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机场回到夏小橘租住的公寓,林柚打开箱子整理衣物。夏小橘急忙堵住衣柜:“先收着吧,我这儿没地方挂。”
“小妞儿,不是里面藏着什么……”林柚眯了眼,扬扬下巴,压低声音,“男人?”
“去!我拿拖鞋砸你。”夏小橘拍拍柜门,“这要一开,立即山体滑坡。你要回来不早说,害得我现在丢脸。”
“怎么早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回来。”林柚盘膝坐在地上,“我忽然之间大彻大悟了,一会儿和你说。”
“就此看破红尘了?”
“或许。”林柚微笑,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
“它还没有吧。”夏小橘指着,“估计还是要开荤的。”
问林柚回国第一餐想吃什么,她提议去粤式茶楼宵夜。夏小橘抬头看一眼挂钟:“那咱们先四处转转,过了十点再去吃饭吧。”
“天啊,还有两个多小时,饿也饿死了。”林柚跳起来,拉开冰箱,“还有些剩饭,要不我将就一下,把这个加水煮粥吧,你不总说自己做的皮蛋瘦肉粥纵横天下?”
夏小橘连连摆手:“姑奶奶,现在让我哪儿买皮蛋去?咱们叙叙旧就过去了。十点之后,潮粤鲜居全场四折,让你吃个够,豆浆要两碗,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吃一碗倒一碗还不成?”
潮粤鲜居距离公寓不过两个路口。做工精细,价格自然也令人咋舌,夏小橘平日工作忙碌,又经常出差,是煎饼果子和方便面的死忠支持者,唯一有胆量来消费的,就是打折后的点心。她最爱豉汁凤爪和水晶虾饺,每到必点,大土陪她来吃过两次,用筷子戳戳虾饺:“这里手艺一般,既不透亮也没多大弹性,如果不是因为你吹得天花乱坠,这样卖相的虾饺我肯定不点。”最后评价说:“你这个土妞,把你送给我的外号还给你好了。”
今晚也不例外,凳子还没坐稳,夏小橘就跑去一样抓了两笼,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把大土说过的话转述给林柚。
“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在建筑设计院不是?肯定总有机会出入高档餐厅。把他发配到国外混上两年,看还挑不挑!”林柚又要了一份牛河,“不过,要是吃地道的,那还是去广东吧。某人倒是有口福。”
“他发过照片,还是老样子,也没吃胖。”
“他一直都没发福呀?难得。”林柚笑,“我还记得大一冬天他买了一件新羽绒服,看上去特别蓬蓬,我以为他胖些了,结果一下抱了个空,软软的都是空气。”
夏小橘啃着凤爪,吐不干净嘴里的骨头,过了半晌才说:“咱们不是说他肚子里有蛔虫么?”
“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林柚叹息,“我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市运动会?”
“嗯?夏令营啊。那次我们和新西兰学生联谊么,有一个华裔的女孩子特别大胆,总追着他,吃饭一定要坐在他旁边,让他窘得不行。那天都快半夜了,还来找他去逛夜市。正好我们几个人在讨论第二天的文艺节目,他是小品的主演啊,我就说不行,不能去。他说,你看到了,有指示,不能去。后来那女生一直都很忿忿地瞅我,哈,估计是误会了。”
“也不算误会。”
“但你知道最初我就当他普通朋友的,虽然,后来就不同了。”
“他还是,对你还是很认真,我……我们这些朋友都觉得挺感动。”
林柚低头,沉静片刻,然后抬眼,目光温和而坚定:“我也一样感动。但是橘子,或许你体会不到,心动和感动,是完全不一样的。”
夏小橘点头表示明白,心中暗想,呵,又有谁比我更明白?
(2)在剪了短发之后,夏小橘变得更加活跃且忙碌。她每天一定做完作业才回家,下课后也不去操场上闲逛,而是抓着班内各学科的高手取经,期末成绩一路上扬。春天刚开学的时候功课没有那么忙碌,她又开始和班上的象棋高手切磋技艺,回家后也拽上老爸下两盘。邱乐陶说:“你冬天是在学校做题做到天黑,现在是下棋下到天黑,教学楼里人都快走光了,就听到你在怪笑。”
“我的棋艺突飞猛进么!”
“我本来还担心你,现在看你自己调整得挺好,那就不天天陪你啦。”邱乐陶拿出雨衣,“你也早点回去,马上要变天了。”
夏小橘收好棋盘,慢吞吞蹭到学校门口,果然开始下雨了。站在屋檐下,四月的细雨若有还无地飘来,星星点点打在面颊,犹带着一丝冬天未尽的凉意。
好像,那一场留不住的冬雪。
她感觉到自己的文艺情怀又开始抬头了,也顾不得被淋湿,大步冲到台阶下面去。果然,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落单啊,只有在喧嚣的人群里嘻嘻哈哈,才能让心情明朗起来。
街角一辆摩托呼啸而过,夏小橘猜是黄骏的,因为后座的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雨衣,背后还有阿拉蕾图案。那是邱乐陶的,被她无数次嘲笑为幼儿园水平的卡通雨衣。怎么黄骏就可以今天载了沈多,明天又来接近乐陶?怎么乐陶就会大度地接受他的多变?如果,如果程朗也这样朝秦暮楚的,自己会怎样?是厌恶地躲开,还是笑着庆幸?夏小橘猛地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想太多了,不是说不要再想这个人么?再说,林柚是一般女生可以替代的么?
“拍这么用力,还嫌不够傻?”陆湜祎夹着雨伞站在她身边,踮踮脚,顺着她的目光作出眺望的姿势。
“你找什么呢?”
