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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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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安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不绝于耳的浪涛声都渐渐平息。应该已经是中午,潮水停止了涨退,炽烈的阳光白晃晃一片,海天间光明无比,像透明一样。即使海滩上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依然感觉不到安稳和宁静。她茫然走在沙滩上,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如果能把各种凌乱的思绪也折叠起来,揉成这样薄薄一片踩在脚下,那就好了。
  有游客在店里吃午饭,低声细语。安宜在店堂里找了阴凉处坐下,拨弄着身边的吊兰。帕昆连着喊了几声,她才醒觉,缓缓转头。
  “吃点什么吧?”
  “我还不饿。”
  “喝杯冰可乐吧。”
  安宜依旧摇头。
  乌泰拎了大包日用品,从后堂转出来。“吃个椰子吧。”他努努嘴,帕昆便跑到店边,抱着一株斜生的椰子树,手脚并用,飞速爬到树顶,摘了两三个椰子扔下来,拿砍刀剖开,又去剜里面白色的果肉。
  在帕昆乒乒乓乓忙碌时,乌泰在苏安宜身边坐下,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顶。“这次真是不凑巧。我们都没有想到,阿簪还活着。她当初漂流了很远才获救,但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些年一直在海上辗转,终于记起素查岛,还有乔。”他苦笑,“只记得乔,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
  苏安宜无言以对。
  “乔带她去村中找住处了,我一会儿也去帮忙。你不要怪乔不打招呼就离开,事发突然,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绝不会想要伤害你。”
  但他更不会伤害阿簪。苏安宜暗想。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回来,为什么?就为了此刻的难堪,然后说一句永别么?
  乌泰似乎看穿她的心事:“乔虽然没有说,但你回来他也很高兴,他一直留着你写的那三张纸。他和我讲过,在医院里你写一张便撕一张,浪漫的像电影。你不说要我不告诉别人,但你还是告诉了乔。”
  因为他不是别人。虽然这感情远不如当年对天望的痴恋深刻,但后者已经在六年时光的倾轧下只剩了空壳。在她关了门,将乔的目光隔绝在外那一刻,那种永无明日的痛,和目睹沈天望订婚时并无不同。
  乌泰宽慰她几句,带了物品去村中探望阿簪。有欧洲游客亨利探头:“Angela,怎么今天一直在发呆?我们租了一艘船,去浮潜钓鱼,如何?”
  双马达的快船绕过素查大岛的连绵青山,一侧水色潋滟,一侧层峦叠翠。这景色她熟悉得很。只是今日身边没有乔。在船头淡漠看她的乔,站在船舷撩水泼她的乔,俯身作势要抱起她扔回海里的乔。
  亨利和众人架上钓竿,苏安宜戴了面镜和蛙蹼,跳入水里。
  阳光一束束投射向身下的珊瑚,光影斑驳,成群的雀鲷聚合在船底阴影一侧,蓝绿银白相间的鳞片,圆而黑的眼。它们习惯了游客的喂食,不怕人,竞相围在苏安宜身边,胆大的甚至用嘴轻啄着她的手臂。如果能把所有的烦乱和忧愁一点点从身体上剥离下去就好了。苏安宜并拢双腿,伸长双臂,任轻波推着自己漂来荡去。这片蔚蓝让她感到安宁,只有无边际的海,可以纵容她的思绪,平息她的惶恐不安。海水比泪水咸涩,相形之下她的悲伤渺小得不值一哂。
  回到船上她一直垂着头,亨利问:“什么时候回去?”
  “你们钓到鱼了么?”苏安宜回身,三五个游客都收了钓具,船中的塑料桶里空空如也。
  “哦,我是说,什么时候回三藩去。”
  “我没想好。”
  “这里虽好,到底不是久留的地方。”亨利说,“看得出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和我一同回陆地去?恰好我要去香港。”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有一些没有解开的疑问。”
  “那都是传说,或许只是当地渔民的无稽之谈。”
  苏安宜在前一晚刚刚遇到亨利,不过点头之交,她诧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听说过一些,你上次来的历险经历。”
  她隐约想起什么,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在三藩?”
