头啊……”
“如今遇到郡主这样的好主人,也算苦尽甘来。”管家顿了一顿,道,“改明儿我去一趟总督府,抓紧把这个小家伙的丹书身契给办好——在叶城街上,鲛人经常被官府抽査,若没有随身带着丹书,多半就会被当成复国军抓起来。
“那个白风麟管得这么严吗?”她随口应着,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觉得胸口窒息,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么说来,这里的整个村子,住的都是屠龙户?”
管家颔首:“是。一共有三百多户。”
“有那么多……太不可思议了。”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一年得有多鲛人被送到这里来啊……”
“据说七千年前海国被灭的时候,一共有五十万鲛人被当作奴隶俘虏回云荒。”管家道,“这些鲛人因为容貌美丽、能歌善舞,得到了许多达官贵人的欢心……奈何拖着一条鱼尾,却始终很不方便。”
很不方便?朱颜冷笑了一声:是不方便那些家伙寻欢作乐吧。
“于是,有一位能工巧匠便想出了这个方法,可以把鲛人的鱼尾改造成双腿,“趁着申屠大夫还没来的空挡,管家介绍着,“在剖了十几位鲛人之后,终于有一个鲛人活了下来,并长出了可以直立行走的双腿——当时的帝君大喜,赐予这个工匠屠龙户的封号,并在叶城里给了一块地,让他在这里建立工坊,由帝都提供俸禄,开始大批量改造鲛人。”
朱颜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村子,是建立在血海之上啊!
但这门手艺非常精细复杂,学会的人很少,便只能世世代代传承。”管家道,“我说的申屠大夫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能人,已经干了这一行五十年,剖过上千个鲛人——有时候货主为了让鲛人奴隶开出一双完美的双腿,事先还要包个大红包给申屠大夫呢!”
朱颜听得不舒服,抱住了怀里的孩子,皱眉:“那干吗带我来这里?这个小兔崽子已经有腿了,又不需要再挨一刀!”
“郡主有所不知,由于对鲛人身体构造深为了解,屠龙户也往往兼职医生——否则其他空桑人大夫,谁耐烦给鲛人看病?”管家摇了摇头,“申屠大夫是最好的鲛人医生,叶城里凡是有鲛人奴隶得了病,主人都会请他来。”
“哦。”朱颜这才恍然大悟。
“申屠大夫怎么还不出来?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管家皱着眉头低估了一句,看到她一直抱着那个孩子站着,不由伸出手来,“郡主,把这孩子交给我抱着吧。”
“不用。”朱颜摇了摇头,“轻得很。”
这个孩子只有在昏迷之中才会这么乖,这么软,鼻息细细,如同一只收敛了利爪和牙齿的小猫,令人一时间真是舍不得放下。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眉梢微微一挑,脸色刷地变了。
“回车上!”她把孩子往管家怀里一塞,厉声,“马上去叫人过来!这里面出事了!”
管家还没回过神,就见朱颜手腕一转,玉骨“刷”的一声化作一道闪电飞出,轰然击碎了房间深处的那一扇门!
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最早那个去请申屠大夫的屠龙户便是从这门里出去,然而却一直未见回。
此刻,门应声而倒,露出了后院的情景。
那里面横七竖八全是尸体。一具叠着一具,沉默无声,唯有汹涌而出鮮血染红了地面——这些刚死去的不是鲛人,而是此地的屠龙户!
当门轰然倒下时,有数条黑影一掠而过。
“快,快回大门口!”管家一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来拉住了她,往马车上扯,“郡主,快走!这里危险!”
“别管我。”朱颜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里面厉叱,“还想跑?站住!”