“我看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地上有金子啊。”
“我……看他们。”夏小橘扬扬下巴,“你那个好兄弟,有空管教管教。”
“那你怎么不规劝自己的好姐妹?”陆湜祎挑眉,“这不都是些周瑜打黄盖的事情么。”
“是啊,有些人的确难以理解。”点点他右胳膊夹着的伞,“譬如某些下雨天带着伞还不打开的人。”
“是啊,我等着发芽呢。”他左手把伞抽出来,“借你的贵手撑开吧。”
夏小橘这才发现,他右臂和手上都缠着绷带。
“前两天刚卸的石膏。”陆湜祎解释,“打球的时候伤了。”
“活该。”忽然就是很想说两句恶毒的话,“那还用这种老式伞,弄个自动伞一按就开了,多方便?笨!”
“我老土,行了吧。”他倒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总比你这个傻头看着好些。”
“我哪儿傻了?”
“哪儿都傻。”
“大笨孙子。”夏小橘想起两个人一同去点菜的情景,睚眦必报。
“都快一年了,你还记着啊!真是可怕,以后要把你灭口了。”陆湜祎也不去接她手中的伞,“你拿着吧,到时候我收起来也麻烦。”
“稍等。”夏小橘转到他身后,把伞插在他后背和书包之间,又用带子绕好,“这回可以了,走吧。”
“大姐,如果你不想拿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还有左手,你这让我怎么回家,走大街上多丢人啊!”
夏小橘大笑,耸耸肩膀:“不关我事了。走啦,改天见!”
总算有人可以斗斗嘴,把自己从无限下坠的虚无中拯救出来,夏小橘心情不错。忽然想到陆湜祎的话,都一年了,哈,如果不是他自己记得,怎么知道我还记得?真是一个小心眼的男生啊。
体育组的郭老师也在重复一年前的工作,继续游说各班班主任,让更多的同学加入到市运动会里。他向校长反应:“同样都是省重点,每次市运动会我们成绩都倒数,您去市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也没面子啊。”
教导主任不以为然:“谁说的?看看这两年的毕业升学率,没面子的恐怕是别的学校吧。”
老校长笑眯眯看二人斗法,不置可否。
夏小橘对于市运动会八百米的邀约断然拒绝。郭老师不死心:“你练练,要是天天训练,搞不好可以高考加分呢,至少考本省大学可以加分呢。”
“您省省吧。人家上学期期末是学年前二十,就考本省大学?”黄骏点点自己的鼻子,“也就是我,这样啃不了书本的人。”
“那……的确是不大需要哈。”郭老师挠头,想从所剩无几的头发里拽出些什么说辞来,“但是,我们需要你啊!去年两个老队员毕业了,我们女生4乘4百米缺人,小橘啊,我知道你有这个天分……”
“能为校争光!”其他队员异口同声,说出老郭的名言。
夏小橘低头,怎么来操场倒个垃圾都这么难?桶都开始变沉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
“不要太强人所难么。”程朗走过来,“看你们和围攻似的。”他接过夏小橘手中的桶,“你们班往里面扔铅块啊!这么沉!”
“这两天简单练习一下接棒,到时候去比赛就可以,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郭老师在身后大喊,“好好考虑呀!”
“你最近还真挺老实呢。”程朗帮她把垃圾倒掉,夏小橘看着脚尖,“哦”了一声:“高二么,不好好学习会塌腰。”
“看不出你还这么自觉!不过你上学期考得真不错,说说经验吧。”
“经验就是……”夏小橘注视程朗挺拔的背影,他依然在垃圾箱旁扣着桶,要把粘在上面的废物清除掉。
找一个人暗恋,然后让他去喜欢别人,把你的满腔热情发泄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下次班会上尹老太问起,自己这么说,她会不会把我逐出师门?
“是什么?”程朗回头,“你那是什么古怪表情?窃笑还是皱眉?”
“什么都不是,就觉得本来自己是被狗追,莫名其妙就破了百米记录。这就是我的学习经验。”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就是优等生的跳跃思维吧。”程朗把空桶还给她,“不过我也希望你来比赛,有你的时候比较有趣。”
“我……有趣?”
夏小橘因为他的一句评论,在晚上回家的路上,又开始绽放自己单纯的傻笑。
(3)
女子4乘400米接力是运动会上午的压轴项目,郭老师安排夏小橘跑第一棒,沈多第四棒,两个高一新生在中间。陆湜祎借口手伤未愈没有参赛,但因为是周末,被黄骏拉来作伴。邱乐陶也跟过来,号称自己是夏小橘的跟班,一再叮嘱她:“你要表现得离不开我啊,是你死乞白赖要我来,我才来的。”
“是,是,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夏小橘紧紧抓住邱乐陶的胳膊,“这样够不够亲密,够不够掩人耳目?你啊你,现在人家黄骏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吧,那还装什么洋葱?”
“那,还有好多其他人呢!再说了,我也是为了陪你啊,万一你看到某人和某人,掉个金豆什么的……”
夏小橘哼哈两声:“那么软弱?流血流汗也不流泪啊。”
她特意挑了前排角落的位置坐下,男生们说笑的声音传过来,闹哄哄一片,而程朗醇和的音色似乎总是游离于众人之外,被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夏小橘索性掏出纸笔写宣传稿,来来去去,不外乎是些套句。“晴空万里彩旗飘,运动健儿逞英豪。他们在竞赛场上你追我逐……”
你追我逐,你追你的,我逐我的。就是这么一个400米的田径场,我们兜兜转转绕什么圈子呢?四下张望,邱乐陶早跑到黄骏那边坐着去了,根本不给夏小橘机会表演对她的依赖。转身只看见沈多,夏小橘指指操场:“你说,人类发明这些体育项目,没事儿互相较劲儿,图什么呢?”
