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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长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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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矛盾升级是在一个中午。那个中午有着很好的阳光。校广播站很破天荒的放起了流行歌曲,还是范晓萱的《健康歌》。金铃她们听着听着就开始一起唱,只是把歌词改了:
    左三圈,右三圈
    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
    抖抖手啊抖抖脚啊
    我是大巫婆
    巫婆啊巫婆大呀大巫婆
    ……
    她们一边唱一边笑得浑身乱颤,还拿眼睛偷偷地往我这边瞄过来。我气得满脸通红。要是在初一,我一定会跑过去扭住她们就打,但我现在却不敢,我好不容易才在别人的眼里正常起来,我怕有人再叫我疯子,只好忍气吞声,装做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做我的作业。
    正在后排看男生下棋的徐小小跑过来,凑到我耳朵边得意地说:“别怕她们,看我的好戏!”说完,她站起身来,双手做指挥状,后排的男生就哇哇地唱起《铃儿响叮当》来,只是歌词全换了:
    金铃铃金铃铃金呀金铃铃,
    神经病神经病神呀神经病!
    金铃铃金铃铃金呀金铃铃,
    神经病神经病神呀神经病!
    ……
    男生们大都在变声,声音粗嘎而又古怪,还拍桌子踢板凳的,那边女生的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不少,金铃给唱得眼泪汪汪起来,怕丢脸,在一帮女生的簇拥下出了教室。
    虽说这一仗我们全盘胜出,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徐小小的兴高彩烈让我烦心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象对自己很不满意,好象憋得慌,又好象丢了些什么。下午第三节课是课外活动,我谎称肚子疼,给老师请了假,跑去了“红房子”。
    舞厅的下午场还没有结束。看门的小姑娘知道我找梅子,也就没拦我。舞厅里人不多,梅子依旧是一袭黑衣,唱着一首民歌:
    在那金色的沙滩下
    撒着银白的月光
    寻找往事依旧
    往事依旧迷茫……
    我陶醉。
    只有梅子,让我安定而快乐。
    只是她见了我,有些不悦,拉我到更衣室,说:“这个时候,你该在学校上课。”
    我说:“想你,想听你唱唱歌。”
    梅子揉揉我的头发,怜爱地说:“愁眉苦脸的样子,像个老太婆。”
    “我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我说:“但我并不想徐小小替我出头,好象自己软弱无能。”
    梅子没来得及问我什么事,她只是笑着抱抱我说:“走,我们唱歌去,你也唱上一首,心情肯定好起来。”
    我不肯唱。从我在课堂上唱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开口唱过歌。可是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的确好许多,走到家门口发现徐小小在等我,迎上来问我说:“阿萱,你不是肚子疼吗?去哪里了?”
    “遇到梅子,”我说,“聊了一会儿。”
    徐小小探询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心情不好,所以去找她诉苦,对不对?阿萱你说实话,你心里,究竟是是梅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小小,”我不解地说:“干嘛呢?”
    “我知道你后悔,”徐小小说,“你后悔为了我而演巫婆。要是为了梅子呢,为了梅子受委屈你会怎么想?”
    “小小。”我欲辩无言。
    徐小小看看我,眼里竟有些泪,没等我说话,转身跑掉了。跑了一会儿,她开始走,背影像只骄傲的蝴蝶。
    仇老师曾经给我们介绍过一篇散文,那位作家说: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可是徐小小啊徐小小,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友谊失去了,还会不会慢慢回到我们身边?
