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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名未必上乘,上乘未必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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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说唐宋诗的两个选本

《唐诗三百首》是古今最有名的唐诗选本,但不是顶好的唐诗选本。此书的编选者是清代的蘅塘退士,其方法是从脍炙人口的作品中选取,因此这个选本有一个与生俱来的问题,那就是浅。因为脍炙人口意味着大众接受度高、各种水平的人都能理解,这样的作品能兼具深致的,古今罕见。

单就七绝而论,《唐诗三百首》所选的作品,充斥着“日月山水风云烟雨花草”字眼,刨除这十个字就几乎无以为诗了。这是唐音的一个弊病,被《唐诗三百首》暴露出来了,而那些能体现唐人高远之境的作品,却多不入选。

且来看看下面这两首作品: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柳中庸《征人怨》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曹松《己亥岁》

上面两首都是七绝,题材亦同,但《唐诗三百首》只录柳作,不收曹作。事实上,曹作要远远优于柳作,因为曹作有深悯,而柳作费尽铺排,却只出得一个怨意。

从字面的夺目程度看,“万里黄河绕黑山”亦明显逊色于“一将功成万骨枯”。另外,柳作每联皆为对仗,然而首联“朝朝”对“岁岁”,犯了合掌之病,且全诗都在边戍景象上用力而没有变化。此诗在唐人七绝中,难称上选。

又如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作品: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李商隐《为有》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

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李商隐《忆住一师》

《唐诗三百首》录了《为有》,不收《忆住一师》。从字面上看,这两首诗都比较浅显,都没有艰深的典故。不过,《为有》所展现的,只是一种无端而来的兴致,没有多大的内涵。但《忆住一师》不同。作者在这首诗里回忆一位佛门朋友,最后两句“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可谓人人能解,但我们透过这短短十四个字所描摹的场景,自可感到一股冷寂、孤高、不与世俗同调的气息,作者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从这些场景就可以想象一二。诵此小诗,亦自有一种绝俗、宁静的向往。从艺术感染力上看,《为有》远逊于《忆住一师》。

同样是字面意思浅显之作,艺术水平亦有明显的高低之别。然而《唐诗三百首》不选《忆住一师》这样的好诗,却选“辜负香衾事早朝”这种无聊之作,足见编选者的审美眼光有问题。

历来关于《唐诗三百首》的版本多多,就近世而言,喻守真先生编注的《唐诗三百首详析》是比较好的,此书对每一首诗都标注了平仄、韵部,更难得的是点出了作意和作法。读诗词若不辨别平仄、了解古人的措意,就只能是隔靴搔痒了。既然《唐诗三百首》无法令世人识得唐诗的最好之处,那么能让人懂得平仄、亲近唐人,也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情。这项点铁成金的任务,《唐诗三百首详析》完美地完成了。

与《唐诗三百首》相比,高步瀛先生的《唐宋诗举要》名气虽没那么大,却是关于唐宋诗的一个上乘选本。

“唐诗宋词”这个国人习以为常的并称,是不伦不类的。因为须得二者具有同样的分量,才可以并举,比如李白、杜甫并称为李杜,这完全没有问题,然而李商隐虽然也姓李,诗作水平也极高,但分量与老杜不匹配,是以不能与老杜并称。同理,宋词的分量与唐诗不埒,“唐诗宋词”这个并称,未为得体。

历代文学能与唐诗并举的,只有宋诗。

唐宋诗指的是两种艺术风格,两者并不仅以时代为划分界线。宋诗胜在筋骨,唐诗优于风华。宋诗的源头可溯至杜甫、韩愈。宋人将杜甫与唐人对举,叶适《徐斯远文集序》说:“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

叶适所谓的唐人之学,是英俊飘逸的诗风,与杜甫的沉郁顿挫相对。在唐代,诗名高者都具有英俊飘逸的特征,如王维、王昌龄、李白、白居易、刘禹锡、杜牧,不一而足。相比这些人,作品风格沉郁的杜甫、深婉的李商隐,则显得“举眼风光长寂寞”。

到了宋代,人的价值观发生了改变,杜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崇。王安石学杜,开宋代瘦劲雄直的诗风,其后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翕然宗杜,各有所得而成名。

要而言之,唐诗是春华,宋诗是秋实;唐诗如少年,宋诗如中年。

自宋以后,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唐宋诗孰优孰劣的争议。明代尊唐抑宋,降及清代,宋诗重光,尤其是到了晚清民国,执诗坛牛耳的同光体诸家,莫不深受宋人沾溉。

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斜川)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用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杜甫),王广陵(王令)——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梅尧臣)。二谷:李昌谷(李贺),黄山谷(黄庭坚)。四山:李义山(李商隐),王半山(王安石),陈后山(陈师道),元遗山(元好问)。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陈三立)。”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

