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古人没有夜生活,晚上又没有电视看,天黑人闲,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引出种种忧愁烦恼。我们这位诗人,显然是命运不好,困守在家乡,可能还有点儿穷愁潦倒,就是在这样一个愁闷难平的秋夜,想起了他旧时的同学朋友。从前他们有那么深的友谊,现在一个个要么升了官,要么发了财,但是都把他忘了。他心中涌起各种不快,就走到外面散步来了。
刚一出门,他就感叹:好明亮的月亮啊——“明月皎夜光”,就是他走出屋子的第一感受。“皎”是很强的月光,是眼睛看见的。接下来是他听见的:“促织鸣东壁”。这一看、一听,一个深秋月夜的清冷寂静,就呈现出来了。“促织”就是蟋蟀,一到秋天的晚上就“qüqür”、“qüqür”地叫,所以又叫蛐蛐儿。古人把它叫“促织”,是因为它秋天开始鸣叫,好像在提醒农妇抓紧织布,该做御寒的衣物了。《礼记·月令》里面就说“立秋蟋蟀鸣”。原来我不相信,专门去验证过,一连几年,立秋一过,我就在我住的那个小区里面去听,真是有那么怪——立秋之前听不到,但是立秋一过两三天,庭院里面就到处都有蟋蟀叫起来了。为什么是“鸣东壁”呢?有道理。首先,古时候的建筑,墙壁上有很多缝隙,昆虫怕冷了,就会往墙缝里面钻;其次,北方的庭院,正屋都是坐北朝南,东南西北的方位是清清楚楚的;那么,庭院里面,哪里最暖和呢?东边的院墙。因为它被落日的余晖照得最久。这么一分析,我们就能够判断,这时一定是深秋时节了。读诗要细心,还要有点生活常识。这个“壁”要读“bie”的入声,才能押韵。
接下来这两句:“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可以进一步证明是深秋的深夜。“玉衡”是什么?这是古代天文学的一个专门术语。古人把北斗星想象成一个舀酒的斗瓢,下面四颗星组成瓢儿,叫“斗魁”;斗柄上的三颗星,就被想象成瓢儿的把子,就叫“玉衡”。“玉衡指孟冬”这个“孟冬”,从古代起,直到现在还争论不休,有人说诗里面明明写的季节是“孟冬”了,怎么会是秋天呢?但是如果是冬天,北方的蟋蟀怎么还在叫呢?不符合生活常识。那到底这首诗写的是秋季还是冬季呢?给《昭明文选》加注的唐朝人李善就创造了一个说法,说是“汉之孟冬,今之七月也”,意思是说因为汉高祖是阴历十月打进函谷关,把秦灭了的,因此汉代就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七月就成“汉之孟冬”了。这样说完全夹缠。因为汉代这个改变,改的是各个月的名称,不可能改变季节。但是李善这样一错,就导致后来的人争论不休,各种各样的观点、说法,都可以编一本书了。本人是第一个提出“孟冬指方位而非季节”的。至今我都没看到哪一家的注释采纳鄙人的这个看法,所以我多说几句。
[五代]黄筌 《写生珍禽图》
天象学知识告诉我们,北斗星是旋转着的,一夜之间,北斗星的斗柄所指的方向不同。北方秋天刚入夜的时候,“玉衡”的指向是在西偏北一点点,这叫“斗柄指西,天下皆秋”;但是到了夜深你再去看,斗柄旋转了,“玉衡”指的方向就往北方移了,北方就叫冬(相应的,斗柄指东方就叫春,斗柄指南方就叫夏),因此这个“玉衡指孟冬”是说夜已经很深了,不是在说季节。这并不奇怪,类似于我们现代航空航海用“几点钟”来指示方位一样,它把整个空间看成一个钟面,时钟的数字位置就表示不同的方位,他口头报的是几点钟,但其实说的不是时间。后面这一句“众星何历历”(这个“历”要读“liè”),是说满天星星一行一行地排得很清楚,就是民歌中间唱的“天上星星儿排打排”。正因为是秋夜的晴空,星星看得很清楚,所以诗人可以描绘天象来交代时间。古人没有钟表,他到了晚上要判断时间,就要观察天象,不同季节的天象是不一样的。我们今天有钟表,很方便,所以就没有古人的这些常识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这是一个恍恍惚惚的疑问。诗人借着月光,看到草上光亮的露水珠,不觉诧然:怎么突然一下就夏去秋来了呢?