    五月里,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艺术节。
    年级推荐我们班的英语童话剧《白雪公主》去参加开幕式上的汇演。
    徐小小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她很兴奋。兴奋完了徐小小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阿萱,你要是不愿意演巫婆,我不会勉强你。反正这是在全校露脸的事,也不愁找不到乐意的人。”
    不知从哪一天起,徐小小和我说话就总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我不愿和她计较,不温不火地说:“你是导演,你决定好了。”
    没过几天金铃的死党叶欢就在课间对我说:“谢萱,谢萱,徐小小正在肖老师办公室里,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要让两个男生来反串太后和巫婆的角色。仇老师走了,找人替代是正常的,换掉你就没什么道理。”
    “是我自己不愿意。”我说,“不要挑拔离间。”
    “嗨!”叶欢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金铃亲耳听见,徐小小在肖老师面前说你演戏放不开,英语发音长短音都分不清,你还对她那么死心踏地。”
    我将信将疑。
    放学的时候徐小小却果真对我说:“阿萱,肖老师说了,为了增加喜剧效果,要让两个男生来反串巫婆和太后。我推荐了苏猴子演巫婆,让他以后再多一个外号。”
    “苏波肯吗?”我问。
    “我自有办法。”徐小小很有把握地说。
    在学校演出自然不同于在班上。服装,道具都要考虑周全。徐小小神通广大,居然还借来了假发套。每天下午放学,大家都走了之后,是他们排练的时间。我想先回家,徐小小却央我陪她,还美其名曰叫我“副导”。我这个“副导”只好坐在前排,背对着他们做我的家庭作业,听苏波用油腔滑调的英语说着那些我曾经耳熟能详的句子,心里滚过一阵阵酸酸的恨和说不出的遗憾。
    正式演出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舞台设在学校大操场的正上方,初一(2)班的教室被征用为临时的后台和化妆室。“白雪公主”徐小小把一大摊服装和道具往我面前一扔,让我分发给粗心的男生们。“我的妆化好了,不好动来动去。”徐小小真的是美极了,她娇媚地对我说:“只好麻烦你再做剧务了,我的好阿萱。”
    当我把苏波的“巫婆服”和黑色的长发套递给他的时候,他盯着我奇怪地问:“做什么?”
    “换衣服啊,马上就要上台了,还化妆呢。”我说。
    苏波对着我做出一副“你吓死我”的表情。演太后的张园原倒是大方许多,他接过我的衣服说:“我把我妈的化妆品带来了,放心,苏波的妆包在我身上!”
    可是苏波怎么也不愿意化妆。
    徐小小急得找来了肖老师。
    肖老师把苏波从座位上拎起来说:“什么时候了,还瞎来!来,来,来,我替你化妆。”
    苏波一把甩开肖老师,涨红着脸说:“只说演巫婆,又没说要穿女人的衣服,戴女人的头发,化成女人脸。”
    肖老师眼睛一瞪:“苏波,你敢!”
    “这么复杂我不干。”苏波横下一条心:“肖老师你杀了我吧。”
    见苏波决心大,肖老师只好妥协:“好,好,发套就不用戴了,你赶紧把衣服换上。妆简单一些。”
    “那可不行,”徐小小急得跳脚,“会影响整个剧效果的。”
    肖老师用眼光制止她。
    只可惜苏波不领情:“不演。”他缩在凳子上:“穿女人衣服,你杀了我吧。”
    “杀,杀,杀!”肖老师给气得语无伦次:“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捣乱,丢班上的脸……”
    “不演就不演!”徐小小恨恨地冲苏波说道。并一把揽过我站到肖老师面前:“肖老师,让谢萱上,谢萱也演过!我就不信地球少了谁不转。”
    肖老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也不顾我拼命地摇头,命令地说:“谢萱马上化妆,苏波跟我到办公室去。”
    大操场上密密匝匝的全是人。排在我们前面的节目是高一的男生小合唱,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的后脑勺,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腿抖得站也站不直。徐小小不停地给我打气:“萱,别怕,你一定行。”张园原也凑过来说:“在班上演得挺好的,没什么了不起。”
    奇怪的是一上场我反而不怎么怕了。一句句台词熟悉地溜到嘴边,难得的做主角的欲望象欢欣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扉。结果,我和我的同学都发挥得异常出色。演出如徐小小所料,再一次取得成功!好多高年级的同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掌声象春雷一样响彻云霄。肖老师的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散场后才看见苏波,背着个大书包,一踏一踏地走在我和徐小小的前面,徐小小不屑地往前啐了一口说:“缩头乌龟。”
