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眼里泛起了微微的讥讽:只是巫罗家的四公子据说是个和父亲一般好色的人,脾气暴虐,经常听说有下人被鞭挞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尽管是巨富之家,捧着大把金钱,却还是难觅门户高贵的女子为妻。
“眼见得一个个孩子都被卖尽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罗袖夫人写了回函,苦笑,“否则我只有把自己也卖了。”她忽地笑了起来,有些怪异:“巫罗那个好色的老头儿,早就对我垂涎三尺了。”
听到“巫罗”两个字,凌浑身一震,却还是咬紧了牙不回答——这种时候,答错了一个字就是死罪了。
罗袖夫人将笔一扔,疲倦之极地将身子靠入了男宠怀里,回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凌,你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我实在没有太多耐心。”
“是。”凌低下了头,“凌再也不敢了。”
贵妇低低一笑,手指掠过少年清秀的眉,抚摩着他的脸颊:“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你怎么惹了季航呢?还痛么?”
“不痛了。”凌低声道,轻吻那只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痛的,也不是这里。”
“是这里么?”罗袖夫人吃吃地笑,将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罢…日里的话,我是说重了。我不该说要把你送回去。不过你也真是,干吗和季航赌气呢?——这一族里全是老女人和娇小姐,没一个男子来支撑,我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嗯…”很有些吃惊夫人居然会对他解释这个,凌眼里露出一种微妙的光来。
“不过,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来这一套了。”她凑过去在凌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却严肃:“凌啊,不要再做今天这样的事了…别以为我不是巫罗那个老变态,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咸味——罗袖夫人抬起头,看到一行殷红的血从唇齿间沁出。凌脸色又转为苍白,紧紧咬着牙,似乎极力克制着内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罗袖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伸过手去揽住了他的头,拉入自己怀里,轻轻抚摩着水蓝色的长发:“好啦…不说了,不说了。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这个鲛人将永生难忘在叶城遭遇的噩梦。
第一次看到他时,她正领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当家的身份来叶城拜访巫罗。
巫罗一族世代执掌云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来不仅敛聚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控制了整个大陆的鲛人奴隶交易。富可敌国的巫罗有意在美艳的晚辈面前炫耀实力,一连在府邸里开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贾和最美丽的奴隶来作陪,一时全城为之轰动。
然而在席间,她却听到楼上隐隐有惨厉的呼号,抬头看时,就见到一个血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还在挣扎着往外跑。楼上有家奴跑下来,连连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头发往回便拖。
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她脸色不动,只是低着头,看着百蝶穿花裙上那一个血手印。巫罗的穷奢极欲,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却没想到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后花园。
仿佛是为了弥补前日对贵客的失礼,巫罗府上的大管家引着她来到后院,示意她去池边观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鲛人被沉重的石锁锁住了手足,沉在花园的水底,无法游动也无法站起,全身肌肤溃烂不堪,伏在水草里一动不动,身侧一群以腐肉为食的血鲢虎视眈眈地游弋,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奴隶昨天顶撞了夫人,巫罗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
巫罗向来是个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里的鲛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
——然而,凌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那一日下午,罗袖夫人和巫罗大人在水榭中下“璇玑”,侥幸胜了一盘,便笑着开口,要向巫罗讨这个鲛人作为彩头。巫罗怫然不悦,然而因为对弈前许下过诺言,不好为了区区一个奴隶翻悔,只好卖了新当家一个面子,令仆人从水底捞出奄奄一息的鲛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然后,那个名叫凌的鲛人,便成了这个以放荡出名的贵妇的新宠。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只是想杀杀巫罗那老头子的气焰罢了…”阁里灯火昏暗,暧昧潮湿的气氛四处弥漫开来,罗袖夫人低低笑着,“说实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救下来的这个鲛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会失望吧?”凌轻轻笑了一声,开始亲吻她的耳垂,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摩过她丰腴的身体,动作舒缓而熟练,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他的手迫切地搜寻着她的,十指迅速纠缠相扣。
“嗯…”罗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声,展开了身体去承接他的重量。
夜成了欲望的温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烦恼的内政外务、钩心斗角都暂时远去,赤身交缠的两人只听从最原始的欲望,没有一句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颤栗躯体在真实地诉说着这一刻的快乐——那是一种向下沉溺的窒息和甜蜜。
“玄…”罗袖夫人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看着暗夜里闪着华彩的帷幕,眼神涣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玄…”
是的,这个帝都里有着太多的龌龊黑暗、太多的阴谋争夺。巍峨的高墙后,华丽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夫妻无情,子女无孝,朋友无义…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无法呼吸。也只剩了这床第间、还残留着一点乐趣和温暖罢了…
所以,趁着还活着,不妨放纵地享受一下这生存的微弱快乐吧!