这里的“白露”不是季节,而是眼前景物;“忽”是突然,“复”是“又”的意思,“复易”就是“又改变了”。“易”也要读“yè”,才能押韵。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深秋的夜晚,蝉子还在那里“呀—呀—呀”地鸣叫,而那些消失了的燕子,它们飞到哪里去了?燕子的羽毛是黑色的,古人把黑色叫“玄色”,所以燕子又叫“玄鸟”;“逝”是消失,不在了,比如某人去世了,我们就说他“逝世”了。“安”是“哪里”;“适”是动词,读“se”的入声,“去”的意思。诗人似乎不知道燕子也是候鸟,所以会这样问,既渲染了他那种疑惑的心境,也为下面的心绪道白做好了铺垫。
天色季节、时辰景物都交代清楚,烘托够了,诗人就开始说他的心思:“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这个“门”指的是学校的门,“同门友”就是同学;“高举”是高飞远走了;“振六翮”的“翮”要读“hei”的入声。鸟类翅膀上的羽毛,是由两部分构成的,靠近身体那部分是短羽毛,翅膀外缘是六根长的羽毛,那就叫“六翮”。各位可以去拉开自家养的鸽子的翅膀看,一定是这样的。这四句诗是说,从前我那些同学们,都像这些消失了的燕子,拍起翅膀飞走了,他们忘记了当初,我们手牵手一起耍的那些情谊,把我抛弃了,好像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脚板印一样。“遗”是留下来的,“迹”是脚印(“迹”在这里也要读“jie”的入声),因为一般人都不会注意自己走路留下的脚印,这个比喻说明诗人对生活的观察是非常细致的。
前面说了,古代的人都认识星座,诗人抬头一看,看见南方天空的箕星和它北面一点的南斗星(不是北斗),然后又看到了偏东一点的牵牛星。箕星是四颗排列成撮箕状的星;南斗也是排列成酒瓢形状的;这里的“牵牛星”不是那个和织女星隔着银河相望的“牛郎星”,而是南方天空上,中间一段呈弯曲形状排列的六颗星,古人把它们想象成拉车的牛,给它取名“牵牛”,“牵”者拉也。“负轭”的“轭”,也叫枷担,是让牛拉车、拉犁的时候,挂在牛颈子部位的一个弯曲的木架子,以免重物滑脱。诗人看着这些星座,就想起自己那些同学,徒有朋友之名,没有朋友之实,就像这些星座——那个箕星,像撮箕却不能拿来撮垃圾;那个南斗星,像酒瓢却不能用来舀汤水;牵牛星也不可能真的挂上轭去拉车,这些都是虚的,都是空有其名而已。所以他说“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接着又感慨“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我现在看穿了,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稳固的,都靠不住;什么同学啊、朋友啊,原来那么好,都是虚的,毫无用处,跟这些有名无实的星星儿一样的!“良无”就是“真的没有”,实在找不出;“磐石”是巨大的、很稳固的石头,你很难动得了它,所以我们有个成语叫“坚如磐石”;“益”就是用处(也要读“ye”的入声)。
孔子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首诗就是“怨”,诗人对朋友的抱怨。古代人有些观念,和我们今天不同,他们认为一旦是同学、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说我要是当了厅长的话,就要给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安个官儿,至少当个处长副处长。这当然不符合现代文明。我们现在主张各人的道路要个人自己走,要靠自己去奋斗,不能指望朋友提携,更不能为此就抱怨朋友。自己发达了就把朋友拉上去,那叫拉帮结派,是现代社会所不取的。但我们可以用一种历史的眼光,去理解这位诗人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