    那晚徐小小又打电话给我,电话里她的声音是压抑不住的开心:“这下校文艺部不会再小看我了。阿萱,谢谢你,你演得真好。我早就说你是最好的人选,偏偏肖老师要什么反串,差点吃苏猴子的大亏。”
    徐小小最后的一句话总让我觉得有点“此地无银”的味道。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为我自己高兴,原来我也是一个能上台面的人。
    因为高兴,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去学校也特别早。教室里还没几个人,黑板上赫然画着一只硕大的活灵活现的乌龟,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猴子变乌龟。”毋用置疑,一定是徐小小指使男生们干的。
    三三两两的,同学们开始进教室。看看黑板,大都吃吃地笑,没有谁去擦它。班长毛蔚倒是想,被她的同桌许扬小声制止了:“急什么,离上课还早呢。”
    苏波埋着头死死地坐在他的位子上,肩斜斜的透着一种委委屈屈的倔强,就像初一的那一次,我满教室写满了他的外号。男生也应该是很自尊的吧,男生的自尊受到伤害一定比女生还要心酸。这么一想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冲上讲台,三下两下地擦去了那只让这个本应紧张的早晨变得份外多彩的大乌龟。
    那时,徐小小正兴高彩烈地背着书包走进来。看着我的动作,笑容忽地僵在她脸上。
    我喜欢六月的阳光,不急不缓。就像我若有若无的心事。苏波从校园青青的葡萄架下走过,他说:“谢谢你哎,谢萱。”苏波的眼睛真小,阳光下,眯缝着,象林忆莲。我就卟哧地笑。
    一切好似梅子的那首歌:“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当徐小小迷途难返地踏进爱情的漩涡时我和她之间的友情已褪色成一片苍白。
    放学路上代替我走在徐小小身边的是高二一个叫周鸣的男生,校文艺部的部长。徐小小说话又开始要命的嗲声嗲气,象还没发育那会儿。我曾不经意目睹过他们的约会,就在我们小区的花园边,俩人低着头窃窃私语,手牵一会儿松一会儿,犹如电视里地下党接头。那时的徐小小和我再无知心话可言,友谊走时像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大家都说:徐小小重色轻友。我就觉得自己骨头轻,宁愿是自己谈恋爱抛弃了徐小小。
    不过像周鸣那样的男生我是不会喜欢的,整日里油腔滑调,上次写给徐小小的贺年卡上还把“上帝保佑你!”写成“上帝保拓你!”错别字都不说,男生居然信上帝,我就瞧不起。至于我心中目喜欢的形象很有些模糊,说不上来,也许是还没有遇到。就是遇到了,我想我也绝不会像徐小小那样闹得满校风雨,悄悄放在心里,该是很美的才对。
    肖老师为徐小小的事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她劝不住徐小小,谁也劝不住徐小小。为她的事,我们班好长时间没拿到流动红旗,据说肖老师还丢掉了优秀班主任的称号,大家都忿忿不平地说:徐小小昏了头。
    那天是语文课,徐小小竟忘了带语文书,肖老师很不高兴的叫她回家去取,徐小小说忘了带钥匙,肖老师就讥笑着说徐小小你这也忘那也忘怎么就忘不了谈恋爱。
    徐小小先是一愣,然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做为抗议。
    肖老师气得把手里的粉笔头一扔说:“笑什么笑?你一个大姑娘,知不知道羞耻?”
    “我当然知道!”徐小小牙尖嘴地回嘴:“不就是忘拿书吗,以前也有别的同学忘了拿书,你为什么不让他也回去取呢?”
    肖老师把教案猛地一拍,拍得粉笔灰四下乱溅:“徐小小,我当了二十几年老师,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你给我马上出去,不叫你家长来,别再进我这个教室!”
    徐小小和肖老师对峙了几秒钟,大家都以为她会收拾书包冲出教室,哪知她摆摆身子,竟慢慢地坐回座位上,一副“你奈我如何”的表情。
    全班同学大气都不敢喘。
    肖老师这下倒平静许多,她也端一张凳子坐下来慢条丝理地说:“你徐小小不出去,我今天就不讲课,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我看你怎么赔?”
    “哼。”事到如今,徐小小也豁出去了,低着头咕噜说:“是你自己不讲课的,怪得了谁?”
    肖老师腾地站起来,冲到徐小小旁边,把她从座位上拎起来:“你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我这个班开除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还治不了你了,笑话!毛蔚带大家自习,谁不认真把谁的名字记下来交给我。”
    徐小小终于被肖老师扭出了教室。她们一走,全班一片哗然。
    “徐小小一定吃错药了。”张园原说。
    金铃说:“不对,不对,是失恋,有人说周鸣是花花公子,失恋才会失常嘛,对不对?”全班就笑得花枝招展不可收拾。
    下课后我趴在栏杆上晒太阳,苏波从我旁边经过,装做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你在担心徐小小?”