沈多嚼着口香糖,懒散地研究着自己的手指甲,头也没抬,缓缓吐出两个字:“玩呗。”
在检录处遇到林柚,她也参加接力赛,是第四棒。夏小橘和她聊了几句,忽然看见程朗也走过来。他刚刚参加了跳高的预赛,发迹依稀有未消的汗水,宽阔的肩膀,颀长的小腿,虽然瘦,但是肌肉有着明显而流畅的纹理。而他此时叉腰站在夏小橘旁边,她心底不仅不快乐,反而泛出难言的酸涩。
忽然,很想跑第四棒。夏小橘在起点线拉住沈多,小声说:“咱们换换吧。”
“怎么?”
“跑第一棒要能冲得出去,我好久没好好练习了,紧张。”真是无力的说辞,难道第四棒就不重要了?还需要冲刺呢。然而沈多没有驳斥,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好,随便啊。”
夏小橘又想拍自己的脑袋了,这是在做什么?是为了跑步的时候更有动力么?
“你怎么站最后一个了?”陆湜祎走过来,“不是第一棒么?”
“我怕枪响,可以吧!”
“可以,我知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
“哦,因为你一向堵着耳朵,带着随身听跑步。”
“我今天就没有。”
“那我白过来了。”
“我还次次那么傻啊!”
“是啊。”陆湜祎微笑,“我也这么以为。”
夏小橘不再和他拌嘴,系好鞋带。她们高中这两年强调升学率,体育特长生的比例微乎其微,在接力赛中格外羸弱,三棒之后处在倒数第二,林柚的学校是第三名,她早已经不紧不慢迈出步子。夏小橘抓过接力棒,用尽全力向前冲去,一个弯道便超过两个选手,充盈心底的,都是程朗额头晶莹的汗水,他站在阳光下,向着林柚微笑,身后投下二人浓黑纤长的影子。
距离林柚还是很远,她脚步轻盈,像是根本不在意周遭的一切。夏小橘心中念着:“程朗是我的,把他还给我!”也顾不得保存体力,一路狂奔到第二个弯道,明显感觉有些泄劲儿。陆湜祎出现在跑道边缘,一边侧身向前跑,一边大声喊:“坚持住,最后一百米了!”
话音未落就被巡场的工作人员拉开:“同学,比赛的时候不许带跑。”
终点近在眼前了。林柚已经跑到第二位,夏小橘也追到第四,眼看她的背影触手可及。场边人潮涌动,都是各校在为自己的队员加油。林柚的同学们整齐划一,拼命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大极了。忽然其中窜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也不是很大,然而却穿越了耳边呼啸的风声。
“林柚,加油!”
周遭似乎都安静了,这一声仿佛一枚石子,投入一泓无底的深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但却拉着夏小橘的心一路沉下去,沉下去,光线在头顶收拢了,消逝了。
她心乱如麻,彻底泄气了,双腿不受控,脚下一软,整个人直直地扑到在跑道上。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从身后一一超越。
这就是比较和追逐的结果么?用尽了全力换来狼狈和失败么?而且,你要证明什么?不是说放弃了么,不是认为林柚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么,这样拼命跑上四百米,即使赢了,又能挽回什么?不甘心,你只是不甘心吧。然而除了不甘心,你又能做什么?
为什么,总在扮演跳梁小丑一样的角色呢?你要的自尊和自强,怎么轻易败给他那四个字——林柚,加油。
夏小橘捂住脸,感觉泪水一滴滴落下来,透过指间的缝隙,渗入暗红色的塑胶跑道里。初夏的阳光在正午时分开始炙热,似乎瞬间就可以将一切蒸发。
肺火烧火燎般难受,每一个肺泡似乎都要炸裂开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脸颊上。
“没事儿吧,有没有摔破?”
“刚才跑得太猛了吧,赶紧起来活动活动。”
四面八方伸来的手,都是谁的,夏小橘无暇分辨,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你是在哭,还是想在地上挖个坑啊。”陆湜祎捉住她的胳膊,轻轻扯了一下。
她就地翻个身,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依然躺在跑道上。
“太难看了,赶紧起来。”又拉拉她的胳膊。
“不,起不来了。”她嘟囔着。
“腿就是蹭了两下,没出血啊。”陆湜祎蹲下来,“是扭到脚了么?”还不待夏小橘回答,就又开始数落,“我猜也是。看你跑得那个难看,和拼命似的,手脚的频率都要乱了,不摔掉门牙算你幸运了。”
林柚过来说:“橘子你没事儿吧?操场不平呢,刚才我也扭了一下。”
程朗递过一瓶水,夏小橘坐起来,摆手不要。
林柚接过来:“让她歇歇吧,我搀着她走走,先把气喘匀了。”
“不过你开始的时候真是神勇呢!”程朗笑,“我还奇怪你后来怎么就扑倒了,而且特别直,和军队训练似的。”
陆湜祎从口袋里翻出一只护踝,夏小橘接过来,转身递给林柚:“你不是也扭到脚了么?”其实有点小心眼,生怕程朗抢着过来嘘寒问暖。
“哦,那你怎么办?”林柚问。
“不是还有一只么?”夏小橘回头,“大土,把另一只给我!”
陆湜祎白她:“大方的老好人,另一只在黄骏脚上,要不要让他脱给你?!”
“算了,鞋那么臭。”她吐吐舌头,一步步挪到场边。郭老师也赶过来安慰两句,拍着她的肩膀慷慨激昂:“没想到啊,你的集体荣誉感这么强,可惜明年就高三了,要不然以你的潜力,还有斗志,绝对是个好苗子,好好锻炼一下绝对能为校争光啊。”
夏小橘在场地中央的草坪仰天躺下,抬头看着悠悠云天,心情居然格外地宁静。她终于看清楚自己,并不是那么坚强乐观和大度。放声大笑并不能掩盖泪水,自己也并不能毫无怨言地轻易放手,而所谓的告别一段暗恋,更加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谎言。如果真的需要痛一次,如果伤害是躲避不开的,那么是否应该不作鸵鸟,而是勇敢面对?