罗幕旖旎地垂落下来,掩盖住了一切。
八、血十字
暮色初起的时候,巫朗府邸的一个院落里却起了动荡。
“还没找到?”飞廉看着满头大汗的仆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可能?我只不过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么会忽然丢了?给我再去找!每个地方都不能漏过!——找不到晶晶,也别回来见我了!”
仆人们噤若寒蝉——温雅的公子从来很少发火,但每次发火却必然会有严厉的责罚。一行人连忙又告退,飞廉按捺不住心里的烦躁,干脆起身自己动手在房里一处处翻找起来。
“晶晶,出来!”他一边打开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笼,一边呼唤,“别躲着了!”
碧掌着灯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那些阴暗的死角。看着这一片动乱的景象,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公子不要急,说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么可能!”飞廉低吼,一掌拍在柜子上,“帝都的城门早上就关了!她还不大会说话,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回九嶷那边?”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会跑出城去的,”碧轻轻道,“别担心,她一定还在帝都——我想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自己找回来的。”
“…”飞廉叹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疲惫,缓缓坐下。
“为什么在这当儿上,晶晶又失踪了?”他将额头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碧将烛台放到一边,端了一杯茶过来,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引开:“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军少将的事,有眉目了么?”
“越来越糟了。”飞廉喝了一口茶,摇头喃喃,“巫谢说,今晚十巫就要联袂觐见智者大人——为了阻止那个破军爆发的谣言,他们竟想要灭了云家!”
“灭族?”碧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但神色却是复杂的。
“我赶回来见叔祖,想和他再谈谈——可是,他也已经离府去往塔顶了。”飞廉将额头沉入手掌,忧虑地低声,“碧…现在,该怎么办呢?”
碧安慰地揉着他的肩膀,感觉公子一贯放松舒缓的肩背紧紧绷着,显然身体里压制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焦虑。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冷血的同僚么?
她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里却是温柔地劝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来想对策——巫朗大人一贯看重公子,一定不会对公子的请求置之不理的。何况有巫真云烛在,智者大人那样宠幸她,多半不会那么容易被元老院说服呢。”
这一番话说得温柔熨贴,飞廉点了点头,疲倦地看着美丽的女子在灯下铺开寝具。
碧虽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温柔聪慧却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尘莫及的。自从四年前将她从叶城的星海云庭带回之后,自己渐渐在感情上愈来愈倚赖她。
当然,一直以来他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养几个鲛人奴隶是贵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对奴隶流露出过分的宠爱,则必然会引起整个阶层的耻笑。而他却因为这个鲛人而迟迟未娶,显然早已违背了这一条潜规则。
整个家族,特别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试图将这个鲛人从他身边除去,让他可以和其他门阀子弟一样和门当户对的望族联姻——而这次,更是完全不理会他的反对,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飞廉看着她在灯下忙碌,忽地伸过手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
“别担心,碧,”他眼里有平静而坚定的光,“我不会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却只是不做声地将天蚕丝褥铺好:“先歇歇吧。”
飞廉将手停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纤细身体上那一瞬的颤抖,眼里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来。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低声耳语:“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苍梧之渊上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想过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里——如果我战死在那里,你又该怎么办呢?那时候,我想过舍弃军人的尊严、当一个逃兵。”
“对一个战士而言,面朝敌人倒下当然是最适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或许我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家庭的应该是云焕。”
碧沉默着,眼神剧烈变换,有晶莹的泪水涌现。
然而,背后飞廉的话题却转移了——
“比起云焕,我经常觉得上苍对我过于优待——这让我对他心怀歉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狼子野心、为人冷酷不择手段,都奇怪我为什么把他当朋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我们两个都应该是死对头…
“可他们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尔戈部落执行任务,当我因为那个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时,却是他从背后将我打倒在地,阻拦了我继续做出疯狂的举动!——如果不是他,那时候如此冲动的我,一定会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为何要阻拦我,因为那之前,我也以为我们该是天生的对头。
“何况,讲武堂里我对他几度示好,他却一直摆出一副臭脸拒人于千里。
“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心里应该有着某种痛苦…虽然他从未向我说出来过,可我还是能隐约感觉到——特别这一次他从西荒归来,我觉得他简直是被某种痛苦由内而外的毁掉了。可到底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从未对我吐露一个字。”
“我经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这种痛苦就不会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会觉得歉疚。
“——因为我帮不了他,却又过得比他幸福。”