    “她的事和我无关。”我说。
    “你不会这么无情。”苏波了然于胸的样子,“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你不会忘的。”
    苏波的话让我的心里倏地温暖起来,我知道他是在拐着弯表扬我,说我是一个善良的女孩。男生都这样,不愿直来直去地说谁好。苏波也在栏杆上靠着,和我隔着一定的距离,斜着眼看过去,我发现他长高了许多,也不再那么黑,脚上的球鞋似一艘小船,笑起来,还露出一颗很尖的牙。
    徐小小趴在我的肩上,哭得快要昏过去。我像个母亲一样拍着她的背,有些无所适从,又有些自以为事。没想到我居然能成为另一个人的主心骨。“我不要回家,我爸会打断我的腿,”徐小小鸣鸣咽咽地说,“他可不像我妈那么好说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安慰她。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管徐小小的事,因为徐小小的事一件接一件,都不是一般的事。
    按徐小小的请求,我在放学路上截住了周鸣。
    “小小挨打了,老师还要她当着全班做检查。”我说,“她叫你拿拿主意。”
    周鸣把额前的头发一甩,笑嘻嘻地说:“你就是谢萱吧,演巫婆的那个?”
    “说正事呢。”我不高兴。
    “徐小小?”周鸣叹口气:“小女生就是小女生,一点鸟事就闹得翻天。”
    老天!等我反映过来周鸣在说脏话时,慌得想拔脚而逃,周鸣却古怪地笑起来:“你脸皮这么薄,怎么是徐小小的朋友?”
    我恨恨地说:“小小瞎了眼。”
    “哟,嫉恶如仇,不如你来帮她出主意。”
    “那怎么会一样?”
    “怎么不一样,大家都是朋友。”
    “朋友?”
    “朋友。”周鸣促侠地说:“男生和女生难道就不能是朋友。”
    我掉头就走。
    到小小家,把周鸣的话一转告,她一听“朋友”两个字就尖声叫起来,连连说道:“我杀了他,杀了他!”慌得我连忙去堵她的嘴:“小心,让你妈妈听见。”
    “听见就听见,”徐小小伤心地抹着眼泪,“我都不要活了,还怕什么。”边哭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说:“这是我爸给我的瑞士军刀,杀人轻而易举。”
    “小小你别瞎说。”我把她的刀抢过来说,“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再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徐小小热泪盈眶地看着我。半晌问道:“阿萱,你有多少钱?”
    “二十来块,做什么?”我问。
    徐小小俯过身来,神秘地说:“我要离家出走。”
    “那可不行!”我连连摆手:“有个闪失不得了。”
    “嘘!别嚷嚷。”徐小小有些得意的给我解释说,“又不是真正的离家出走,我就在附近躲起来,让他们着急得不得了,到一定的程度我再回家,这事就该过去了。让我在全班做检查,金铃还不笑掉所有的门牙,说什么也不能做。”
    “可是,你躲在哪里呢?”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到时候你立场不坚定,没准会把我供出来。不过我会时常和你联系。”徐小小把手放到我肩上,运筹为握地说,“游戏何时终止,就看你对事态的把握程度,我妈胆子小,不能让她吓出病来,总之,你说回来,我就回来。”
    徐小小的钱和我的加起来最多够她在外面游荡三天,徐小小悲凉地说要是餐餐吃面条说不定够五天用,软软地靠着我,她说:“好阿萱,你帮人帮到底。”没办法,我只好找梅子借钱去。
    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梅子问:“借钱做什么呢?”
    我不想出卖小小,又不想欺骗梅子。只好不说话。好在梅子爽快地说:“好了,好了,不说也没什么!我相信你不是去做坏事。”
    “真不是做坏事。”我保证说。
    可是借了钱出来后我却有些犹豫,这样帮徐小小,是不是正确的?真正的友谊究竟是不是这个样子?要是给肖老师知道了,她一定会用一个常用的词:“为虎做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骑虎难下”啊!