“你真是个小孩子啊,这么有冲劲儿!”林柚抱膝坐在她身边,侧头微笑着。
“不要说的这么老气横秋么,咱们一边大啊。”
“你总是一副特别无忧无虑的样子,顶多就是为比赛输掉这样的事情哭一下,多简单。”林柚叹气,“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个样子呢,乐观,活得真实,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我没有那么好,我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啊。”夏小橘擦去眼泪,“小心哪天发现我是个大骗子哟。”
“你?大概要修练几百年吧。”
“其实,我反而很羡慕你呢。你是那种不仅漂亮,而且很……很好的女孩子。”夏小橘摆手,“啊呀,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接近的女生,很有魅力。”
“你才是呢,和你在一起就会笑声不断。”
“这真的是我么?我们不要互相夸了,再说下去就虚伪了。”
两个女生一起笑起来。
“我真舍不得你呢。不过,这学期结束之后,”林柚拔着脚边的青草,顿了顿,“我就要转学了。”
“啊?转到哪儿,我们学校么?”
“那就好啦!”林柚把草茎绕在指头上,“我要去北京。我妈原来是北京下乡的,按照政策,子女可以返城……”
“我们这儿是乡下么?”夏小橘插话。
“虽然我是有艺术加分,但是在北京更容易考大学,我妈不想我高三太累。”
“你想去么?”
“不知道,其实我本来不大在乎去陌生的环境,但现在真的要走,还是有些舍不得呢。”林柚抬起头,“我,还是要走的吧。北京经常有音乐会。”她缓缓颔首,低垂的眼帘挡不住眸中流转的光彩,“或许,可以遇到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夏小橘张大嘴巴,觉得人生真是一场环形跑道上的角逐。
(4)
袁安城是林柚的青梅竹马,在夏小橘心中,他俨然是上帝派来拯救世人的天使。
“他比我大两岁,我妈妈是他的小学班主任,他妈妈曾经教过我芭蕾。我小时候并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因为我妈总拿他作榜样来教育我。”林柚轻快地笑,将童年往事娓娓道来。
袁安城生于文艺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师从省歌舞剧院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十一岁时已在全国钢琴九级考试中取得优秀,包揽市里形形色色少儿钢琴比赛的桂冠,举手投足间带着同龄孩子无法企及的优雅从容。
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
林柚说,他母亲是自己至今见过最美的女人,年近不惑仍有少女般曼妙的身材。一位旅居日本的华裔商人对她倾慕以久,而袁安城的父亲因为性格孤傲,在乐团中颇不得志,两相权衡之下,她抛夫弃子去了东瀛。
袁安城的父亲备受打击一蹶不振,家中日日灶冷茶凉,林柚的妈妈眼见袁安城日复一日的灰头土脸下去,心里颇不好受,借口要帮他补习功课,接袁安城到家里小住。这一住,就是一年,直到他小学毕业。
和袁安城同一屋檐下的豆蔻岁月,是林柚一生难忘的明媚回忆。
“他爸爸那时候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家里都找不到几件像样的干净衣服,所以他来我家的那天,穿的是登台比赛用的演出服,白衬衫,西裤皮鞋。放学后我妈带我俩回家,偏偏下雨了,我穿着新买的雨披和雨靴,哪里水多就去哪里踩,跑来跑去,在他的鞋面和裤脚溅了好多泥点。”林柚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小时候也挺淘气呢。”
林柚喜欢看袁安城练琴。他修长整洁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键间翻飞,流水一样的旋律倾泻下来。
“我总奇怪,为什么让我手忙脚乱的曲目他统统游刃有余?我甚至怀疑他有不止十个手指头。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回到家里躲在厨房生闷气。”
“为什么要躲到厨房里?”夏小橘问。
“因为卧室变成他的专属琴房了呀。他来拿水喝,看到我就说,给你弹个曲子吧,然后就去弹《献给爱丽丝》。”
“那不是洒水车之歌么?”
“对啊,我也这么说,每天大街上都能听到。他说,那就换一个,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好长的名字啊!”
“就是《月光》,那篇课文你学过吧?盲女的。去年夏天,他去音乐学院之前来我家辞行,吃了晚饭后又弹过一次,那天的月色特别好,我就静静地站在琴边,问他,去大学后认识好多新同学,会不会把我这个小妹忘了。他抬头说,怎么会,我还记得你有一件鹅黄的雨衣,还有一双红雨鞋,在我脚上溅了好多泥点。”
夏小橘没听过《月光》,但林柚抱着膝,一脸神往。最初的爱慕,或许就来自他坐在琴前随意扬手,旋律就开出一朵花儿的潇洒自如。
似乎重回那一夜,一抹银辉自窗口流泻而入,一漾一漾的三连音散开来,徐缓的慢板氤氲着淡蓝色的雾气。纤丽的少女倚着琴,望着少年平和忘我的神色。窗台上白色的茉莉花吐蕊含香,摇曳的树影抚过他俊秀的脸庞。
她和他说起多年前,忽然下雨的盛夏傍晚。雨幕中撑起五色的花伞,而那些运气不好的行人大呼小叫四散飞奔。纷沓的脚步过后,平日喧嚣的车站冷清下来。路边一株灌木肆无忌惮探出一茎花枝,烈日下萎靡了一下午的花瓣因为雨水的润泽而晶莹饱满起来,沉甸甸坠在枝头。一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从公车上跳下来,倏然闯入灰蒙蒙的天地间。八九岁的小女孩儿,簇新的红色雨靴踩碎一地涟漪,惊落片片白色花瓣。男孩子穿得像个小绅士,蹙眉看自己鞋裤上的泥点,心中却没有半点责怪。
当林柚到了十三四岁的懵懂年纪,心底已经认定自己喜欢的人是袁安城,并且坚定地认为,她和他这样的青梅竹马,有着不需言明的默契。
“你刚刚,说他现在在哪里?”夏小橘问。
“西安呀。”
“够远的。”
“是啊,距离北京相对近些,而且他们学校也会有巡回演出。前些天还去了杭州,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去北京吧。”
“会不会吃了很多面条和羊肉泡馍,胖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我倒希望他胖些,长一张大圆脸,变得憨厚老实些……”
“免得被别的女生看上,是不是?”
