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熟的螃蟹端上来,在盆里堆着像小山一样;两条清蒸鱼淋了明油,葱姜的香气更衬托了海鱼的鲜美;还有若干蔡满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贝壳,林林总总码了一桌。亮红的海蟹让她蠢蠢欲动,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还很烫手,忙又缩回来。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只海蟹来掂了掂,又扔回去,选了另一只,一过手便笃定地放到蔡满心面前。她捏着蟹脚大口吹气,似乎这样就能给蟹壳降温,索性从冰桶里摸了一块冰,在螃蟹肚脐上擦擦,利落地掀开顶盖,喃喃自语:“蒸了桑那就有冰块降温,这是北海道温泉的待遇啊。”
虽不是吃海蟹的黄金季节,但这一只格外饱满肥美。江海等一众人吃得轻松随意,蔡满心相对狼狈得多,十指齐齐上阵,又懒得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手,只是孩子气地吮着手指。
众人喝起酒来似乎没有尽头,夹杂着方言,蔡满心虽然听不懂他们的九成对话,但这样悠闲自得的时光已经足以令她感到单纯的快乐。抬头自大排挡的雨遮边缘望出去,满天繁星已经垂挂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处。
在美国时,她已经为看见了北京所不能见的夜空而赞叹不已,但此时群星的灿烂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平日熟稔的星座间,都增添了无数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蔡满心忍不住从大排挡里走出来,一路来到沙滩上,夜色中荡漾的微波是推上白沙的一条银线,轻轻漫过她的脚面。稍稍远离灯光,她走到齐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条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来六等星,真的也是肉眼可见的呢。”她拨通何洛的电话,莫名奇妙的开场白。
好在好友习惯了她的天马行空,并没有一头雾水,答道:“北京灯光污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时,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经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着漫游,只为了告诉我星星很好?”何洛问道。
“你的美国签证怎样?”
“一签就过了,很顺利。”
“哈,那也不向我报告一下。不过我早说了你没问题!”蔡满心笑,“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后悔没和我出来玩。”
何洛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怅然,“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见到章同学了。”
“嗯。他去使馆那里接我,回来的路上他还去爬人家学校里的练习岩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来吧,否则姐姐会担心了。”
“在人家眼里你们还是一对儿,想到这些,是不是又百味陈杂?”
何洛浅笑,算是默认。
“你有没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继续默认。
“如果他再对你说,留下来吧,你会不会动摇?”
“肯定会。”何洛不假思索,“呵,你又要骂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
“你不总是说,这段感情让我迷失自我,已经变得不聪明也不坚强,不如彻底死心,离开这个伤心地么?”
“我是不是,有些太绝情了?”蔡满心反思自己的言语,“或许就像你说的,感情是沉没资本,投入了,就收不回来?”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总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够承担所有未来,但遇到难题就放弃我,这是一种保护么?我并不责怪他,可如此从希望到失望的反复,我真的已经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种痛。”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是么?”
“你说呢?”何洛悠然长叹,“即使我早知道后来会有多难过,当初也会选择他。”
在这许多年里,蔡满心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体会好友的心痛。虽然没有那种痛彻心扉,但对于未来的迷茫,淡淡的哀伤,却像淡蓝的烟雾一样萦绕在心头。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满心仰天躺在舢板里,苍穹缀满繁星,银河横亘天宇,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融化在那浩淼的深蓝色中。
这几日她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软甜蜜的牵挂而辗转反侧,常常在午夜坐到露台上看月亮。在此前的岁月里,她并非没有对男生有过懵懂的好感,然而没有谁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相信每一段感情开始时都充满着新鲜感,让人依依不舍,然而时间久了,或许就会厌烦失望;她不理解为什么世界如此辽阔美好,却有人只想抓紧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会更加精彩。
蔡满心一向自诩在张扬开朗的外表下,有冷静理智的头脑,而现在这颗心在南国微潮的海风中飞速膨胀,那些期盼和依恋不受控制地充盈了胸口,几乎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
或许这只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歧路,风景美好却没有出口。
“是否应该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轻声问自己,“在一切变化之前,在所有的记忆还都美好,值得反复回味的时候。”
当时的蔡满心,或许已经意识到有什么在改变。
但她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以为自己不是毫无理智的少女,便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展开,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至少还曾拥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满心,你在哪儿?”阿俊跑到沙滩上大喊。
“这里!”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觉自己像德库拉公爵自夜里醒来,“哈”地大笑一声,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快回来,我要唱歌了!”