  “乌泰说的。”
  “不,应该是许宗扬吧。”
  亨利一愣:“你在说谁?”
  苏安宜冷笑:“我还说二哥也太神通广大,轻易就帮我摆脱了监视。原来是欲擒故纵,早就等在这里。”因为与大哥关系僵化,她一向不愿提起家事,一路上被人问起,她向来说自己从纽约而来。
  “安吉拉小姐,我也不想隐瞒太多,雇主的事情我向来也不多问,但希望你能尽早和我们回去。”亨利似笑非笑,“我们也不想冒犯你。”
  苏安宜扫视快艇内众人,他们的目光汇过来,将她重重绑缚。她浅浅一笑,手臂支在身后船舷上,稍一借力,便仰身翻回海里。
  船上众人发动马达,又怕螺旋桨伤到苏安宜,只能在她身侧逡巡,不敢靠近。她向岸边奋力游去,打算进入船只无法通行的礁石区,再借着丛林的掩蔽去找乌泰。胜算不大,但好过此时束手就擒,搞不好被亨利等人直接押送返美,去许宗扬面前邀功。
  在她浮到水面换气的一瞬,远远望见山崖探出来的岬角。葱茏的绿树下,阿簪的红裙格外夺目。她和身材高大的男子相拥而立,繁茂的枝叶斑驳了二人的身影,安宜不需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她不仅记得他的轮廓,也记得这怀抱的气息和温度。
  那是六年来乔眺望青叶丸的地方,他在树下写着自己对阿簪的思念,笔力遒劲,他叫她伽琅,最爱的人。
  苏安宜忽然忘记游动,仿佛又变成手忙脚乱的初学者,连着喝了几大口海水,她微微抬头,只有眼睛露在水面上,怕二人的目光发现自己。
  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躲闪?她知道自己怕的不是尴尬羞愤,而是如影随形的椎心之痛。这一刻,她要到阳光也无法抵达的深海去,到所有一切都凝滞的混沌中去。
  “噗通”,“噗通”两声,船上有人跳下水来,自身后捉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过去。苏安宜顺势转身,双腿蜷在胸前,顺着对方的拉扯荡到他身侧,脚跟向外大力踢去。那人被踢中胸口,立时张嘴喝了几口海水,窜到水面上去换气。另一人自身后捉住安宜的长发向快艇拖去,她仰身浮在水中,剪刀般交错双腿,飞速地向后游去,头顶一痛,料是撞上了对方的下巴。果然,被攥住的发稍一松,苏安宜借机仰头深吸一口气,重又向着海底斜插下去。
  亨利心中焦急,资料上分明说苏安宜水性平平,但此时她敏捷灵巧,连曾经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他都自叹弗如。刚刚不过是巧合而已,亨利决不相信在海岛生活月余,便能让苏安宜脱胎换骨。他向着蔚蓝波光中的身影追去,却总是将将差一臂的距离。苏安宜飞鸟一样掠过锦簇繁花般盛放的红褐色珊瑚,回眸一笑,一个俯冲,从亨利身下转到他后侧,向另一个方向游去。如此逗了他两次,亨利只觉得已经连吐数口废气,亟需到水面重新呼吸。苏安宜却不许他走,伸手捉了他的脚踝。亨利挣脱不得,潜下来捉安宜又被她屡屡避开,海水经由口鼻进入肺叶,他竟束手无策。他剧烈挣扎,像钓钩上无法脱身的鱼,意识渐渐涣散,终于垂了四肢,身体向侧旁倒下。
  苏安宜托着他的腰,三两下便划到水面,冷冷看着众人:“只是休克了。”
  船上一人捂着胸口,一人托着下巴,余下二人手忙脚乱将亨利拽上甲板做心肺复苏。一时竟没人敢再跳到海里。
  苏安宜向着岸边游去,快船发动起来,不急不徐在她身侧逡巡。进入礁石区,几人便跳入水中游在她身后。此时已经退潮,礁石侧面镶满死去的牡蛎壳,锯齿一样,顶部被海水浸润,粘腻湿滑,无法借力。苏安宜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又被海浪推到两块礁石的缝隙间,胳膊和腿上都添了数道划痕。身后诸人越来越近,她此时才觉慌乱乏力,苦笑,罢了罢了,又不是性命攸关,顶多随他们回去见大哥就是了。其实早不该留下来,难道还嫌心痛得不够么?