林柚笑了笑,然后郑重地点头:“是啊。”
夏小橘被她真诚的面孔打动,只觉得自己心中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愧对林柚的坦白和直接。“我其实,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呢,本来么……”她想着如何开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林柚被同学叫走了,留下夏小橘一人,索性仰天躺倒,看一朵云来了,被风吹散,连绵地涌到天边,层迭繁复,似海浪奔腾。新生的草叶扎在后腰上,痒痒的,她扯了一根,含在唇畔,吹不成程朗那样的曲调,只蹦出几个尖锐的音符。
不知道谁得了一条毛巾,程朗走过来盖在她脸上,说:“擦干净吧,花脸猫。”
夏小橘便在毛巾下继续吹着草叶,阳光透过来,是暖暖的橙黄色。陆湜祎路过,放下一瓶水,还在她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你诈尸呢?如果不想起来,就安息吧,阿门。”
邱乐陶在她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离开时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夏小橘不想停下来,忽然之间,似乎世界改变了,不是更美好或更灰暗,而是,更加复杂和真实了。
(5)
膝盖蹭伤后渗出一些细微的血珠,结的痂用不了几天就脱落了,但是留下几条深色的痕迹,像不小心被素描的碳棒画了两笔。大概是跌倒时摩擦地面的力量太大,有沙土嵌到表皮里,夏小橘并不在意,妈妈却忍不住责怪她没有及时清理:“你个丫头不知道疼吧?一到外面就只知道疯闹,我看你就算腿摔掉了,都能乐呵呵捡起来继续去玩。”
“那说明我乐天。”
“乐天?我是希望你别太娇气,不过你都这么大了,也不能每天和个假小子似的,腿这个样子,看你夏天怎么穿裙子!”
穿裙子又怎样,留长了头发又怎样?谁又在乎我是个男生,还是女生呢?夏小橘怅然叹息,歪倒在床上。
“也不用担心,过两个伏天就好了。”
是真的,还是妈妈的安慰话?她轻轻摩挲着膝盖上粗糙的伤痕,运动场那片暗红的跑道却仿佛依然贴在胸口,带着阳光暴晒后灼人的热气。
如果,所有的伤痕都可以在两个伏天后痊愈,那就好了。
伏天就要来了。会考一结束,马上又是期末考试,林柚来告辞的时候,夏小橘还有一门物理没有考。
“我妈不是小学老师么,也放假了,所以过两天就送我去北京。刚刚去和市舞蹈团的老师告别,正好路过你们学校。”
说了不几句话,考场的预备铃就响起来,林柚写了新学校的地址:“我还不知道去几班呢,开学后才能分吧,记得写信给我哟。”两个女孩子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大白天的,你们俩干吗呢?没看到校规第九条,不许搂搂抱抱。”程朗用卷成筒的物理习题册敲了敲夏小橘的头,“已经打铃了。”又向林柚打个招呼,问,“你们学校考完了?我们也是最后一科了,要么,你可以转一圈再过来呀。”
“没,但我不用考,不耽误你们考试了。”林柚微笑着挥挥手,“那,我走啦!”
“为什么她不用考试?”
因为她要转学了。夏小橘脑子里转过一百个念头,程朗疑惑的眼神说明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得知这样爆炸性的消息,还怎么考物理?“大概,美女可以免考吧。”夏小橘实在想不到什么托辞,“所以你看我,一门课都免不掉。”
“看来你复习得不错,还有心情贫嘴。”程朗笑着向自己的考场走去,忽然又回头,“如果真是这样,你本来能免个四五门的,但现在头发太短了,估计只能免一门了,就是下一堂,物理。已经发卷了,你还愣着,不快跑?”
不知程朗这门课考得如何,夏小橘根本静不下心,一忽想着或者从此后林柚就淡出了程朗的生活;一忽仿佛又看到冬天他依旧走过那条林荫路,却怎么也等不到想遇见的人,背影寂寥;一忽想起他刚才笑着说自己也是可以免考四五门的,是夸奖自己还算漂亮么?做到判定通电螺线圈产生磁场方向的选择题,忽然就忘记,要用左手定理还是右手定理。她双手握拳支在太阳穴旁,手表的秒针在耳畔滴滴答答转得飞快,快,快,快!催促她尽早决断。随便选一只手吧,夏小橘一咬牙,如果选对了,就告诉程朗,选错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周后是本学期结业典礼,上午到校领暑假作业,下午组织去附近的剧场看电影。再过两三个小时,林柚就要出发去北京,夏小橘从办公室抱回一摞练习册,心不在焉,在走廊里遇到程朗,她翕动嘴角,连一个“嗨”都说不出来。
“干吗木木地瞪着我,怪吓人的。”他也抱着一摞本子,压在小橘的练习册上,“傻了?那多拿几本也不知道沉吧?”嘴上这么说着,他只是做了个样子,又把那一摞抱回去,问:“怎么了,考得不好?不会是物理没答完吧。”
“答完了,还凑合,不过一紧张,连左手螺旋右手螺旋都分不清了。”
“那怎么办?”
“猜一个呗。”
“还行,有50%的机会。”
“嗯,可惜老师不肯给我50%的分。”夏小橘甚至怀疑,那一天是自己的潜意识作祟,误导记忆,就是想要选错,便可以隐瞒林柚的去向,将程朗的未来据为己有。而他对此浑然不觉,还在说着那天的考题:“用手摸一下验电器,就代表接地,是么?万一是霹雳贝贝来了,那不就成了充电了?”
