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古代京城中的贵族们,历来喜欢飚车,一直到唐代诗人储光羲都还在写:“大道直如发,春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马的胸脯上吊着玉坠,一跑起来会叮叮当当作响,就叫“鸣玉珂”。这个风气从东汉时代的洛阳就开始了。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这是说到上东门去飚车,结果看到一大片坟墓,这就定下了全诗的情感基调。“上东门”是洛阳城十二座城门之一,在东偏北的方向,只有从这里出去,才能“遥望郭北墓”。“郭北”是城外的北方,那里有北邙山,从古代以来就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城”和“郭”是两个意思,要结合起来才是一座城市,前者指城墙围起来的里面那一圈,包括其中的街道、建筑,这个叫“城”,所谓“城者,盛也”。城墙的这一圈外轮廓,就叫“郭”。很多人误以为城外还有一个圈圈叫“郭”,理解错了,古人说得很清楚:“城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垧,垧外谓之野”。那个“城”和“郭”的关系,正如“池塘”这个词中“池”和“塘”的关系,“池”是那其中的空间,“塘”是围成那个空间的周围的堤埂。很多人忽略了对这一类词语的研究,以为池和塘是两个东西,所以古今以来讲谢灵运的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都说成池塘中间长满了草,根本就不对,应该是指“池”边的“塘”上长满春草。所以这个词值得特别拿出来讲一下。
[明]徐贲 《峰下醉吟图》
从上东门一出去,就看到北邙山上满眼都是坟墓。这时已经是秋天了,是“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的景色。从华北大地到整个西北地区,一直延伸到俄罗斯,都有在坟墓上栽白杨树的风俗。俄罗斯的传说是如果不栽白杨树,死人的鬼魂就不得安宁,所以赫鲁晓夫说“要在斯大林的坟墓上钉上白杨的桩子”。我们中国的说法更有诗意些,是说白杨树在秋风中会发悲声。因为白杨长得很高,叶片又大,叶柄又长又软,所以会在风中发出“萧萧之声”。“萧萧”的古读音是“hāo”,我们现在不是都还在说“风hāohāo的”吗?这里的“广路”不是马车跑的大道,而是墓道。因为北邙山上葬的达官贵人比较多,墓道留得很宽,还有很多石人石马,两旁栽满了松树和柏树。
甲古文 即
甲古文 既
这位诗人出城飚车,本来是准备消愁解闷的,却看到满山坟墓,听到一片秋声,就不由得想起了生与死,想起人生的短暂。所以接下来他就设想:如果死人也有感觉,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陈”者久也,“陈死人”就是死了很久的人;“杳杳”是黑暗,其反义词是“杲杲”,光明的意思,这是两个象意的字:日在木上谓之“杲”(太阳升起得很高了),日在木下谓之“杳”(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了)。“即”在这里不作“就是”讲,而是一个动词:改变状态,从这里到了那里,进入一种新的状态了,就叫“即”,所以太子当了皇上谓之“即位”;“既”正好与之相反,是一个过程结束了。请看这两个字的甲骨文字形:左边“即”是一个人正准备要开始吃饭,右边“既”是吃饱了转过头去打饱嗝了,很好懂。这两个字,很多人都用错,包括一些专家学者、报刊杂志,都错了。“长暮”者,永久的黑暗也。“潜”的本义是隐藏,这里指埋在地下;“寐”就是睡觉,就是我们说的“眯一会儿”那个“眯”;“黄泉”是古人的想象,认为地底下都有泉水,而华北平原遍地黄土,挖多深都是黄的,所以叫“黄泉”。“寤”是醒来。这几句是在说这些死人的生活状况:躺进坟墓以后,就深睡在地下,进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看到这些长眠不醒的死者,诗人突然有了一种醒悟,觉得宇宙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在那里循环,而我们的生命就像早上的露水那么短暂:“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宇宙中间的一切变化,不就是阴阳二气的循环转换吗?春天来了是阳气回归,到了夏天是阳气鼎盛,然后秋天就带着阴气来了,最后是冬天,天地间充满了阴气。这个循环本来是很抽象的,但他用了形容大水的“浩浩”,写在诗里面就显得生动了。“年命”是说一个生命的寿数“年”是老天爷给的,是由不可知的造物在决定,我们自己不能选择,所以是“命”。“朝露”是为人生的短暂叹息,我们在第三讲中已经说过的:生命短暂得就像早上的露水,被太阳一晒,就挥发、干掉、消失了。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寄”是什么?就是寄放、暂存;“忽”是什么?就是片刻,高速度地一闪而过。“寿无金石固”和上一讲那个“人生非金石”是一样的感慨;“万岁”在这里指永恒;这里的“更”也要读“gēng”,和那个“四时更变化”的“更”一样,只不过这里“赓续”、“跟着”的,是一年又一年的岁月,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送走,送到死亡那里去;“度”就是超越。后面这两句是说,这种一批生者送一批死者的现象,是一个规律,管你是贤人也好,圣人也好,圣明的君主也好,伟大的统帅也好,都无法超越,所以说“贤圣莫能度”。何况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当然更不可能例外,今天还在上东门外飚车,明天就要到北邙山上去睡觉了。李太白也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就是旅馆,万事万物来到天地之间,不过就像是到世界上来住了一趟旅馆一样。
汉代有一种风气,就是炼丹服药,求长生不老,就像我们现在到处都在宣传吃补药一样。神仙的传说最早出现在春秋时候的齐国,它的沿海地带经常能看到海市蜃楼现象,有时候那里面还有人物、车马在那里往来经过,人们就幻想那些人都是生活在天上的神仙,一定能够长寿。到了汉代,很多人都信这个神话,开始用各种方法去延长生命,叫“修仙术”,搞这种修仙术的就叫方士。这个风气很盛,淮南王刘安就招募了很多方士帮他炼药,结果一样药都没炼出来,不晓得咋个瞎戳戳搞出个豆腐来了,就是我们现在吃的豆腐。这个诗人经过前面那一番思考,想到这些事情其实都靠不住,所以他说:“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这里“服”是服药,就是吃那些什么仙药;“食”是“食气”,就是练习高级的呼吸方法。道家说世界上有两种气,一种叫“沆”,一种叫“瀣”,用深呼吸就可以把它们吸进身体,起什么什么神奇的作用。诗人说那些东西都不可信。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个“被服”也是和上一讲那个“被服罗裳衣”一样的意思,“纨”和“素”都是很精美的丝织品。熟绢叫“纨”,生绢叫“素”,那时候就是最好的衣料。诗人最后的结论就是:与其那样去服食求仙,还不如多喝点好酒,多穿些好衣服,好好享受这些实实在在的人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