  她的手搭上岩石,眼看又要被海流冲开,一只大手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水中拽了上来。离开海水的浮力,疲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宽阔结实的怀抱中。
  乔一手环着她的背,一手持着鱼枪,面向水中追兵:“虽然只能打一枪,但谁想试试,就尽管过来吧。”精钢枪头反射着烈日的光芒,耀眼夺目。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冲上来。
  他身上密密一层汗,发上还粘了树叶,想是从山崖上穿过浓密的灌木飞奔下来。这屹立在礁石上摇撼不动的男子,钢铁一般强劲的臂,理应让人舒心安稳。而此刻一颗心更加纠结,越过乔的肩头,苏安宜看见阿簪抓着藤蔓,半蹲着滑下一块巨石,急切地沿着沙滩跑过来。她拂开乔的手臂,站在他身侧。
  “还记得怎么开船么?”他转身问。
  阿簪点头,跃入水中,将快船开到不远处的沙滩上。等安宜也蹒跚着回去,乔一步步退过来,将鱼枪丢上甲板,把快船推到深水处,一跃而上。
  甲板上尚有昏迷不醒的亨利,苏安宜伸手探他鼻息,微弱但平缓,便放心将他推到一旁。
  “怎么做到的?”乔来到船尾掌舵。
  “就是你当初险些淹死我的招术。”她勉强笑笑,“你不是说过,我是个好学生?”
  阿簪抱膝坐在船头,随着快船颠簸起伏,她不发一语,只是细细打量苏安宜,又不愿和她对视一般,目光只是盯着她的脚踝。
  好在马达轰鸣,海风强劲,三个人顺理成章地一路沉默。
  苏安宜此刻只想拍着亨利的脸让他起来,说我和你回去,现在就回去。
  乌泰看到乔抗着亨利回来,一脸惊讶:“你不是开了我的皮卡回去拿东西,怎么又开船回来?他又怎么了?”
  “让安宜说吧,我也不清楚,就看见她在水里和几个人纠缠。”乔将肩头的亨利扔在沙滩上。
  “我没事,他们是大哥派来的,不会伤害我。”苏安宜抬眼看着阿簪,“你还记得么,许宗扬和沈天恩,六年前,你带到青叶丸的两个客人。后来天恩,也就是Flora,再也没回来。”
  她摇头,神色茫然。
  “你再想想看,因为这个,你才去的青叶丸,才会遇到乱流。”
  阿簪蹙眉,双手抱头,表情极为痛苦。
  “安宜,”乔低声喝止,“不要勉强阿簪。”
  “对不起,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苏安宜笑容倦然,“大哥一定有事瞒着我。琉璃之月,青叶丸,他一直在查,但不会告诉我。”
  “你要走了?”乌泰惊讶。
  “你也看到,已经有这么多人追过来,我不想让大家都不安宁。”苏安宜瞥了昏厥的亨利一眼,“他也不用急,至多再过两三天我就走。”
  “什么?”帕昆睁大双目,“我以为你这次来,就不会再走了。”
  乌泰瞪了一眼,怪他多嘴。
  在前一夜,我也这样以为。苏安宜心中又痛,淡淡一笑:“我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
  “我送阿簪回渔村。”乔说,“这些天都要修缮整理旧屋,恐怕没有时间来送你。”
  苏安宜点头,依旧浅浅地笑。
  他转身离开,没半句告别的话。
  ==========此后顺序有调整==============
  第二日村中有新人举行婚礼,一众游客都赶去看热闹。苏安宜无论走到哪里,亨利等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像走到空荡荡的沙滩上,身后一群强悍的保镖,众星捧月一般显眼,于是挑人多的地方,也挤在观礼的人群中。