夏日的阳光投射出清晰的影子,程朗笑容粲然,双眼清澈明亮,让夏小橘如何欺瞒。“如果能不考试就最好了。”她尽量把话题转移过去,“林柚就最幸福了,她要转学,所以不用参加这次期末考试。”
电影开幕前照例是校领导训话,老校长在台上谆谆教导,邱乐陶在台下诲人不倦:“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脑袋一定是被霹雳贝贝摸到了,电糊了。”
“他当我是朋友啊,那,我能欺骗他么?”
“不是欺骗,你可以选择不说啊!”
“我怕他心中有遗憾,以后更放不下林柚了。”
“难道他现在跑去火车站,就没有遗憾了,人家林柚会为了他不去北京么?”邱乐陶嗤之以鼻,“尹老太还总说人家一个眼神就把我勾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谁,魂都没了!”
“我这是理智。”
“别逗了,我本来还觉得你和林柚可以竞争一下呢。”
夏小橘摇头:“他看林柚的眼神,你注意过么?”
“那又怎么样?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们也不一样啊。”
“我和他稍微熟点,怎么说也算朋友么。”
“那就要努力晋级么!趁林柚不在!!!”邱乐陶忽然不说话,狠狠拧了夏小橘的胳膊一下,她“哎哟”一声,抬头,见程朗背着大书包走进来,就坐在夏小橘斜前方的空位上,额头和脖颈上覆着一层薄汗。
电影是《我又十八》,电视中放过若干次了,邱乐陶打着哈欠说要回家,又嗤嗤笑着,说:“你现在可是不会走了,对吧,可以演一部《将要十八》,用不用我和某人换一下座位?”
同学走了一多半,程朗起身,给离开的人让了两次路,便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小橘用食指戳戳他的肩,递过去一包纸巾,他沉默着擦了脸,过了将近五分钟,才轻声说:“谢谢。”
他还说了些什么,声音如此之轻,夏小橘要趴在前排的靠背上才能听到。
“我走错月台了。”他侧身笑笑,屏幕折射到脸上的光线,是忧郁的灰白色荧光。
许久之后,夏小橘才隐隐觉察到,或许程朗当日见到林柚,她却不肯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他才用这样的借口掩饰内心的失落。她不止一次地回避他,而每一次他故作轻松地姿态,都可以被夏小橘轻易看穿。从这一天起,他开始有大块大块的时间用来沉默,在两三年后学会抽烟,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不知道,整场电影过程中,夏小橘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这是属于她的秘密,少时是太需要保密的大事,到了可以风轻云淡说往事的年纪,谁还会把这样细微到可以一言蔽之的情节挂在嘴边。
还有多少凝视,就这样,沉积了,封存了。
(6)高三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黄骏班上有一名女生晕倒在考场上。“是低血压还是低血糖来着?”邱乐陶本着农村包围城市的态度,和这一班女生格外熟稔,“校医说她精神压力太大,但她们班同学都说她在减肥,吃得太少。因为她喜欢的那个男生喜欢沈多,人家身材多好啊?”
“也太夸张了,为了一个男生,连自己的健康都不要了。再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比高考重要的?”夏小橘嗤之以鼻。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邱乐陶戳她脑门,扯着她的五四短发,“那你能解释解释原来的头发哪儿去了么?换钱啦?现在你是可以独霸‘Snoopy’了,就不理解别人了。换了我,一样郁闷。那天我还看到‘加菲’问沈多英语题,她就是在国外呆过两年啊,语法不见得多好,你说‘加菲’为啥不问我不问你,要去问沈多呢……”
“你如果这么想知道答案,可以去问‘加菲’,把话挑明了,早死早投胎。”
“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邱乐陶反问,“那你怎么不和程朗把话挑明了?”
“有什么可挑明的?他的想法我还用问么?”
程朗变得寡言,习惯了放学后独来独往。某天夏小橘在半路的修车铺给自行车打气,他低头经过,踢着一只空易拉罐。“喂,今天怎么没骑车?”小橘喊他。程朗充耳不闻,罐子撞在路边,丁丁当当响个不停。他走得很慢,小橘知道为什么——不远处就是市歌舞团的练功房。她迷迷糊糊骑车回家,心中一线曙光也没有,他的沮丧,他的沉闷,他异乎寻常的冷漠,都让夏小橘感觉陌生。
因为上一次晕到事件,体育组郭老师成功说服了教导主任,在高三年级中组织一次秋季长跑比赛,动员同学在紧张复习之余加强体育锻炼。女生在附近的街区绕一个三千米的小圈,男生要跑五千米,临近终点一千米的路线是重合的。一群女生根本就是在散步,叽叽喳喳说着八卦,夏小橘没有什么好打探的,抛下邱乐陶,沿着街边大步跑下去。快到终点有一段下坡,张开双臂,让风钻到衣袖里,脚步轻盈,似乎可以凌空飞翔。多跑了两千米的男生们也赶过来,程朗在最前面,从小橘身边经过时,胳膊蹭过她的指尖,只淡淡说了一句“sorry”。她心中失落,有些岔气,还不待酝酿自怜自艾的情绪,黄骏便飞奔而至,每三五步就要大喊一声“嘿哈!”脸孔通红,边跑边脱掉运动Tshirt,顺手扔给路边卖烤羊肉串的大叔:“帮我拿着,再烤两串鸡翅,五个板筋,五个肉串。”一副熟客的语气。大叔不以为怪,大声说:“知道了,鸡翅要嫩,肉串要放糖,是吧?”黄骏已经赤膊跑远,高举双手做出“OK”的手势。夏小橘乐不可支,再次质疑邱乐陶的眼光,嘻哈之间,更加岔气了。
陆湜祎从她身边跑过,又退回来,扫了她一眼:“真笨!还参加过市运动会呢,跑个3000米都能岔气。”
夏小橘翻白眼:“你管得真宽,那有没有人问你,为什么国家二级运动员有时候还会驼背?”
