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803—853),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长安)人。《通典》作者、宰相杜佑之孙。26岁中进士,做过黄州、池州、睦州刺史和司勋员外郎、中书舍人等。是晚唐著名的诗人和古文家。
杜牧的诗风华流美、雄姿英发,在萎靡的晚唐诗坛上以俊迈雄健的气概“独持拗峭”。形成这种风格的原因,首先与他对时事的独特看法有关。晚唐时很多人都对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失去了信心,但杜牧却始终幻想着否极泰来、衰而复兴的政治局面。晚唐政治的两大症结是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杜牧一生理想的中心内容就是改变四郊多垒的局面,收复被割据的燕赵河湟,并希望通过天子发愤图强、堵塞政治漏洞来挽回国运。当时朝廷一度在对藩镇和回纥用兵中取胜,他所经历的文宗、武宗、宣宗三朝暂时稳定的局面也给了他这种信心。因此他以“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自任,多次向朝廷上书献策,对政治弊病提出许多具体改革的意见。尽管这种修修补补的办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这种远大的理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却支持了他一生,使他能在暮霭沉沉的晚唐诗坛上投下最后一道理想的光辉。因此杜牧的豪壮气概反映了唐亡前夕回光返照阶段某些有志之士企图挽回国运的幻想和努力。
其次,杜牧的创作道路与追求形式技巧的晚唐诗人不同。他提出要“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答庄充书》)。“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也就是要在元白和韩孟、李贺这两大派之间选择一条中间的道路,在遵守以内容和气势为主、艺术形式为辅的传统表现方法的基础上,融合今古之长,创造自己的风格。
杜牧才气俊爽,各体皆工,而七绝风调最佳,味永趣长。七律虽不及七绝,但《早雁》、《题宣州开元寺水阁》等也较著名。前者借咏雁反映了在胡人侵扰下逃亡到南方的边民的痛苦生活: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
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
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被胡人的弓弦惊得四散的早雁象征遭胡骑蹂躏的边民四散流离;失群的孤雁哀鸣着在月夜飞过长安的仙掌和长门的情景,暗示了朝廷对边事的冷漠和无能;诗人劝早雁滞留潇湘暂时安居,更说明收复边地的无望。全篇句句咏雁,句句写人。暗用《诗经·小雅·鸿雁》以鸿雁比流民的典故,以早雁的遭遇概括了晚唐边民流亡无着的重大问题,并深刻揭示了造成这一现象的社会原因,含思悲凄,境界清丽,在咏物诗中亦不多见。
杜牧的七绝有许多被人广为传诵的名篇。对生活的富有信心使杜牧像盛唐诗人一样乐观爽朗,因此他所创造的明快优美的意境保持了盛唐诗以兴会为主、善于概括、画面鲜明的传统特点。如著名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诗人以巨大的魄力集中了最富于江南特色的景物,突破画面空间的局限,概括了整个江南历经兴亡盛衰而繁华依旧的风貌,而这烟雨迷蒙的春色中又渗透着诗人对国运的忧虑。这种深广的概括力和含蓄的意蕴正是盛唐诗的基本特色。《山行》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首诗描写了山中高爽绚丽的秋色。“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精妙比喻,攫取了春秋两季大自然中最热烈的色彩,通过秋叶之红与春花之红的比较,赞美了枫林经霜之后越发艳丽红火的顽强生命力,以及晚秋更胜于春朝的生机,对于一切在衰暮之时犹能充满活力、使生命放出异彩的人和物都是一个壮美的礼赞。谁能说它所饱含的哲理意味与诗人盼望大唐否极泰来、晚景更红的心情没有关系呢?
