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前一首诗的特点,是诗人自己就是诗中的一个角色,这一首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这四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不知道大家看出它的特点没有?它们好像是一组镜头,每一句就是一个画面,一句比一句在往前面走,就好像电影镜头在一步步向一个画面逐渐推近:第一句是一个远景镜头,好像隔在河对岸遥看,只看见江边一片茂盛的青草,看不到其他的细节。到第二句,画面开始清晰起来,让我们看见了“郁郁园中柳”。“郁郁”者,茂密也,原来河边是一座庭园,园中有一片茂密的柳树。然后镜头再往里面推,而且变成了鸟瞰镜头,柳树后面、花园里边的景物又呈现出来:里面有一座楼,楼上坐着一个女子,而且体态丰满。“盈盈”者,丰满也。镜头再推近,画面上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了,她不仅体态丰满,而且长得很白,而且不是那种死眉烂眼的白,是洁白而有光泽,而且坐在窗前。“皎皎”,是洁白而有光亮;“当窗牖”是坐在窗前(“牖”就是窗,也可以解释为朝北面的窗)。这四句诗,画面一幅比一幅清晰,描写一句比一句细致,完全就像是有一个摄影机在那里慢慢地摇镜头,而且是变换着角度在逐步推近。
当然,那个时候是没有摄影机的,这个“镜头”就是诗人那一双眼睛,这些诗句展现的是这位诗人出色的观察和描写能力。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不仅要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还要有一个视角,一个“aspect”,从这个特定的视角逐步推进、变换,画面景物才会由远而近有序展开,不至于凌乱、跳脱。这种有内在联系的场景转换,还如此井然有序,就像现代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这么早就出现在我们古人的诗歌表现艺术中,这是非常之惊人的。
那么,这个“盈盈”、“皎皎”的女子,坐在那里干啥子呢?请大家注意,现在是柳树长得很茂盛的时候,是夏天,这个女子可能是在那里乘凉,也可能是在那里等人,等谁呢?我们慢慢往下读。
现在,诗人的眼睛再向前推近:“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娥娥”,是形容女子的美貌;“红粉妆”,是化妆的时候又用了胭脂、又用了白粉。那个时候化妆用的粉,不是我们现在女子专用的化妆粉,是小麦粉。大家不要笑,小麦粉最初就是用来搽脸的,因为小麦加工出来的粉,比其他各种粮食作物加工出来的粉都要细得多,可以用来搽脸,所以它才叫“面粉”。你们看——连这个女子画的什么妆都看得这么清楚,诗人的这一双眼睛要凑得有好近!接下来还要近,完全是特写镜头了——他看见那个女子把手从下面拿出来了,连那个女子的手指很细、很白,都看得清清楚楚,是“纤纤出素手”。“纤纤”是细而柔嫩,“素”就是白,那显然是一双没有下过厨房的手,不是劳动妇女的粗糙的手。连这些都看清楚了,诗人恐怕离那个女子还不到一米远,要是个近视眼的话,那就还要凑得更近!当然这是玩笑话,这是说诗人的观察要有多么细致,才能作这样具体而微的描写。
[宋]佚名 《女孝经图》
前面这六句诗,是外在形象的观察和描写,是空间的推进,到下边就变了,空间转化为时间了。“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这是时间上的倒叙,从“昔”(就是过去)到今,原来是“女”,未婚女子,现在嫁了人,是“妇”了。什么叫“倡家女”?就是歌舞班子的女演员。最初说的“倡”和“伎”,不是现在红灯区的那个娼妓,女演员唱得好的叫“倡”,表演得好的就叫“伎”,那时候的歌舞班子都是私人的,就叫“倡家”。什么是“荡子”?就是浪荡不归的男人,一年四季不落屋,欧洲美国到处耍,逛风景、下赌场,那就是“荡子”。原来这个本是歌舞班子女演员的少妇,现在嫁的是一个浪荡不归的耍哥子。她坐在窗口,看来不仅是在乘凉,还有可能是在盼望她的丈夫回来?
接下来这两句就更有意思:“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前一句简单,就是说他那个浪荡丈夫一天到黑不回家;后一句就很直截了当,它用的是“空床”,不是“空房”,空床比空房给一个少妇带来的苦恼更要多。“难独守”,就是诗人在帮那个女子把她的内心活动说出来了:你这个浪荡子一年四季在外头,让我在家里面空等下去,那是办不到的!你在外面耍,到处找女朋友,我也可以去找一个男朋友——她要想搞婚外恋了!汉代的人,好像说真话没有那么多顾忌,比较洒脱,到唐代的诗就不兴这样写了。比如“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只不过是有点后悔:“哎呀!我不该喊我那个男人一天到黑在外头去挣表现,想当啥子官,有啥子意思嘛……”她就只说到这里为止。汉代的人就不那么含蓄隐忍,她就直截了当地说:你喊我一个人守那个空床,办不到!
对了,现在我们就晓得她为啥子是“娥娥红粉妆”、“皎皎当窗牖”了,这个“出素手”的心思也出来了:又没拿东西,又没做事情,她就是“出”,出示给别人看。她浓妆艳抹地坐在窗前,再加上这一个动作,就有了要把自己展示给别人看的意思。
这么一想,这首诗就很有点儿喜剧化了:那个诗人远远地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窗前,他不敢出来,开始是躲藏在远处,一双眼睛就贼惑贼惑地往河边花园里头看,看着看着就往前钻,越钻越近,越看越清楚,然后就开始想七想八、想入非非的了……诗人的身份虽然被隐去了,但是诗人的情态,却是活灵活现的。这是诗歌表达的技巧,也是诗人心思的细密,我们前面还说了:这和那个时代的观念的质朴和开放,也是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