这次轮到陆湜袆翻白眼:“还不是和你们这些矮子说话说的?!”
夏小橘停下脚步,挥挥手:“你先跑吧,我慢慢溜达回去,走不动了。”
“也好,那请我吃羊肉串吧。”他指指黄骏扔下Tshirt的烧烤摊。
“凭什么?!”
“为了回答你的弱智问题,我肯定得不了第一了。”
“你现在赶紧跑,还是第三呢!”
“不跑,没意思,老郭想到我们要离开,又要在终点线抱着我们大哭。我可不想用上衣给他擦鼻涕。”
“怪不得黄骏把Tshirt扔下了。”夏小橘大笑,“你可以学他一样脱啊。”
“掏钱买羊肉串去,废话真多。”陆湜祎踢她的脚后跟,低声说了句,“女流氓。”
夏小橘也不在乎名次,两个人站在烧烤架旁边,牙尖嘴利地刻薄对方,顺便吃光了黄骏预定的鸡翅和烤串。他大大咧咧走过来,拍拍陆湜祎的肩膀,笑得诡谲:“我说每次冲刺都和我叫板的臭小子哪儿去了,就差五六百米都不肯跑。”
陆湜祎推开他:“离我远点,别把鼻涕蹭我身上。”
“我身上那是汗!我身上长得是毛孔不是鼻孔!”黄骏大声抗议。
夏小橘再次笑岔气。
“好,我明白了,这就是好兄弟,我今天豁出去,为你两肋插刀了。”黄骏面向小橘,指着陆湜祎,“看清楚,什么叫一笑千金,我就这样为你牺牲了。”
夏小橘一愣,不知如何应答。程朗恰好走过来,陆湜祎把手中的矿泉水递给他,把话题转到校队的高一新队员。小橘到旁边买了一块切好的蜜瓜,听黄骏念念叨叨:“一串烤好的都没留给我啊,真是重色轻友。”
她举起蜜瓜,想用眼角余光打量大土的神色,但却不自知地停留在程朗身上。他出了好多汗,将Tshirt后背洇湿倒三角形一大片。或许是跑步让人精神振奋,他似乎活跃了许多,说话之间,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瓶水。夏小橘很想告诉他,刚刚跑完五千米,不要喝得这样急。
程朗似乎感觉到身后凝视的目光,转过身:“别以为用蜜瓜挡着脸,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刚才差点打倒我的脸。”
“把你那句sorry还给你咯。”
“说抱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程朗说,“请我吃烤串吧。”
“怎么都一副德性?”夏小橘撅嘴,心中却忍不住偷笑。刚才黄骏说大土什么来着?现在程朗也要我请他吃烤串,咦,难道我们运动队的男生有这个共性,喜欢女生就会赖着她吃烤串?等等,谁说大土喜欢你了?
程朗笑:“她特别像万花筒,表情总是千变万化。”
邱乐陶远远看见黄骏,加快脚步,因为一路都在散步,此时体力充沛,笑容满面,身轻如燕。黄骏吃着肉串,说:“夏小橘,你跑步张牙舞爪的,看人家邱乐陶,才像个女生。她的步态有点像那谁,那个,那个长腿美女,叫啥来的?你洒人家一裤子菜汤的。”
“像林柚?”邱乐陶笑呵呵看着夏小橘,连说,“完了,完了,那我的死期到了。”又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让我做她那种劈腿弯腰的动作,一定会杀了我的,我柔韧性最差了,小橘知道,对吧?”
夏小橘狠狠剜她一眼,总算明白邱乐陶和黄骏的相似之处,口无遮拦。
程朗倒是没有作出忧郁少年的姿态,反而笑着看向夏小橘。似乎雨过天晴,睽违多日的笑容让小橘的天空也骤然明朗起来。
(7)再过几日便是他的生日,夏小橘已经选好礼物。她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小礼品店,叫做“图腾”,里面有一只钥匙链,塑胶的坐姿Snoopy,带着黑色飞行员风镜,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做工极其精细,5元钱。老板说是朋友从美国专卖店带回来的,所以价钱也很美国,这个5元,是美元。每天回家的路上夏小橘都要去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它像初见面的程朗,透着一种纯真的傻气。她始终觉得性价比不高,不如一条耐克的运动毛巾实用。但今天心情大好,夏小橘没有多想,二话不说便买了回来。邱乐陶评价说:“有什么好啊,这狗浑身冒傻气。你家Snoopy是个大傻气,这个钥匙链是个小傻气,花了四十块钱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气。一家子傻气,真配!”
“什么什么我家,谁是我家的?”夏小橘的驳斥比较无力,因为心底嘴角都在偷笑,的确有些冒傻气。
这些天来,程朗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追随着自己,值周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和夏小橘一起抓迟到,直到上课铃响了,还说:“咱们待会儿再回去吧。”夏小橘不解,他欲言又止。忽然有同学飞奔而入,程朗一怔,追过去:“站住,哪个班的?”
“都迟到了,还追什么追啊?!”
“就是因为迟到了,才要记你的名!”
夏小橘笑看程朗千里追杀,直到教导主任走过来,说:“该上课了,还不赶紧回去?”这一整日都心情愉悦,做完卷子便开始揣测,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是否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善良乐观,活泼可爱,远胜于一份遥远的思念。
她开始设计对白,想着如何将生日礼物送到他手上,俏皮一笑。然而几日过去,程朗重又沉默起来,只是目光依然会停留在夏小橘身上,看着她进入正门,穿过大厅和回廊。所有的猜疑和推测,随着某一天同学递过一封来信而水落石出,他说:“夏小橘你从来不看收发室门口那一堆信么?你这封躺了快半个月了,再不拿回来都长毛了!”