以直达的语言表现对生活美的独特敏锐感受,并找到某种和意境最相和谐的情调,通过画面的巧妙组织表现出来,也是杜牧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如《江上偶见》绝句:
楚乡寒食橘花时,野渡临风驻彩旗。草色连云人去住,水纹如縠燕差池。
橘花的开放和渡头的彩旗,给这幅生机蓬勃的楚江新春图增添了别致的南方情调,而连云的草色前来往不断的行人和轻纱般的水纹上斜飞穿梭的燕子,更令人在景物的远近、动静的穿插交织中感受到一种荡漾骚动的春天气息。《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幽清的深宫,蜡烛的微光,暗淡的画屏,冰凉的石阶,组成了一幅冷宫生活的凄清图景,而孤单的宫女轻轻扑打着流萤的无聊动作,仰视牵牛织女久久不眠的寂寞神情,点出了她如秋扇般被弃的命运。“凉如水”的比喻不但写出了夜的色度,也写出了沁人的凉意。《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建康作为六朝首都,一度繁盛之极。到晚唐时,这里仍是商业繁荣、富贾士子寻欢作乐的地方。但诗人却从眼前醉生梦死的景象看到了六朝的兴亡。历史的虚幻感和对现实的思考融进了眼前秦淮河迷茫如画的优美意境之中,而这朦胧清冷的烟水沙月又正从本质上烘托出热闹背后的空幻和悲凉。再经隔江商女所唱的靡靡之音醒透,便自然凝聚成足以警世的千古绝唱。
杜牧一度在扬州的淮南节度府中担任幕僚。有相当一部分诗描写扬州风物,留下了一些有关男女风情的名作,却能不涉习俗,不流于浅俚,这首先得力于他艺术上的功夫。如《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诗人本是与故人调侃,问他在此秋尽之时,每当月明之夜在何处教妓女吹箫取乐,由于诗人巧妙地把美人吹箫于扬州二十四桥上的传说与江南秋尽时依然山清水秀的特点融合在一起,令人似乎见到在月光笼罩着的二十四桥上,吹箫美人披着银辉、宛若光润洁白的玉人,仿佛听到呜咽悠扬的箫声飘扬在青山绿水之间。这样优美的境界所唤起的联想已不是才子放荡的生活,而是对江南风光的无限向往。又如《赠别》二首,虽写青楼之迹,但形容少女“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绝妙比喻,以及“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新颖构思,却将妓情纯洁化了。《叹花》“自恨寻芳到已迟”也是隐喻寻花问柳的生活,但以“绿叶成荫子满枝”比喻已婚有子的妇女,新奇贴切,写艳情而不失之轻薄,并创造出许多近似成语的比喻,便能“不涉习俗”。此外,杜牧这类风情诗不伤于浅俗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中深含着失意的感慨。例如他的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诗》),虽然勾出了一幅佻达无行的自画像,但貌似轻浮的口气中包含着十年落魄江南、壮志消磨、一事无成的深沉痛苦,这种内在的风骨正是他的风情诗高出于元白的地方。
杜牧诗吸取了中晚唐“旁寄曲取”的艺术表现方法,讲究构思,想像新奇,但从不带险怪诞幻的色彩。即以用典而论,他也与李贺、李商隐一样,同样好“探寻前事”,根据生活经验,像亲历其境那样去想像并通过艺术的概括再现已经过往的历史陈迹。不同的是杜牧多将典故还原成现实生活的真实情景,通过适当放大、剪裁、集中,取得强烈的效果;如《华清宫》三首都是通过场面情景的适当调度再现玄宗杨妃在华清宫荒淫奢侈生活的片断,以突出最高统治者不到国破家亡决不醒悟的昏庸。其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首先煞有介事地展开骊山千重宫门依次打开的隆重场面,然后将远处的一溜红尘和贵妃笑脸的近景拉到一起,点出千门开启的原因只是为了用荔枝博取妃子一笑。一个“笑”字又自然令人想到周幽王同样在骊山上为博褒姒一笑而演出的历史悲剧。这就通过一个场景概括了周唐两代灭亡的深刻教训。又如《题木兰庙》: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这首诗细腻刻画了木兰敢于为国出征,牺牲个人青春幸福的高尚品格和矛盾心理,并将昭君和木兰这两个不同朝代的女子联系到一起,通过她们一个为国和亲、一个为国御敌的不同命运的对比,含蓄地讽刺了两代统治者的腐朽无能。诗中为木兰设计出做梦画眉、暗祀明妃这样两个饶有生活气息的情节,便把木兰这个女英雄像普通妇女一样向往爱情与和平生活的心理生动地表现出来,深刻地揭示了主题。《赤壁》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指出周郎实靠天时以破曹兵,议论十分新警。但此处从反面着想,把周郎不得天时之便的后果幻化为春深时大小二乔被锁在铜雀台里幽怨而又美丽的情景,滑稽而又出人意料。杜牧的咏史诗很擅长翻案,如《题乌江亭》:“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真正的男儿要“包羞忍耻”,说不定能重整江山。这些独特的思想使他的咏史诗在否定旧说之余,又给人深长的回味。
杜牧将盛唐的兴会和中晚唐的深思相结合,产生了许多新颖而又含义深长的名句。如“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题禅院》),让人透过随着落花微风轻飏的茶烟体味出宾主久别重逢时,心头隐隐浮起的青春虚幻之感。“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将诗人对于秋风初拂,夏荷将凋的敏感,化为满池绿荷相互依倚一齐背对西风的怨恨之状,池中复叠的荷叶一时被风吹得倾盖欹向一侧的景象也生动如见。李璟词《摊破浣溪沙》中“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其实也正是同样的境界。由此可见,杜牧诗在命意构思方面也吸取了中晚唐刻意求新的长处,但又能立足于传统的创作方法,追求高绝的意境,始终没有忘记盛唐以来传统诗歌的最大长处是具有雄伟豪迈的气魄,积极进取的精神,健康纯正的审美观念,善于发现和提炼自然美的敏感和本领,以及反映现实生活并进行高度艺术概括的能力,杜牧能独立于晚唐诗坛的基本原因也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