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寂寞的容若,这首小令也不知道是实境还是拟境。
一个冬天的晚上,院子里的残雪映着月光的清辉,映得屏风更加清冷暗淡,已经是三更天了,是谁在吹着横笛,将《梅花落》的曲调一直吹个不停,夜深无人,只有月色朦胧。这便是上片三句的字面意思。
“残雪凝辉冷画屏”,意象是一“残”一“冷”;“落梅横笛已三更”,意象是梅要“落”,夜要“深”;“更无人处月胧明”,意象是人要“无”,月要“朦胧”。这些意象交织在一起,传达出来的就是两个字:寂寞。
可是,在第二句里,“落梅”存在“落”的意象吗?它不明明是一个曲调的名字吗?
分析起来,这里的落梅有可能是双关语,前一句有残雪,正是落梅时节,两相契合,并无不妥;又因为:笛子吹什么曲调,诗人不是随便选的,比如,如果要表达别离和思想,那就不会是《梅花落》而是《折杨柳》了,“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些曲调的名字在诗人们手里早已经有了固定的意象,也就是说,这些曲调的名称早已经成为诗词的意象符号了,再举个例子,《玉树后庭花》,凡是出现这个曲调名,一般和音乐本身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你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在抒写亡国之痛、兴废之感。
曲调名称在诗歌里边,一是以字面的意思而存在,比如《梅花落》就带有梅花落的意思,《折杨柳》就带有折杨柳的意思,这些字面意象会以字面本身给人以第一印象,下一步才是曲调所带有的意象。
曲调的固定意象早已经约定俗成,无法更改了。我们看周敦颐的《爱莲说》,莲之情操气节与梅花相比是绝不逊色的,乐曲里边也有和莲有关的,但容若在独品寂寞情怀的时候只能听到《梅花落》而不可能听到《莲花落》,否则就会是另一种鉴赏了。
如果较真的话,有一个问题很不容易解决,那就是:容若这时候在哪儿?
从“残雪凝辉冷画屏”来看,他这应该是在家,但是,当时的北京城若有人吹笛子直到半夜三更,这也太扰民了吧?笛子的声音很尖锐,声波的穿透力很强。如果那人还反反复复吹的都是《梅花落》这同一个曲调,那就更让人受不了了!但容若少爷是个文人雅士,听到这旋律只觉得惺惺相惜,人家吹到了三更,他也听到了三更。
只是,这回到了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这是写境还是拟境?
下片一转,抖落出一对很漂亮的句子:“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诗词短小,语言讲究精练,废话绝不能有,但这里,“我是人间惆怅客”,却有些像废话的样子。为什么要说“人间”呢?难道容若还有可能不属于人间不成?和这一句在意思上最相当的对句应该是:“我是人间惆怅客,你是仙界风流女。”只有在这种类型的对仗之下,“人间”两个字才是成立的。看看容若对句里和“人间”相对的却是“何事”,很不工整,再仔细看,他完全摆脱了这里通常的对仗规范,这两句话根本就不构成一组对仗。
难道容若也出现败笔了吗?当然不是,这种低级错误他是不会犯的,“人间”二字其实是最无理、也是最点睛的一笔,他这样一说,给人的感觉是:他“自己”和“人间”对立起来了。这就好比我们有些穿西服的同胞经常爱说的“中国人如何如何”,他们在这样表达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排除在“中国人”这个范畴之外了。
所以,“我是人间惆怅客”意思就好比一只天鹅站在家鹅堆里,感慨道:“我是家鹅世界里一个惆怅的过客呀。”
下一句“知君何事泪纵横”,这个“君”,就是吹笛子的那个人。这一句的出现,把上一句的意思一下子又烘托提升了一层。“我是人间惆怅客”,这是我与世界的隔膜,“知君何事泪纵横”,是我与你的相惜,这就把“你”拉到了“我”的这边,我们两个人互相取暖,以对抗“不属于这个人间”的那种刺骨的疏离感。
“知君”的“知”,字面上是“我从笛声里知道你心”的意思,但一般在诗词语言里,一些字放在“知”的这个位置上是要被当作“反训”来讲的,也就是说,在这里,“知”很可能是“不知”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人间惆怅客,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吹笛子吹得那么悲伤。这样一来,意思可就丰满多了,我们可以这样想:容若自己就很惆怅了,谁知道突然遇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虽然不清楚他悲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那种感觉自己是有深深共鸣的。这是一种对一个没见面的人的深沉的知音之感。但是,就像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当他终于有了自己心爱玩具的时候,当他终于有了一个玩伴的时候,他会非常投入的,但同时也会越来越自闭,和世界越来越疏离。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不知道,只是—“断肠声里忆平生”,在断肠的笛声里,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往事到底是哪些?不知道。
个人的情感体验是别人很难参透也很难代替的。就像这些诗词,有人可以给你讲解,但没人可以代你思考;就像有人可以教给你酒的知识,甚至陪你喝上几杯,但醉的体验只能是你自己的,是个体的,是人人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