    说来好笑,徐小小这次周密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可用四个字来作为结尾,那就是:离家未遂。
    她爸爸妈妈在她离家的前一天晚上从她书包里搜出了一张“出门在外安排表”。徐小小在表上将她离家期间要做的事做了详尽的安排,包括什么时间听随身听什么时间背英语单词。这一行动是在徐小小熟睡之后进行的,其实她父母的本意是想搜出一两份周鸣写给女儿的情书,看看他们“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却没想到有这一份意外的收获。
    受到严密监控万般沮丧的徐小小只好站在讲台上做检查。检查稿是在我的协助下完成的,最后我还替她抄了一遍。“看着我的字你也许会好受一些,”我说,“就当是替我检讨。”
    那时电视里正在放《水浒》,徐小小感激地说:“阿萱,你真是比及时雨宋公明还要宋公明。”
    “可是,”我说,“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不胡来。”
    “好哩,好哩。”徐小小发嗲地应允我。
    几天后,徐小小申请离开了校文艺部,她强做欢颜地对我说:“等我念高中时再卷土重来,那时,我可是要做部长的。”
    我喜欢英语里“明天”这个词的发音:“TOMORROW”,读起来琅琅上口,让人充满瑕想。明天啊明天,有谁知道我的明天该会是什么样,都会做些什么,会不会长得更漂亮,是不是有钱,有没有人喜欢,敢不敢大声地歌唱?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怕吃饭。
    因为一吃饭爸爸妈妈就会讨论我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爸爸希望我继续念普高,他说现在只要有钱,谁都能上大学,小孩还是多念点书好,大人苦一辈子做什么,还不都是为小孩?妈妈却希望我念职高,她认为现在这么多人下岗,将来找工作是越来越不容易,不如快刀斩乱麻。两人就这样争过来争过去,害得我心烦意乱,每顿饭都吃不饱,晚上不到十点就到处找零食。偏偏妈妈还说:“瞧瞧这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喂也喂不够。”说得我脸红脖子粗。
    我也知道我的父母并没有对我抱多大的希望。不像许扬的爸妈想她上北大,徐小小她妈指望她出国留学,张园原他爸爸渴望他成为计算机博士,金铃她妈妈巴不得她考上中央戏剧学院……而我只要平平安安长大,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好像就应该很不错。
    我蛮伤心的,是我的平庸让他们忘记“望女成凤”这个成语。
    抽空把上次借的钱还给梅子,梅子问我说:“初三很苦吧?”
    我摇摇头说:“说不上来,我又不是好学生。”
    “小萱,”梅子鼓励我说,“你得拿点精神出来,你们学校是有名的重点,要能留在你们学校念高中,什么大学考不上?”
    “家里可能要我念职高。”
    “你自己呢?”
    “说不上来。”
    梅子温和地说:“还是多念点书好,要不像我,拿起笔来写封信都开不了头,寒酸。”
    “可是,”我望着梅子,“你歌唱得那么好。”
    “那有什么用,总不能唱到八十岁。”梅子拉过我的手,“好了,好了,认识你这么久,还没听你唱过歌,来,我替你伴奏,你唱首歌给我听。”说话间就将我拉到了台前。
    “都不会唱歌。”我说。
    梅子不高兴了:“不够意思哦。”
    “真不会。”我诅咒发誓,脸憋得通红。
    “念书念迂的。”梅子笑着,一把推开我,给吉它手一示意,歌声倾刻而起: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等待你去踏着
    踏一个软而湿的金缕鞋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儿挂在发梢
    小雨点在等待……
    我在梅子的歌声中走出“红房子”,真怕有那么一天,梅子和梅子的歌就突然地消失了,像童年时有过的那些五彩斑斓的梦幻,红色的蜻蜓和黄色的气球,也像我曾经动人的歌喉,只因一次小小的不测,走了,飞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再也杳无音讯。
    梅子追出来,对着我做一个佻皮的飞吻:“小萱,加油干,考不到好成绩,你可别来见我。”
    然而,我就真没见过梅子。
    不是我考不了好成绩,而是:梅子失踪了。
    梅子的失踪让我初中最后一个寒假过得魂不守舍。那个长发的吉它手不肯告诉我梅子去了哪里,只是说,梅子留下话来,不管何时回来,一定会去我们学校找我的。
    徐小小分析说:“梅子一定是被唱片公司看中了,正在接受培训,唱片公司在培养一个新人之前,是要绝对保密的,这叫”提防挖角“。”
    “有那么严重吗,”我不信,“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为什么不能,你没见那些歌星,说出名就出名,谁知道她前一天在做什么?”