  远远望见乔,一改平日赤膊短裤的装束,和乌泰帕昆一样穿了立领对襟的丝绸衬衫,阔大的长裤。阿簪就站在他身旁,白色直身筒裙,袖口绣着金银两色的花纹,衬着小麦色的皮肤,健康甜美。新郎揭开新娘的面纱,她便捧着,径直走到阿簪面前,将淡绿色波浪边的长纱披在她头上。村中众人笑起来,将阿簪和乔推在一处,大声说着什么。阿簪羞赧地低了头,脸上却全是笑意。
  安宜听不懂,但大概也明白,这是新人将幸福传递给在场的有情人。木琴竹笛和手鼓欢快地响起来,小孩子们跳起庆祝的舞蹈。
  猎奇的游客们举高相机,涌上前去捕捉庆典的画面。苏安宜意兴阑珊,转身逆着人流缓步而行。一连串高速快门声打断她的思绪,抬起头,硕大的长焦镜头远远对着自己,相机后露出一片灰白的头发来。“来,小天使,笑一个。”皮埃尔探身,打了个响指。
  “您也来了啊。”苏安宜打量着他脚边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上次你来海洋馆找我,勾起了我对这儿的思念,迫不及待就赶来了。”皮埃尔翻看刚刚的摄影,指着液晶屏,“安吉拉你镜头感很好啊,这个当地姑娘也很漂亮……”他忽然不敢置信地指着,“阿簪,这是阿簪么?你不是说她失踪了?”
  “就和传奇一样。”苏安宜强自笑笑,“真不巧,您来了,我又要走了。”
  “这么仓促?那可太遗憾了,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想你或许会很感兴趣。”皮埃尔从相机包的夹层里取出薄薄一本线装书来,“这是我在马六甲的朋友从当地华人手中购买的古籍,你不妨看看。”
  马六甲海峡是连通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海上咽喉要道,自古商贾云集,各国移民聚居于此,中国人、印度人、欧洲人,让此地的历史颇带了些传奇色彩。皮埃尔拿来的书正是一位中国商人记述的航海见闻,纸张已有破损,字迹模糊,依稀可辨,“蓬莱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壳中白光如银,朔日门户开,灿若繁星,烂然不可正视。海中时有云霞,亭台楼榭历历可见,蛟蜃之气所为,谓之海市。海市之气凝而成琉璃壁,浮于波中,皎皎如月”。
  “琉璃,月。”苏安宜喃喃念出,“我已经不想探究下去,即使我知道所有真相,周围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看起来和上次在巴尔的摩时完全不一样,没有那种百折不挠的劲头了。”皮埃尔摸着花白的胡髭,“我想再去一次青叶丸,有充分的筹划和最精良的装备。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
  恐怕以后都不会再回到素查岛,苏安宜不想留有遗憾,她坚定地点头:“好,我和您一同去。”
  夜里薄云遮掩了星月,海浪一声声在门外叹息。苏安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恍然间是初抵素查岛的夜晚,在海滩上和众人围着篝火唱歌,他就拎着手鼓大步走过来,坐在自己身后。那时天地澄明,彼此心无杂念,谁能料到此后种种波折。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莫名就想起这句来,乔定然都不曾听过这句话,然而两人已经走到这样的境地来。
  乌泰在乔离开后若有所思,说,有一些事情,是乔想做的;但另一些事情,是他必须做的。
  无从责怪,无法回头。苏安宜酸涩地想,没有说再见也好。那不是再见,只有永别,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阖上双目,泪水无可抑制地涌出,如同夜空下的大海一样,凉凉的寂寥。她起身推开房门,任海风拂乱长发。在不远的海滩上,有人盘坐在一块礁石上,远处一行渔火勾勒他的身影。
  是乔。
  苏安宜走到他身边坐下:“看到流星了么?”