董斜川“陵谷山原”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固是没有必要去深究的,因为若要论及唐以后水平高的诗人,还可加上一个方虚谷,即宋末元初的方回。但董斜川论诗推举陈三立、尊仰宋人,却是晚清民国推尊宋诗这一风气在小说里的投射。

唐宋诗不是非彼即此的两体,它们互相因依,人各依性情去涵咏即可,遇诗必分唐界宋,尊此黜彼,都很无谓。但不可不注意的是,明代尊唐抑宋,但明朝之诗与唐宋相比,几无足道,而晚清兼尊唐宋,却缔造了诗国最后的灿烂光辉。

高步瀛先生(1873-1940),河北霸县(今霸州市)人,受学于桐城大家吴汝纶,深于文章义法,其作《唐宋诗举要》着眼于骨力坚苍之作,这是诗的深切重大之处,高先生可谓直探诗之深曲。在选录的作品中,他给出了大量的考证和注解,点出作品的布局,此外还钞引了沈德潜、姚鼐、方东树、吴汝纶等名家的评语,这一部分尤具价值。

如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高先生钞引了方东树的评语:“前四句景,后四句情。一二碎,三四整,变化笔法,五六接递开合兼叙点,一气喷薄而出。收不觉为对句,换笔换意,一定章法也。而笔势雄骏奔放,若天马之不可羁,则他人不及。”(《昭昧詹言》卷十七)

这种高简的评点鞭辟入里,胜过今人不知多少篇鉴赏文章。至于点出“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是对仗,看似简单,却只有懂得作诗之人才能道出。

又如在刘长卿《经漂母墓》一诗的题注里,高先生钞引了《史记》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的记载,其后附注漂母墓所在地的古今异称。在注诗时,他尽量每句都点明来历,例如钞出《史记·范雎列传》“一饭之恩必偿”的记载,作为“昔贤怀一饭”的出处。诗末钞引了方回“意深不露”之评,并附上高先生自评:“大家咏古诗不屑屑于隶事,观此可见。”点出作意作法,起一语牖启读者之功。

《唐宋诗举要》选唐诗八十四家六百一十九首,选宋诗十七家一百九十七首,唐诗显得畸重。从这个篇幅看,漏选的宋诗佳制实在不胜枚举,而且李杜作品的比例偏大,有两百多首。不过,既然是选本,就不可能没有沧海遗珠之憾。评判一个选本的优劣,不在于看它漏选了多少好诗,而在于其收录的作品是否立得住。《唐宋诗举要》最可贵之处,就是所收之作每首都立得住,是以虽然收录宋诗偏少,但质量已高出不少宋诗选本。

高先生说诗,也有未尽曲隐之处,譬如关于下面这首诗的解读,就不甚惬人意。

土山宛转屈苍龙。下有盘盘盖世翁。

万木刺天元自直,丛篁侵道更须东。

百年富贵今谁见,一代功名托至公。

少日拊头期类我,暮年垂泪向西风。

——陈师道《东山谒外大父墓》

这是陈师道拜谒其外祖父庞籍之墓后所写的七律。庞籍是宋代名相兼名将,曾提拔司马光、狄青等人,晚年被贬,郁郁而终。陈师道诗的第二联“万木刺天元自直,丛篁侵道更须东”,纪昀不解,认为“东”字应为“通”。高步瀛先生以为纪昀这个说法于义未安,他的解读是:“上句喻庞之孤直,此句喻当日党议纷纭,不免谤诬,日久则公论自出,当反前日之议论矣。”这个解释,从大处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更须东”三字仍旧没有着落。翻看诸家解释,从任渊到纪昀再到高先生,其说都未安。

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中,详细叙述了庞籍的行迹后,对这首诗的中二联进行了解读:

后山伤(庞)籍之贤而屡为谗慝所中,致屡被谴谪,陷于悠悠之口,故于诗中用比兴之体,以直木比籍,言其位兼将相,如千寻之木,昂霄耸壑,然其初元以直臣进用,自不致有受贿杀人之事如谏官所言者,以丛篁比韩绛等,言小人当道,结党排陷,如蔓草之难除,使籍不能行其志,不得不避位以去也。籍以人言先知郓州,后知青州,其地皆属京东路,并“更须东”三字皆有着落,殆无一字虚设,非徒然泛然趁韵而已。五六两句即就上文转下,一气呵成,言纵令籍长保富贵,终身不衰,亦不过一时之荣,不足为籍重,所幸平生事业,有司马公之墓志在,贤人君子之言,乃天下后世之所以取信者,故曰“一代功名托至公”也。(《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二)

这个考证与解读,极为精当,可以作为陈师道此诗的定说。余先生在这一条的辨析上,并非采用新出材料去证成己说,而是根据已见书籍而论,就这一节看,不谓不是高先生的一个小瑕疵。

不过,瑕不掩瑜,总体而言,《唐宋诗举要》选、注、评俱精,是近世难得的高水准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