    徐小小的话让我的心里稍稍放心了一点,要是真的梅子成了著名的歌星,我可就是歌星的好朋友了,哇,那可不得了。
    “所以你一定要考上我们学校的高中,要不梅子将来到哪里找你才好。”徐小小提醒我。
    “这倒是。”我说。
    “你也别得意,”她又打击我说:“到时候梅子不一定记得你。”
    这我倒是不担心,因为我清楚,梅子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人。
    春天来了。这个春天我的身体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我为它恐惧,也它为欣喜。满心满怀的对未知的渴盼和追求里,我开始体验到“少女”这个词的甜蜜意味所在。看寒冷的外衣在城市轻轻飘落,贮存了一冬的压抑也烟一样的散去。我感觉自己象羽翼正丰的鸟,渴望着飞翔的日子早日来临。
    初三复习得最昏天黑地的时候,仇老师突然回来看望我们,仇老师毕业后并没有做老师,而是去一家大企业做了秘书。她的头发烫过了,衣着也比从前光鲜了许多。但人还是像从前一样的亲切。大伙儿见了她都很高兴,特别是一些脸皮厚的男生,拼命地往仇老师身边蹭,问长问短,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名存实亡。仇老师说她是来鼓舞军心的,希望我们班能打个大胜仗,最好全都留在本校高中部,实在留不下来的,也能上二类重点。考完了她带我们全班去爬山,包客车的钱由她出。很多人激动地大叫,又有不少人拿出毕业留言册请仇老师也写上几句话。徐小小拉我说:“走,我们也去。”我有些不好意思,徐小小就拉下脸来批评我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一点台面也上不了!”
    哪知这话竟被仇老师听见了,她喊过来说:“谁说的,谢萱的巫婆演得棒极了。”
    仇老师的大眼睛笑笑地看着我,我就愈发思念起梅子来,我真想对她说,上次摸拟考,我的数学破天荒地上了95分,连肖老师都表扬我了。可是梅子,你在哪里呢,你会不会也象仇老师这样“哗”地一下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一些小小的变化也不要紧,关键是我们依然那么熟悉,就像从来不曾分离。
    那天回家,仇老师还和我们同行了一段不短的路。仇老师说真的很想念我们班,真有些后悔毕业后没有选择教师这个职业。
    徐小小老道地说:“这是个经济决定一切的社会,您现在一个月挣的钱比做老师多得多,就比做老师更能体会到自身的价值,有什么后悔的。”
    我说:“仇老师您要是做老师一定是个好老师,要是愿意,再回来教我们,谁敢不欢迎你。”
    “真是那么容易就好了,”仇老师扶着我的肩往前走,“有些路是不能也不好回头的,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们在十字路口和仇老师分手,仇老师很快就汇入人流,不见了。徐小小感动地说:“仇老师是真想我们,她今天眼睛都红了好几次。”
    再转个弯,就是“红房子”。走过它的时候我下识地加快了脚步。徐小小从后面跟上来说:“见到仇老师就想梅子了是不是?”
    “想有什么用,”我说,“梅子早就把我忘了,说走就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徐小小探询地说:“你真的想知道梅子在哪里?”
    “知道?”急得快跳起来。
    “在戒毒所。”徐小小平静地说:“梅子吸毒,很长时间了,戒不掉。”
    “你怎么会知道?”
    “警车来的时候,”徐小小说,“我正从这儿过,他们说,有人嫉妒梅子,所以告发她。”
    “你神经病的,”我大骂:“梅子才不会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徐小小也冲着我大吼,“你不也这样说过周鸣吗,我是怕你伤心才不讲的。”
    “小小,”我说:“没事不要开玩笑。”
    “我开玩笑。”徐小小笑眯眯地说,“真的,我只是想吓你一跳。”
    可是这下我相信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徐小小的话是真的,就像它曾经告诉我,梅子会突然消失一样,可惜当时我没有在意。
    徐小小挽住怅然若失的我,说:“好了,赶紧回家用功吧,等梅子将来做了歌星,是不会认一个没出息的妹妹的。”
    那天回到家里我饭也不吃,拼命地做一张物理试卷,遇到做不出来的题,就拼命地扯自己的头发。有点“破釜成舟”的味道。妈妈叫我吃饭,见我半天不应答,就进房间来拖我。一拖就把我的眼泪给拖了出来,妈妈惊得非同小可,连忙抱着我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爸爸也进来了,两张忧国忧民的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哭。我这一哭还真有些身不由已,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话倒是挺长,也说得挺溜,我说:“求求你们别让我念职高,我暑假里去打工,卖ㄖ剑磁套印N冶Vげ蝗媚忝腔ㄌ嗟那蚁攵嗄罴改晔椤=吹纳缁幔睬撇黄鹈恢兜娜恕?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不顾我仍泪流满面,竟一起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不管我们来自哪里,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是忧伤还是快乐,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我们总是无法阻挡青春的脚步,无法躲避这一路的阳光和风雨。我们总是要在这个花开的时节悄悄地告诉自己:我已长大,多好,按时长大。