  乔摇头:“我不是喜欢许愿的小孩子。”
  “中国人总会提起一种花,开一晚就败,和流星一样,转眼就不见了。都非常灿烂,但很短暂。”
  “安宜,对不起。很多情况,超出我的预料。”
  “不用。这又有什么呢?”她耸肩,“我们之间没什么,我认识你才多久?这就是一段小插曲,很快大家就都会忘记。”
  “这样,或许最好。”
  乔的语气波澜不惊,苏安宜气苦:“是啊!经常有男孩子请我吃饭,以前我只是懒得去而已。”
  “也经常有男孩子找我吃饭,”乔看着她,“而且我每次都去。”
  她哭笑不得:“我也会去!喝酒、飚车、狂欢,夜夜笙歌。”
  “不要说气话。”乔神色严肃,“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做一些鲁莽的事情。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爱护自己,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
  “你又凭什么担心我呢?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么?你说过,我想去青叶丸,你就带我去了。我不过是认识没多久的游客,现在就是陌生人了。”苏安宜侧头,眼眶湿热,“我发誓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你曾经救过我都不记得;而你也把那三张纸都扔掉,等手臂的伤痕好了,就忘记有个鲁莽的丫头险些害你送了命。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你会娶阿簪,生几个孩子,在海边晒得和你一样黑,每个都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游起泳来像鱼,海獭先生还是会打鱼,喝啤酒,敲着手鼓唱歌……”
  “够了!”乔按着苏安宜的肩头,黑夜融进了他的眼睛,却遮不住星光一样闪亮的双瞳。
  她撑不住,扑进乔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颈窝,咬紧嘴唇:“这是最后一个拥抱么?”
  “我不知道怎样说。”乔将她抱紧,下颌埋在她浓密的发中,“我很少做什么长远打算。事情太突然,很多想法我一时理不清。但我不能用自己的犹豫不决,作为让你等待的理由。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马上就走!”她声音哽咽,“你慢慢想吧,就算你要我等,我也不会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为什么!”
  然而苏安宜知道,若可以选择,什么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不如留在他身边作一条鱼。把自己晒得像块蜜糖,每个神情都是甜的。
  隐忍的眼泪充塞了鼻腔,几乎喘不过气来。苏安宜不哭,她狠狠咬住乔的肩膀。
  乔眉毛拧在一处,将她抱得更紧。
  “不许蹙眉,不许喊疼。”
  “你可真霸道。”
  “我就是这么霸道!难道第一天认识我么?”她摸着自己的齿痕,终究没忍心咬出一道疤来。也罢,人已经决定离开,何必在乎他会铭记多久?她真希望这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将皮肉撕扯下来也好,身体的疼痛,总比心里疼得像剜去一个角落要好。
  乔离开后,云雾渐渐散去,月亮的银辉洒满海面,在波涛间跳跃,温柔地让人心醉。苏安宜独坐在礁石上,手边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深色的珊瑚礁在不远处清晰可见,她几乎跳进去,和月光一样,融入到夜色中的大海里。
  忽然一道身影从珊瑚礁后游出,像一条迅捷的海豚,转瞬已经到达苏安宜面前,跃出水面撞上她的右肩。苏安宜惊呼一声,仰身跌入海里。骤然接触到海水,眼睛一时睁不开,一双手按在她肩头,将她向深海中推去。苏安宜抡臂去捉对方手腕,总是被灵巧地避开,又在她手臂挥过后,不断地压上她两肩。
  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即使面对亨利,苏安宜心中也没有如此恐惧。她睁大双眼,渐渐适应海水带来的刺痛感,面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在朗月映射的水光下,看见阿簪纤细优美的轮廓。
  好在这一带水深不过数米,片刻安宜的背脊便擦上海底的细沙,她弯曲双膝,借着蹬地的力量,向着侧方直窜上海面。她抹了一把脸,看到阿簪不知何时已经蜷腿侧坐在礁石上,冷冷地望着她。
  “你这么恨我么?”苏安宜剧烈咳嗽,“他已经选择了你,你还希望我怎样?”