落款是林柚。
忽然之间,她都懂了。在长跑那几日,恰好程朗看见了林柚写给小橘的信,便期待在接下来的几日内收到她的来信,然而世事终究不尽如人意。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夏小橘觉得自己可以读懂程朗的心事。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能懂。
失落和茫然再次袭上心头,不是欲哭无泪的伤悲,而是异常平静。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次这么深入地感受程朗的内心,无论自己做什么,怎样活泼可人,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她对未来感到灰心,一瞬间也有些低血糖的眩晕。说不出的无能为力,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那么幼稚可笑。夏小橘对邱乐陶说,我想放弃了。表情木然凝重,吓乐陶一跳,连声说:“如果你放弃了,我也没有勇气坚持了,你这次的神态好可怕,都不是伤心,完全是没表情。”
“既然什么都得不到,那就力争什么也不失去吧。”夏小橘苦笑,“为什么我不想哭呢?哭出来都忘了,就可以好好复习了。”
在集中供热开始之前,学校利用周五下午组织大扫除,夏小橘负责擦走廊玻璃,程朗在斜对面的水房打水,隔几分钟便来换一桶。夏小橘看着他把桶放好,水龙头开大,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便转身专心地接水。忽然觉得很委屈,你所有的欲言又止,就为了那封信么?好,我把内容背给你听!她说袁安城的学校年底会去北京作圣诞暨新年音乐会,他现在是大提琴手,她很想见到他。你满意了么?你会难过地把头埋到水桶里,才不会让别人看见你流泪吧?!
程朗再次抬头,看到夏小橘在盯着自己,便走过去:“怎么,懒得下来?要我帮你洗抹布?”她抓紧窗框,深呼吸两次,砰地跳到地面上。仰起头,程朗的脸庞那么清晰,探询的目光,疲惫中仍然有那种要命的纯真,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孩童一样的真诚,让夏小橘无法恶狠狠说出已经打好的腹稿。
“没事了没事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小心!”忽然传来女生的尖叫。下一刻,她被程朗大力扯到身侧。耳边是风声,还有一连串清脆的玻璃碎裂声。脸颊一凉,而后是刺骨的痛。
立时有老师和同学涌过来:“怎么回事儿,快把这扇窗挪开,哎呀,这个男生胳膊破了,还有脖子……”
夏小橘大半张脸被程朗的肩膀挡住,她探出头,发现刚刚自己擦过的一扇玻璃,连着木框架一齐倒下来,程朗拉着自己转了小半圈,窗户砸在他后背,虽然入秋后穿的多,但肩颈和挽起袖子后露出的左臂都划破了,一条血痕顺着手臂蜿蜒到掌心,蹭到小橘的运动服上。
“快去校医室,看看有没有伤到动脉。”
“小心,身上可能有碎玻璃。”
众人七手八脚把窗框挪开。夏小橘忍不住大哭起来。自从认识程朗之后,已经在人前哭过两次了,然而此时的难过与辛酸,除了眼泪,无从洗刷。
水房的桶已经装满了,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溢出来,淌了一地。如同夏小橘不可抑止的哭泣。
(8)
虽然校方后来解释说老教学楼年久失修,并遣派校工将所有门窗玻璃检修一遍,夏小橘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咬牙切齿暗暗拽住窗框摇晃几下,并且山崩地裂般从窗台蹦到走廊上,它不会那么轻易跌落,程朗也不会四五处受伤,后颈更是缝了三针。为了不摩擦伤口,他把头发修剪得很短,像小孩子一样平平的,显得愈发的高了。放学后他没办法打球,坐在篮球架后的树荫下,身边堆着一帮男生的书包和衣服。
“我真觉得,你家snoopy和以前不一样了。”邱乐陶说,“原来还有点傻乎乎的,怎么就越长越好看了,小帅哥呀!小橘你还挺有眼光么!”难得黄骏在场的时候,她还会赞扬别的男生。
“小傻孩儿有心事了呗,长大了。”
“他那个心事也太远了。小橘,你表现的时机到了,看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坐在那儿,你不心疼?”乐陶一边笑着,一边蹭着她的肩膀,“这次可真是太浪漫了,英雄救美啊!且不说你以前就对人家有贼心,单就这一次,也够一般女生芳心大动了,还不趁热打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算了吧,我可不想成为新闻人物,连减肥变成低血糖这样的事情都被别人拿来八卦!”夏小橘深信,自己的感情是最纯洁最柔嫩的,只应该存在于心底最温暖的地方,而不是作为别人消磨时光的谈资,沾一身口水。
已经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她和程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值周时仍和夏小橘站在一起,问:“你那天找我干吗?”
“谁找你了?”
“你呗,跳得那么着急,把窗户都拉下来了。”
夏小橘尴尬地傻笑:“我听说是你生日,想问有没有蛋糕吃。”
“蛋糕没有,倒是请大家吃烤鱿鱼了。”程朗摊开双手,“早说啊,简直被你害死了,生日险些变成忌日。所以你是吃不到烤鱿鱼的!”
“呸呸,乱说。”夏小橘把钥匙链递过去,“这样吧,这个送给你,当作生日礼物了。”
“这么女孩子气?不会是你小学玩剩下的吧?”程朗笑,还是接过来,揣在口袋里。
放学时夏小橘去拿自行车,程朗已经走过车棚,又折返回来,扬着手中一串钥匙,“看,我戴上了。”小橘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乐陶说,如果黄骏每天兴高采烈和别人说话而不理自己,就会很生气。然而此时此刻,她宁愿程朗是开心的,无论为什么,无论因为谁。
英语课上,老师让大家活用最近复习的知识点造句。夏小橘凝神,写:No matter whom the flower comes out for, I would rather see it burst forth than it should die.
无论花儿为谁开,我宁愿它绽放,总好过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