    考试的前三天,课停了。
    肖老师迈着大步走上讲台。她说:“说真的,我比你们还要紧张,你们交的试卷,也是我这个班主任要交的试卷。究竟能不能见人,很快就会见分晓。只剩最后的三天了,虽说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但我还是要提醒大家注意劳逸结合,不要把身体给弄挎了。”说到这里她说:“这恐怕是我当了三年班主任说得最有人情味的一句话吧。”全班哄堂大笑。
    我们的笑声里肖老师说:“再没什么过多的话了,祝大家都取得理想的成绩。”
    那天全班散得有些依依不舍。大家把藏了很久的留言本传来传去,肖老师也没有制止。金铃的本子不经意传到了徐小小的桌子上,徐小小想了想,在上面写了五个字:“祝前途似锦。”事后徐小小对我说:“我写的是真心话,我希望我们班每个同学都有出息。说实话,肖老师也怪不容易的。”
    正说着呢,身后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竟是苏波。
    “谢萱,”他叫我,“你来一下好吗?”
    走近了,苏波有些忸捏地说:“考完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奇怪:“问这个做什么?”
    “不说就算了,”苏波宽宏大量地说,“还是说说我最想做的吧,我想请你看电影,成龙的大片,你会不会答应?”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苏波赶紧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你,我考虑很久了,觉得这样谢你比较好。”苏波的个头真是长了不少,穿着很白净的衬衫,站在我面前,头低下来和我说话,我的脸就微红起来。
    “你可以和徐小小一起来。”苏波说,“考完了,就该好好疯一下,初中三年,可不是白苦的。”
    “谢谢你。”我说,“一定来。”
    苏波很高兴地走了。徐小小兴奋地拖住我说:“苏波都和你说些什么,他是不是心怀不轨?”
    “哪里,”我说,“他问我考完后最想做什么?”
    徐小小一听来了劲,咬牙切齿地说:“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撕书,把再也用不着的课本一页一页地撕成碎片,一定很过瘾!”末了才想起问我:“你呢?”
    “还没想好。”我说。
    “撒谎。”徐小小揭穿我:“要去看梅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搂住她说:“知我者莫若小小。”
    路过“红房子”,发现有一批工人拿着各种工具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徐小小跑过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
    有人说:“关门了,改建电子娱乐场。”
    我一听,急得不由分说地往里冲。里面一片狼藉,那个小小的舞台还在,只是不见了各种乐器,不见了梅子,也再也寻不到梅子的歌声。长发的吉它手拎着满手的东西从后台走出来,见了我,很高兴的说:“梅子说你会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梅子呢,梅子在哪里?”
    他笑笑,递给我一盘录音带说:“这里面都是梅子唱的歌,她说她信写不好,就不写信了,要我告诉你,有一本作文本她会一直收藏,做一个小女孩的偶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泪水慢慢地溢出我的眼眶:“还有吗,”我问,“梅子还有没有说什么?”
    吉它手看着我,笑容竟和梅子一模一样:“她让我问你,下次见面,愿不愿意唱首歌给她听?”
    徐小小从后面凑过来,声音很小地说:“对不起,有一次梅子问我你是不是真不喜欢唱歌,我就讲了你上课唱歌的事跟她听。其实阿萱,初中就快过去了,你难道还没有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真的,包括周鸣。忘光了。”徐小小一面说一面做着夸张的手势,生怕我不相信。
    这时,吉它手的背影就快在门口消失,我冲着他没命地大喊:“告诉梅子,我会等她回来,我要和她进行歌唱比赛,我不一定会输给她。”
    那晚,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我梦见我乐此不疲地唱啊唱,梅子从我身边走过,她有黑色的短发和灿灿的笑容,她用温暖的掌心握住我,说:“来,阿萱,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知道,梅子要带我去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里我将拥有更成熟的头脑和更勇敢的心,并靠它们去选择每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径,不说后悔,不再犹豫。
    因为,我已长大,多好,按时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