  “他只是放弃了你,但也并没有选择我。”阿簪缓缓开口,声音凝滞僵涩,“他不肯留在我的房间,他不肯要我。”
  苏安宜一怔,为了阿簪的直白哭笑不得:“分开久了,彼此会有陌生感。他只是尊重你。”
  “不!是因为他的心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了。”
  “我们都要给自己一些时间,来面对发生的一切。”苏安宜扬着头,向海滩游去。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阿簪笑意凄凉,“六年,六年来乔都没有忘了我。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也喝醉过,放浪过,他的房间也曾留下别的女人,但他从没有为了谁,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从不记恨那些和他有过瓜葛的女子,但是我嫉妒你,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带你去打鱼,在青叶丸舍命救你,在深夜的海边吻你,甚至刚刚推开我,就来到你门外静静坐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嫉妒一个人。”
  “那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苏安宜在齐胸深的水中站定,“你应该问问乔,他是怎么想的,而不是去纠缠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而且,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我已经消失了。是啊,不仅从他的身边,也从他的心中。”阿簪一探身,自礁石上无声地滑入水中,转瞬便到了苏安宜身前,与她迎面站着,“你说得对,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不过,我要你同我一起。”
  苏安宜一愣。
  阿簪微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几个月来,自己的泳技越来越好?你会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海,就像Flora一样。”
  “Flora,你知道她的下落,对不对?”苏安宜警醒,“其实你根本没有失去记忆,甚至你都没有远离素查岛,你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乔的生活,是不是?阿簪,拜托你告诉我所有真相,如果你有什么苦衷,我会尽全力帮你。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希望乔幸福。好吧,我是一个闯入者,但在离开前我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全部生活的轨迹。”
  “你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轨迹。”阿簪抚着安宜的面颊,她吸了口冷气,却没有避开。她冰冷的手指轻掠过她脸部的轮廓:“你是幸运的,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自己的宿命。”
  她指间凉意更甚,似乎缠绕着海藻般湿冷粘滑。苏安宜不禁低头,看见她五指迅速收拢,握拳收回,然而指缝间依然反射着月亮清冷的银光,像是握着一泓清泉。
  苏安宜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刚刚那一瞬,看见她贴指而生半透明的薄膜。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清楚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涨潮的海水袭上沙滩,又翻卷着退回,浪头时而高过阿簪的腰线,时而退到她膝盖以下。阿簪的双腿似乎被银白的纱绡包裹,而那织物就随着海波浮动,如同水母透明的裙衣。
  苏安宜忍不住倒退两步,阿簪嗤笑一声:“你害怕么?不应该的。”她低头钻入水中,拍在水面的双脚足跟合拢,生了薄薄的蹼,乍看仿佛是剪刀形的鱼尾鳍。她捉住苏安宜的脚踝,向后一带,将她打横拖入水中,姿态灵动诡谲。苏安宜完全不能摆脱她的掌控,几次转身挣扎,都被阿簪捉回,牢牢按在水底。她开始大口喝水,鼻腔中也有海水灌进来,肺部尖锐的刺痛,思绪渐渐溃散。身体变得轻飘,思绪却仿佛要坠入深海,二者要被分离般撕裂地痛,这感觉和在青叶丸时一样,心跳声变得沉重,全身的血液都和飞溅在岩石上的海浪一样澎湃。
  阿簪感觉到手下女子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四肢渐渐垂落,随着波浪摆动。她手臂略松,苏安宜腾地跃起,手肘击在她胸口,趁势向岸边游去。
  两人在齐膝深的水中扭在一处,离开海水,阿簪并不能占得优势,但苏安宜已经精疲力竭,很快便被绊倒在沙滩上。阿簪半蹲半跪在她旁边,手中一把潜水刀寒光熠熠,抵在苏安宜胸前。刀把缺了一角,苏安宜认得这柄刀:“这是乔的……不是已经丢在青叶丸……”
  阿簪倨傲地扬了头,神色却变得凄凉:“这原本是我送给他的,但他丢下的已经太多。你是否经历过那种悲哀,远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却不能开口呼唤他的名字。看他把怀抱和亲吻都留给其他女子,他为她实现了曾经许给你的那些诺言……”她渐渐激动起来,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身体一振,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眼神骤然涣散,直直地向前扑去。
  身后,皮埃尔举着一把*****,依旧是射击的姿势。
  阿簪扑到在苏安宜身边的沙滩上,侧着头,艰难道:“看别人,拥有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阖上眼帘,一行泪滑过鼻翼,落在沙滩上。
  皮埃尔步步逼近,向着阿簪连发数枪,苏安宜扑上去阻止。他来不及收手,最后一枪对准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