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王安石《葛溪驿》
关于王安石,前人业已评述许多。不论是放在宋代还是今天,他都是颇具争议性的一位人物。但人们对他的争议,更多地集中在其政事上,而对于其诗文成就——尤其是诗作的水平,则没有太大的争议。
王安石的诗,以绝句见长。其诗集的整体水平,属宋人中的翘楚。其出众之作自不必多说,即使是看似平淡无奇之作,读者只要细细寻绎,就不难发现非常耐嚼,他留下来的诗,大多是经过苦心经营后才出炉的。这种极其严肃的创作态度,锻造了王安石诗集极高的水准。
人的一生,的确也写不得那么多的好诗。唐宋以来,诗家作品的数量暴增,但里面许多内容往往只能供后世文献家以诗证史用,传世之作未必增加多少。这也难怪,由于古人酬应甚多,又或是诗兴浓厚,不可能做到每一首作品都是精品。李白、苏轼诗集就有不少“注水”的成分。由此更知王安石诗集的可贵。
葛溪在今江西弋阳。所谓驿,指的是古代公家设立的车马站或者休息处所。王安石写这首诗的时候是而立之年,然而细观此诗不难看出,尚在盛年的他,就已生发一种日暮途远之感。“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不似一个血气正旺之人所言,这两句所展现出来的萧瑟凄凉之气,足以让人惊心。晚唐颇多这种面目的诗句,如人们常征引的马戴诗句——“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即是此境。
王安石此诗的前四句,相比前贤作品并没有多少异出之处。如果第三联仍是前四句意思之顺延,那么此作也只不过是一首诞生于宋代的晚唐诗,显非王安石所愿。因此,第三联是关键。事实上王安石也处理得很好,他下了“慷慨”一词,在凄清之中注入一股活力,一下子救活了整首诗。
此诗的好处,在其音节。虽略嫌意志消沉,然而字词响亮,极易上口。尽管此诗有蹙迫之意,现实中的王安石在仕途上却极有耐心,在宋英宗一朝,他屡屡以母丧及健康为由推掉京职,一直等到神宗这位最有锐意进取之志的君主上位,改革意愿愈发强烈时,他才快步走到神宗眼前。
邓广铭在《宋史十讲》里称,神宗的改革意愿,其实在遇到王安石前就已非常强烈,他登基不久,就让臣下描绘各种改革蓝图。此前北宋已有范仲淹的新政,但以失败告终。到了神宗时期,宋朝的内忧外患愈加严重。正是这种大环境,催生了王安石这位千古名相,其功罪也为后人聚讼不休。
这首《葛溪驿》,正是王安石中年心事的一个缩影。一个孤独的人,闪烁在这五十六个字内。然而,他悍然不以天下是非为羁绊,这种慑人的人格力量,也是宋代士风催熟的一个正常成果。政治并非是王安石生命的全部,此诗已隐约透露出他那种不为尘世所累的超脱愿望——归梦不知山水长。他的抱负和李商隐一样,都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般的心情,希望自己功成名就后飘然远去。古士多有此志,他们对仕途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因为他们本质上往往是诗人,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
王安石罢相后,抱病隐居南京,曾经的政敌兼晚辈苏轼前来探望,盘桓一个月后才离去,两人都留下了不少诗作,其中苏轼的一首作品是这样的: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次韵荆公四绝》(其三)
但三亩宅的闲适生活,终究没能让苏轼享有,他一生颠簸各地,晚年还远赴南荒海南,经历之奇,冠绝宋代。
一入仕途履冰霜。休说人生路漫长,其实能得真自由的日子并不多。
变法令王安石伤痕累累,这还是次要的,更大的问题是变法令北宋的乱象变本加厉,靖康之变发生时,王安石早已亡故,当然没能预料到这些。若他地下有知,得悉这一切,不知将做何等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