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刻,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神色不动。朱颜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一次的见面,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她只能旁观着,听着他和自己父母的应酬寒暄,就如同看着陌生人一样。
咫尺天涯,再会无期。
“恭送皇太子殿下!”当他离开的时候,再一次地、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只有朱颜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师父他……他要娶妻了?是啊,他已经再也不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了,作为帝君唯一的继承人、空桑的皇太子,他必然是要娶妻的,而且必须要从白之一族的王室里选取皇太子妃。
一切都理所应当。可是
……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快得简直不真实,完全令人无法接受——就像是昨日他刚刚在她怀里死去,今日却忽然变换了一个身份、重新来到这个世间一样!
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是她忘记了?
“郡主,你还不快……”盛嬷嬷看到郡主又在那里发呆,忍不住焦急地抬起手,想扯住她的衣襟让她一起下跪——
然而朱颜微微甩了一下袖子,只是一瞬,整个人就忽然消失了。
—
八匹装饰华丽的骏马,拉着描金绘彩的皇家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口。车上有着银色的双翼,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等时影坐入马车,大内侍从便从外面关上了门,拉上了帘子。车内华丽宽敞,并无一个侍从。然而,帘子刚一合上,却又微微动了一动。
时影端坐在车内,蹙了蹙眉头,忽然对着虚空开了口:“你跟来做什么?”
“啊……”马车里空无一人,却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开口,似乎带着一丝懊恼,“你……你看出来了?”
密闭的车厢里似乎有风微微掠过,旋转着落地。唰地一声,一个人影从半空现了形,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
“像你说的,如果同时施用隐身术和缩地术,就能出现新的术法,”朱颜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间的身手,语气里有一丝得意,“刚才这个术,连我父王都没看出来呢……”
时影眉头动了
一动,似是掠过赞赏之意,却并没有说话。六王是云荒里仅次于帝君的人物,要在眼皮底下瞒过赤王施用术法,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修为——这个小丫头还真是聪明,他只是略微点拨,立刻便能举一反三。
然而,他没有接她的话题:“你身为即将出嫁的赤之一族的郡主,这样忽然跑到我的马车里来,万一被人知道、会给各方造成很大困扰……在没有被人觉察之前,赶快离开吧。”
朱颜是一时冲动才跟了上来,听到他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心里刚才那点血勇和冲动冷了下来,半晌才讷讷:“刚才……刚才那边的人太多了,一直没机会问你问题,所以才忍不住跑过来……”
时影怔了一下,神色有些异样:“你……要问什么?”
朱颜一跺脚:“你为什么要来主持婚典?”
“就问这个?”时影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端坐在马车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声平静冷淡。“我如今是皇太子,既然帝君病了,我只能替他出面、向臣子藩王们施恩以笼络人心——如此而已。”
“可是……可是……”她说了几个可是,却不知道如何组织下面的话。
“可是我若是来插手此事,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是不是?”他却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回答,“你不能因为自己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拒绝帝君的恩赐——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懂事了吗?既然都
已经想定了主意要嫁,怎么会还在这些小事上闹别扭?”
“……”她一时无言以对。
是的,既然她都已经决定了要嫁给白风麟,为什么还要在意谁来主婚?这些细枝末节,和嫁给谁相比起来又有什么意义?朱颜嘴唇动了动,脸色灰白地垂下了头,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你真的要册立太子妃吗?”
“当然。”时影连眼角都没有动,“哪个帝君能没有皇后?”
“……”朱颜沉默了下去,再也不说话了。
马车在飞驰,车里的气氛仿佛是凝固了。转眼间马车已经疾驰出了三条街,时影直视着前方,淡淡:“前面快到禁宫了,你该回去了。”
朱颜怔了怔,忽然冲口道:“我……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时影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那个……那个原来的皇太子,时雨,”她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他如今怎样了?你知道他的消息吗?”
时影一震,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而冷:“为什么问这个?”
朱颜低声:“因为他是雪莺的心上人!”
时影眉头皱了一下眉头:“白之一族的雪莺郡主?”
“嗯。你知道她?”朱颜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也不由有些意外,“她为时雨茶饭不思,担心得要命……唉,我怕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想不开……”
时影没有
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你不要管别人的事。”
“雪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心知不妙,心里直直沉了下去,“她……她都怀疑是你杀了皇太子!我气得差点和她吵起来。如果早点找到你弟弟,她就不会那么无端端怀疑你了!”
“无端端?”时影沉默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怎么,你就这么坚信我是无辜的吗?”
“什么?”朱颜猛然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阿颜,不要装了。当你在紫宸殿深处看到我的时候,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疑虑?”时影端坐在皇室御用马车里,穿着皇太子的礼服,声音淡淡,却是深不见底,“我为什么会回到帝都?我和大司命之间有什么协议?我为了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这些,你都不不会不曾想过吧?”
“可……可是……”她呆住了,看着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坚决,“无论如何,师父你都不可能会是这种人!”
“哪种人?”时影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讥诮,“呵……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
“……”朱颜无法说什么,只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柄冰冷的刀,一寸寸地切割下来,把她从他身边彻底分离出去——说真的,即便相处多年,对她来说,他也一直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无法触及,甚至无法看清。他们之间最近的
那一刻,或许是在他临死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也就在那一刻,她才发现其实师父的内心完全不是她所能琢磨的。
而到了此刻,即将成为帝君的他,内心又是如何?
她依旧是云里雾里,永远不能看清楚他的真实模样。
“告诉雪莺郡主,不必再等时雨了。”时影转头平视着前方,语气冰冷,一字一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朱颜惊呆在当地,一时间如同有冰雪当头泼下,寒冷彻骨,“天啊!难道……难道雪莺说的是真的吗?师父,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时影的手在膝盖上无声地握紧,却没有否认这个罪名,顿了顿,忽然有些烦躁地厉声说了一句:“我说过,从此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臆寒冷如冰,过了片刻,终于艰难地再度开口,似乎不听到答案就不会死心,“那么,请问皇太子殿下……时雨,是真的死了吗?”
时影直视着前方,语气平静冰冷:“是。”
朱颜震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地追问:“是……你做的?”
“你觉得呢?”时影冷冷,却并没有否认,“是又如何?”
朱颜身子晃了一晃,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马车上,仿佛不认识一样地看着这个熟悉的人,眼里的神色几度激烈地变幻。
马车里许久不曾有任何声音。
不知道过
了多久,时影转过头来,看了身侧一眼,似乎是想要分辩一些什么——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已经不在那儿了。生平第一次,她的术法居然骗过了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面前消失。
“阿颜!”那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
当马车从街道尽头消失后,朱颜出现在街角,脸色苍白。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着,脚步虚浮,魂不守舍。
“我说过,从此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
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令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神志恍惚地往前走着,不辨方向。忽然间一个踉跄,撞到了什么。
“哎哟……痛痛!”被撞倒的是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串吹糖做的小人儿,正捂着额头发出了痛呼,小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秀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