足尖一点,追着玉骨的光芒便掠了过去,快如闪电。
她追到后院的时候,那些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檐,一个个身手利落、行动迅速,显然也是受过长期的训练——那些人虽然都蒙着面,然而双眸湛碧,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飞扬,一望而知赫然便是鲛人。
“站住!”朱颜厉叱一声,手指一点,玉骨化成一道光呼啸而去,想要截住当先的那人。然而那个人身形骤然后退,竟快如闪电地击开了这一击,只听“刷”的一声,那些鲛人齐刷刷地握剑跃下了屋檐。
朱颜一点足,跟着跳上了屋顶,一把将玉骨握在手里。然而俯身看去,整个村子里空空荡荡,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一个人影。那些鲛人竟像是一跃就消失在了虛空里一样。
只有屋后的水渠在微微荡漾。
她恍然大悟:这个屠龙户聚居的村子里,房前屋后那些四通八达的水网,原本是为了方便屠杀清洗鲛人而设,此刻反而成了鲛人们脱身的捷径,那些鲛人——跃入水里,立刻便无影无踪,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俯身茫然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直到听到外面再度传来了声音,才霍然惊醒。
“郡主!郡主!”来的是管家,身后领着一大群的军士。管家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长长松了口气:“郡主,你没事?谢天谢地!”
“我没事。”她跃下了地来,四处查看。
院子里的血腥味比房间里还浓重,令人作呕。那些屠龙户都已经死了,而且死状极其凄惨,是被人一剑封喉之后再开膛破腹,在死时估计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来。看样子,对方也是下手狠辣,显然是做惯了这种刺杀的事儿。
“又是复国军!”统帅军士的校尉一眼看到后院的惨况,嘀咕了一声,立刻吹响了号角,四个角楼上瞬间回应以号角,旗帜闪动,只听四面的水里有东西被连续不断地放下,似是在拦截着什么。
然而,水下忽地传来刺耳的声音,金铁交击,一路远去。
“可恶!居然把水下栅栏都砍断了吗?这些杀不尽的贱民!”校尉恨恨啐了一口,顿了顿,看到朱颜在旁,连忙赔笑,“让郡主受惊了!幸亏郡主没事,否则在下脑袋难保……”
“没事,”朱颜怔怔出了一回神,只道,“复国军经常闯入这里吗?”
“是。简直是令人头痛无比。”校尉叹了口气,“他们恨死了屠龙凡经常闯进来杀死我们的人,带走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哎,我都怀疑他们在这里安插了奸细,否则我们防得这么严,他们怎么还能一次次来去自如?”
朱颜却没有听他后半截话,脱口:“那……申屠大夫也死了吗?”
“啊?那老家伙?应该也难逃一劫吧。”校尉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尸体堆里翻找,咦了一声:“奇怪,申屠大夫不在这里!难道是……”
他立刻直起腰来,吩咐:“快去地下室看看!”
“是!”军士领命而去,不到片刻便跑了回来,“申屠大夫没事!他.....他刚才正好在地下室里配药,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太好了!”校尉拍了一下大腿,“这老家伙真是命硬!”
第十二章:苏摩
在复国军潜入刺杀时,申屠大夫因为正好在地下室里配置药物,所以躲过了这劫,然而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屠龙户在看到地面上同伴的尸体时,也不禁变了脸色,幸亏旁边的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作孽……作孽呀!”他睁着昏花的老眼,捶着腿,迭声道,“我就知道做这一行早晚是有报应的!”
“是在下失职,回头向总督大人自行请罪去。”校尉脸色也很不好看,低声道,“好了,先別难过了……这边朱颜郡主还等着你去看病呢!”
“猪……猪什么?”申屠大夫挥着手,老泪纵横,叹着气,“你看看,这里人都死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心情给猪看病哟!”
“……”朱颜气得眉毛倒竖,强行忍住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看在这屠龙户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又骤然遭受打击的分上,算了。忍一忍,毕竟还得求他看病呢!
“大胆!”管家却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喝止,“赤王府的朱颜郡主在此,区区个屠龙户,居然敢出口无状?”
申屠大夫闻声转过头,睁着昏花老眼看了半天,疑问:“你是谁?口气够大呀?”
