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诗中的犊头,是今天江苏淮阴的犊头镇。苏舜钦三十四岁时,乘舟经过此地,写下了这首七绝。
“春阴垂野草青青”,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春天,作者乘舟前行,黑云低抚岸上平野,触目皆是青青的草色,幽暗的天地,偶尔会有一树明亮的花映入眼帘——风雨欲来之际,作者竟然还有心思欣赏四周景色。
舟楫继续前行,古祠矗立眼前,天色将晚,是时候歇脚了。江流之中,只有苏舜钦的一艘小舟,它默默地停靠在古祠下。未来得及入祠,风雨已来。苏舜钦并没有躲避,他静静地伫立在风雨中,看那潮起潮落。
据说黄庭坚很喜欢这首诗,时不时把它写出来欣赏,并且自己在写诗时,也向这首作品致敬: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二)
黄庭坚对苏舜钦此作的喜爱,当然有其理由,因为这首小诗是天籁,把它放在唐人集子里,与张继的《枫桥夜泊》并排,丝毫不显得逊色。
此诗从容不迫,流转自如,不加议论,毋庸语词方面的强调,却曲尽了古人的两种人生态度:“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乌云密布之时,苏舜钦没有急匆匆地找地方躲避,而是用心去观察、欣赏沿途景物。此刻的他,就跟颜回一样,面对人生旅途中的顺逆境,也从容淡定,并不搅动内心之平静。
内心之平静,只因存有一份执着,为他自己认可的道。然而仅有意念的执着,而无身体的躬行,也未足为贵。此诗最可贵之处,就在第三句的“孤”字,此字是全诗之眼,没有了它,此作就会暗无光泽,相信黄庭坚也不会对之反复把玩。
只一个字,就为全诗带来一种傲兀的品格。
这里的孤舟,所指的不仅仅是一艘船,它还表露了一种孤往的人生境况——你或许有许多同道,但在更多的时候,你必须一个人前行。这庶几于孟子所谓的“虽千万人吾往矣”,阐述的不只是勇气,还有意念、境界。
荆轲刺秦,莽夫行为而已,无妨虎狼之秦吞灭六国,而易水悲歌竟为千古传颂,全是一股孤往气概使然。太史公司马迁为君上不容,身受宫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痛苦莫名的他,并未颓唐,终有《史记》,也全是一股孤往之气在支撑着他。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所以百世流响,即因一“孤”境而贵。
传统文化注重群体的和谐,却更热切歌颂个体的尊贵。群己分明,这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自由。古代士人固然欣喜于“吾道不孤”,然而他们心里无惧孤独,也从不畏惧多数,对于孤身行道之人,他们在心底里报以最响亮的掌声。
北宋出过两家苏姓名人,一是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二是苏易简、苏耆、苏舜钦祖孙三代。贵为参知政事苏易简之孙,苏舜钦通过荫补获得低级官职,但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在科场上脱颖而出。
然而,仕途上的苏舜钦并未一帆风顺,因支持范仲淹、富弼的新法,他遭到反对派的忌恨,最后以“监守自盗”的罪名,被削职为民。
在下面这首词中,他吐露了蹭蹬生活下的心境。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沙鸥猜我(一作“又恐相猜鸥鸟”),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苏舜钦《水调歌头·沧浪亭》
壮志犹在,无奈年华已去。末句的“无语看波澜”,令人想起了陈三立的“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这都是历尽波劫后的沧桑之语,有点失落颓靡,但心情并不完全沉寂。他们对现实,尽管似乎无力再去冲击,然而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始终未曾变过:
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
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
——苏舜钦《和淮上遇便风》
这一首同样也是苏舜钦的名作,末句“吹入沧溟始自由”的知名度,并不比“满川风雨看潮生”低。两诗与《水调歌头》相比,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诗苍茫有力,摄人心魄;词缠绵悱恻,令人凄然。
当然,并不需要强行去判断诗与词的优劣。不过无可否认的是,在这几首苏舜钦的作品中,诗在述说一种应然,词在谈论一种已然,两者相较,诗无疑比词高,因为诗里的作者站在一个高处去看自己的人生,而不只是为现实牵制。
文以人贵、以人传,文学作品的终极评价标准,都是人本身。人有多高,作品才能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