碧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在耳畔自语,眼神复杂地变幻——五年了,飞廉一直对她无话不谈,然而仿佛避忌什么,却从未谈起过云焕。所以直到此刻,她也还是第一次明白、为何他对于这个同僚的生死如此挂怀。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间的情义。
飞廉眉间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平凡的爱着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我很满足于现状,因为我所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所以说…我不会愚蠢到失去这一切。”
碧闭起了眼睛,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过了许久才道:“谢谢你。”
她的语气让飞廉感到诧异,然而不等他询问,她已经将被褥铺好,回头温婉地对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飞廉在榻边坐下,一只手拉着她,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果然已经倦意浓浓,一沾到床铺就困顿得睁不开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静静凝视了他许久。
她俯下身,在摇曳的烛光下注视着他的脸,指尖轻轻沿着他的眉弓一寸寸划过,仿佛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里。这个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尘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泞里打滚撕扯时,只有他的羽翼是洁白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活在这个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五年,是她漫长一生里最美丽最宁静的时光——宁静到她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鲛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只想永远在这个好梦里沉睡下去。
然而,好梦毕竟不能做一辈子。
“谢谢你。”她再度低声,泪水忽然间就溅落在熟睡人的脸上。
不同于陪都叶城的奢靡喧哗,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内媚的。
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两侧朱门紧闭,高墙壁立,将那些彻夜不休的歌吹锁在了里面。只有巡逻队的脚步不时划破寂静,从皇城的东侧传到西侧,整齐划一而又机械单调。
一道碧影从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巡逻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墙后,不由喃喃。
“看错了吧?哪里有?”同伴定睛看去,却是空无一物。
“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经快三更了,是换岗的时间——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毕竟之后连着几天都要巡逻,恐怕会把人累趴下。
“不过这几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发生。”他喃喃开口,对同伴道,“我们还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对话的刹那,黑夜里金光忽地一闪,闪电般照得人须发皆见!
巡夜的士兵惊骇地抬起头,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白塔顶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只纯金之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一开即闭。
天…难道,真的要发生大事了不成?
碧色的影子掠过了森冷的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花园里,贴着树荫急速潜行,很快便避开了园里值夜的仆人,到达了约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无一人。
没来?来人的眼色变了变,身形旋即重新隐没在阴影里,向着退思阁掠去。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墙下,仔细听了听里面的情况,伸出手指按照约定的暗号轻叩窗棂。
过了片刻,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馥郁的香气随之涌出,带着某种淫糜腐烂的气息。
“怎么没来?”碧低声问,然而话音未落,随即转过脸去避开——阁里出来的人并未穿好衣服,只是随便披了一件袍子,散开的衣襟下肌肤坚实如玉。
“没办法,今晚不巧正好要陪那个老女人。”来人懒散地开口,敞着衣襟,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道,“她今天兴致好,一直伺候到二更,真是吃不消——睡过头了,就忘记了。”
月光透过门扉,斜斜映在他身上,鲛人男子身上散发出某种妖异的魅力。
碧转开脸不敢直视,低声抱怨:“可你也该预先通知一声!万一耽误大事了怎么办?”
“哼。大事?”凌冷笑,薄唇扬起一个弧度,“我还正想和你说,以后你们还是别来找我了——我对你们所谓的大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凌?”碧吃了一惊,顾不得避忌,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凌斜觑着门里,仿佛时刻留意里面的人是否睡醒,口里却道,“我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会说出你的秘密,你们也别来找我了。”
碧脸色苍白:“你…要背叛组织?”
“背叛?呵,复国军又何曾当我是自己人?”凌冷笑起来,细长的眼里有讥诮的光,“当年,你还是第一队的队长,派我去巫罗府里窃取令符,结果他们抓住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时候,谁来救过我?复国军?”
他的语声半途停顿,呼吸再度急促起来——无论过去了多久,每次一想起巫罗府邸里受到的秘密刑讯,他的血液都禁不住要凝结。
“那一次巫罗防范得很严,我们一时不好派人…”碧苍白着脸,低声辩解。
“好了,先不说那次,”凌冷笑,眼里闪出锋芒,“被送到了这里后,我向你们求救,你们又是怎么说的?——居然要我当这个老女人的面首!”
“这是大营里长老们商讨后的决定,”碧低声道,声音微微发抖,“罗袖夫人身居要位,你如果能在她身边潜伏下来,应该能获得很多重要情报——”
“哈,”凌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神透出无尽的悲凉,“是啊,反正那时候,我的琵琶骨也已经在刑求中被挑断了,再也无法战斗——所以你们就扔下我不管,逼得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尽一切手段取悦那个老女人!”
他声音里透出锋利的刺:“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到底是战士还是娼妓?”
碧说不出一句话,怔怔看着这个多年的同僚——他站在月光里,薄唇上带着冷笑,脸和身体散发出一种妖异的魅力,颓废的华丽和甜美的糜烂,几乎有一种让人一眼看去就被吸入其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