管家涵养虽好,脸色也顿时青白不定。
“好了好了。”校尉知道这个老屠龙户的臭脾气,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了朱颜面前,“喏,这位才是赤王府来的朱颜郡主!听见了没?人家是个郡主,贵人呢!她的鲛人病了,特地赶过来让你看看。”
“哟……贵人?”申屠大夫皱了皱眉头,鼻子抽了几下,凑过去,啧啧道,“的确是贵呀……贵得很!用的是上百个金铢一盒的龙涎香吧?连群玉坊的头牌们都用不起这么好的香料呀……”
他眨着迷糊的眼睛,一边嘀咕一边凑上去,鼻尖几乎碰到了朱颜的胸口。朱颜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这个老家伙的衣领,单手给提了起来,几乎要抽他一个耳光:“老不正经的!找打呢是不是?”
“哎,别别!”校尉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讨饶,“这老家伙就是这样。一把年纪了,又好酒又好色!今天看起来又是喝多了……他脾气臭得很,郡主您别和他计较。”
“我不和他计较,”朱颜冷笑了一声,吩咐,“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是!”管家带着侍卫走上来,然而却并未直接动手抓人,反而客气地对那个老屠龙户作了个揖,道,“申屠大夫,有请了。”
“不去!”看到对方如此恭敬,那个申屠大夫竟是得了意,甩下脸来,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今天老子心情不好,哪儿都不去!”
“你这老家伙!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朱颜气得又要上去打他,却被管家暗中拉住了衣角,偷偷摇了摇头,附耳低声:“郡主,那老家伙可贼得很,最好对他客气点,否则他就算去了也未必会好好看病——万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几味药,把那孩子给治死了,那就……”
“他敢?!”朱颜吃了一惊,大怒。
“他有啥不敢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孤家寡人的。”管家低声,指了指那个满身酒气和血腥气的老人,“他是屠龙户里资格最老的了,连帝君以前最宠幸的那个鲛人,秋水歌姬,都是他亲手剖出来的——在叶城,就连总督大人都让他三分呢.....
“秋水歌姬?”朱颜吃了一惊。
那个传奇般的鲛人,据说有着绝世的容颜和天籁一样的歌喉,一度宠冠后宫,无人能比。北冕帝对其神魂颠倒,甚至专门为她在帝都兴建了望海楼,以解她无法回到大海的思乡之苦。
只可惜这个绝世美人非常薄命,受宠不过五六载便死于非命。在她死后,北冕帝哀恸不已,罢朝数月,最后竟然想要追封她为皇后,并要安葬在只有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九嶷山帝王谷。此事自然引起了朝野大哗,六部藩王齐齐上书阻止,尤其白王更为愤怒,几乎引发了云荒的政局动荡。
难道那个传奇般的美人,竟然也是出自于这双血污狼藉之手?
她有些为难:“那……他要是不肯治好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没事,让属下来处理。”管家和她说了一句,便朝着申屠烍走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顿时看到申屠大夫表情大变,瞬间眉开眼笑,不停地点头:“行,行!我马上就跟你去!”
“走吧。”管家含笑走了回来,“没问题了。”
“……”朱颜咋舌不已,“你是怎么搞定的他?”
管家笑了一声,摇头:“这般事,还是不和郡主说为好。”
说吧说吧!”她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扯住管家的袖子,“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让我也好学学。”
管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乐颠颠自动爬上马车的申屠大夫,又看了看朱颜,咳嗽了几声,压低道:“属下刚才和他承诺说只要肯好好地给郡主的鲛人看病,他在星海云庭一个月的花费,便都可以算在赤王府账上。”
朱颜愕然:“星海云庭?那又是什么?”
“不瞒郡主,”管家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这星海云庭,乃是叶城最出名的……咳咳,青楼妓院。”
“啊?”朱颜一时愣住。当管家以为郡主女孩儿家脸皮薄,听不得这种地方时,却见她眼睛一亮,鼓掌欢呼:“太好了,我还没去过青楼呢!你带我一起去那儿看看吧!也挂在王府账上,行不行?”
“……”管家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怎么行!”
“行的行的!就这么说定了啊!”她满心欢喜,一下子蹦上了马车,“我不会告诉父王的!以后一定会在他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