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绝望在心中火一样燃烧,她忽然扔掉了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奔过去,哭着张开手:“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你不相信我了么?”
“别过来!”她一动,扶南随即厉叱,挥剑想将她格开。
神澈没有丝毫闪避,任凭却邪剑切开她的身体。
“阿澈!”在感觉剑切入的瞬间,扶南下意识地脱口惊呼,抬起眼,看到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忽然间,他心里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不顾一切地呼啸出声来。
那是阿澈!那一定是阿澈!
那一瞬间,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亲手将阿澈杀了么?
“因为龙血之毒,魇魔暂时没办法操纵我了…”
却邪剑贯穿了她的身体,但在那一刻、她终于近到了他身侧不到两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它还会再醒来的!到那个时候…怎么办啊…”
扶南怔怔望着那双明亮却空洞的眼睛,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颤声问:“阿澈…阿澈!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尽管如此,他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却邪剑,身子也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和缥碧之间。
“扶南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神澈退了一步,让那把剑离开了胸膛,丝毫不觉疼痛地对他伸出手来,喃喃:“那么,你杀掉我吧…我杀不了我自己…我是来找你杀我的…”
在她退开的一瞬间,扶南诧异地看到她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这是魇魔!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闪过心头,来不及多想,趁着她退开一步、正好踩在那个位置,扶南闪电般地俯下身去,掰开了神龛下的那个机簧!
“喀嚓”一声响,神庙的地面瞬间移开了,仿佛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张开。
神澈一惊,脚尖下意识地在地面上点了一点,仿佛身体里有什么苏醒了,在催促她本能地跃出这个陷阱——然而,她只跃起了一半,旋即控制住了身体。不,她不能逃!只有把自己永远、永远的关起来,才能不伤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强迫自己没有再去挣扎,任凭背后那个婴儿的脸扭曲如恶魔,只让自己如纸片一样轻飘飘地落入打开的水底。
“扶南哥哥——扶南哥哥!”她仰面跌下,却尖利地呼喊,对着他伸出手来,眼里有某种孤独和恐惧——那一瞬间,她是知道结果的。
她知道这一坠落后,又将面临着怎样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八十六
扶南望着她跌落,那一瞬间心里有巨大的洪流呼啸而过,悲喜莫辨。在那一袭白衣掠过身侧时,忽然间有一只冰冷的小手伸过来,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澈望向他,电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的绝望而依赖。
“扶南哥哥…”那一瞬间,他听到她用细细的声音轻声说,“我害怕。”
坠落的刹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只为心里难以抑止的恐惧。那一瞬间,天性里的软弱再度铺天盖地而来,他用同样绝望的眼神望着那个坠落的女孩,却没有推开那只冰冷的小手。这一刹,他忘记了别的,只记得自己终究不能扔下她一个人——她自小是那样的怕黑,怕寂寞,又怎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面对那永无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声说,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这一次,他握得那样紧那样坚定,仿佛要弥补多年来几次三番的优柔懦弱造成的种种遗憾——神澈不再挣扎,唇边浮起一丝满足的微笑,就这样紧紧拉着他,一起向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坠落。
红莲幽狱转瞬关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沿着石壁,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贴边走,从这个角落到对面的斜角,则是四十五步。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侧头望了望,那个白衣的男子坐在角落里,同时对着她温和的笑。于是她的心又安定下来,百无聊赖的开始在黑暗中进行着丈量——因为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实在是没有别的消遣。
每日里,她只能仰头望着上方幽蓝色的水面,看着那些死灵如同巨大的鱼类游弋着,张牙咧嘴呼啸而过。到了夜晚,她就像当年的沉婴一样穿越牢壁,去水底采摘那些长在极阴处的灵芝。
如今,她知道了:在密室的外面,是一座水下的墓地。
无数白石铺陈在水底,白石基座上,是一具具桫椤木的灵柩。
每一具加持了符咒的灵柩里静静地长眠着的,都是一位拜月教祭司。恶灵不敢接近这块圣地,那里的水安静得如同凝固,无数洁白的七叶明芝在棺木间偷偷地伸展着枝叶,光线轻柔地投射下来,穿过棺木上镶嵌得水晶,映照在灵柩里长眠的脸上。
那些脸,都保持着生前天神般的俊美,那种俯仰天地的气质长久的凝固在轻阖的眉眼间。每个人的表情一无例外地都是安宁而静默的,仿佛在光阴的深处安眠。那么多接近于“神”的人啊,如今都这样静默地长眠在幽蓝色的水底了了…
她留恋于这座水下圣墓,每日里出来采摘灵芝之余,徜翔在墓地中,俯视着一具具灵柩里的脸,对每一位祭司的生平都有着无限的遐想。
日子,就无声无息地这样一日日滑过。
身体时时烦躁不安——是那个受了重创的邪魔,还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动。
魇魔是永生而强大的,人心里的阴暗面也是永存的。魔生于人的心内,无可阻挡。
但是,魇魔却低估了人类的牺牲和自制精神——即使无法阻拦它的寄生和存在,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却前赴后继地用生命和鲜血阻拦着它的肆虐,宁可死亡,宁可自闭于地底,也要用一生的孤寂和隔绝、来换取对它的暂时封印!如流光和扶南,又如沉婴和她。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昀息大人以前曾经说过: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而如今,在这荒芜的彼岸,她如一朵花般在黑暗里默默成长,默默开放,又默默老去——虽然这一切只有身畔的扶南可以看见,但即便只是这样,她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她将以身体作为牢笼、囚禁着魔物,直到死亡来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