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时词有两个中心,一在西蜀,一在南唐。后蜀赵崇祚选录温庭筠、皇甫松、韦庄到和凝、孙光宪、李珣共十八家词,计五百首,结为《花间集》。所选内容都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叙》)。所选词家一大部分是西蜀人。其共同特点是用华丽的词藻和婉约的构思集中描写女性的美貌、服饰以及她们的离愁别恨,从而形成一个花间词派。
花间词人多为宫廷豪门的清客,生活空虚,文化水平也不很高。其作品反映了西蜀君臣沉酣酒色的侈靡生活,内容单调、贫乏。其中较有价值的两类,一是少数风格接近民歌的作品,如牛希济的《生查子》: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以民歌惯用的双关语,通过新月、红豆、桃仁、隔墙花四种物件,表达出与爱人团圆成双的愿望。顾敻的《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沈。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思深。
亦是民歌天真的奇想,直作情极之语,却又欲吐还吞,被弃之怨仍表现得很含蓄。另一类是描写东粤风情的作品。如欧阳炯的《南乡子》中的二首: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写孔雀临水被人惊吓,又似乎认识,依然只顾照影自怜,不惟姿态生动,色彩亦极鲜艳明丽。另一首: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写少女采摘红豆的情景,桄榔、红豆这些岭南特有的植物为画面增添了南国风韵。又如波斯人的后代李珣,也写了不少表现南方风情的《南乡子》,如: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写一个少女在人前遇到情人,暗中用眼神传情,并故意遗下一双翠羽妆饰的钗子,背人骑象先过河去等他,表情极细腻。所取地名景物如“刺桐花”、“越台”及人物“骑象”的动作都富于浓郁的异域情调。另一首:
乘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南朝乐府和唐人七绝中以采莲为题材的作品很多,这一首将采莲女倚偎在一起、抢着采下荷叶遮阳的娇憨情态写得尤其生动。
花间词在艺术表现上也颇有可取之处。例如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写清晨情人离别的情景,“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两句,细腻地描绘出挂在情人脸上的泪珠中映出破晓时缺月的影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两句从罗裙色如芳草的常见比喻中翻出睹物思人的新意。这种构思对后来的婉约派词也很有启发。皇甫松的《望江南》: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在残夜昏暗的灯烛下,梦见江南梅子熟时,夜半泊船水驿,听着笛声、人语和萧萧春雨的情景,能传江南雨夜之神韵。
在花间词派中,韦庄(836—910)是别具一格的词家。他主要生活在晚唐,晚年仕于西蜀,曾任宰相。与温词及大多数花间词人浓艳的词风不同,韦词情至而语质,较疏淡自然,平易晓畅。如他的《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回忆当初与情人相别时情事,明言“四月十七”而毫无修饰,是表明离别之日不能忘怀之意。从下片看,这确切的日期却不是一般的回忆,而是梦境,这就在直白中又见含蓄。词里以“忍泪”、“含羞”写女子强抑情感的情状,“魂断梦随”写追念不已的心情,都很工细而出语却自然。他的《思帝乡》写少女对男子的大胆追求: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感情的热烈,语气的直率,都近似民歌。《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这首词色彩富丽而句意直白。下片以琵琶声拟黄莺语,以绿窗烘托似花美人,营造出红楼的春天气息,虽艳而不失清新。另一首《菩萨蛮》写江南好,也是他的名作: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此词清丽婉畅,上片写景之芊丽,春水碧色,画船中听雨入眠,写尽江南春雨恬静而令人惆怅的滋味。下片写人之姝丽,暗用卓文君事,将游人只应终老江南的道理说得千真万确,夸大了足以令人断肠的江南之美。以写情的风流蕴藉而言,韦词与花间派词仍有相同之处,只是他语言明秀而口语化,富有民歌抒情意味,以疏朗平淡取胜,因而能居西蜀词人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