“满心去哪里了?”成哥问。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说对了吧?”阿俊做了个“v”字,“她夜里总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也不怕着凉。”
“小鬼头,你又什么都知道。”满心拍他后脑勺。
“我比你小不了两岁啦。”阿俊揉揉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献给满心的,还练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弹响吉他。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唱了两遍,他停下来挠挠头,“后面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成哥摇头,“我都没听过,你们年轻人听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将自己的吉他递过去,他在这一瞬,神色间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跟着我弹。”
阿俊侧身盯着江海的把位,继续唱道:
什么原因,我竟然又会遇见你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就这样陷入爱的陷阱
江海也轻轻哼起旋律: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满心忍不住举起相机,江海这一刻恰好抬头,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心中一悸,想这是否也是你想唱给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扫过她,又回到琴颈上。
蔡满心不禁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兴奋地挨着蔡满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说:“还没有听过满心唱歌,老歌你会么,选一个我会弹,你会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满心点头,在悠扬的琴声中,低声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一曲终了,成哥抚琴道:“你学过声乐?”
“小时候参加过区里的少儿合唱团。”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歌手。”众人纷纷附和。
“没想到声音那么沉。”成哥问,“你多大,二十出头?”
“二十二。”
“我就说你比我大不多,三岁么!”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会追你的。”成哥笑,“不过,满心肯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她摇头。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条。”
“一条?”
“嗯,我希望他各方面都比我强。”蔡满心犹豫一下,“或许是一种托词吧,在没遇到合适的人的时候。”
成哥笑:“这也太难了。听说你去过美国实习,毕业之后再去跨国企业工作。人又聪明漂亮,怪不得心气这样高。不过,的确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唇,“我现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凭缘分吧。”
店里的伙计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蚝,吃了一只,江海手机响起,他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满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着他一起离开,接下来的生蚝扇贝,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
众人又喝了不少,醉得东倒西歪,阿俊坚持要送蔡满心回去,自己却一次次跑去洗手间。她趁成哥去照顾阿俊,悄悄溜下海滩,才想起来的路上跑得急,拖鞋总是陷在沙里,被甩到一株横倒在海滩上的椰子树上了。于是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向回走。
经过一家稍大些的旅馆,门廊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小灯。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院子中的两只狗忽然狂吠起来,竟然没有栓着,跳过篱笆追了上来。蔡满心有些发怵,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来背对动物跑,反而增加了它们攻击的可能性,于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声,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打在前面那只狗的头上,它呜呜两声,转身抛开,后面那只也退了开来。
“你怎么自己走?”江海从灯影处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满心忍不住笑意,“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捡到这个。”他扬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面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爬过去。”
“我本来放在石子路这边的啊,本来想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顺手牵羊。”她笑着跳起来,抢下拖鞋,“拿来,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灯,离远了看,像不像萤火虫?”她问。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说,“不像。”
“想象一下嘛!听说这里的海边有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
“想看红树林,最好是在河流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里?”
“不远。在去儋化机场的路上,有条岔路通往白沙镇,那里有河口,因为山里有许多瀑布。”
“你见过?”
“我在那儿出生,上小学;在峂港读初中,这里没有高中,才去了儋化。”
二人随意聊着。
“你快要走了,是么?”江海声音低沉。
蔡满心有些黯然,“还有两三天。”
“还想去哪里?”他问,“走之前,我带你去好了。”
“嗯。”她用力点头。
很想抓住他的手,并肩走在海浪轻抚的夜晚,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将是怎样的甜蜜,让人浑身颤抖。
白色沙滩迤逦蔓延,她穿着淡蓝的棉布吊带裙,拎着明黄人字拖,低头跟在江海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里。他这样高,腿这样长,她需要小小的跳跃。
跳着,跳着。
他无声无息地停住,沉默的背影挡住了眼前一切。她收不住脚,恰好他转身过来,于是撞入坚实温暖的的怀中。他的手放在她肩头,传来让人安定的温度。
江海本想扶她一把,而那个女孩子已经将头埋在他胸前,漆黑的长发微湿,隐约有洗发露的清香。她似乎在微微发抖,而双臂却紧紧环绕着他,脸颊贴在他胸口。
没有羞赧,没有犹豫,蔡满心惊讶于自己的肆无忌惮,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稍纵即逝的。她的双手在江海背后扣紧,仿佛松开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是天,他是一切。
“不要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就要站不住了。”江海笑,嗓音低沉,浓浓的,透过胸膛震颤着,传到她耳朵里。月亮出来了,映亮了棕榈树后的一方天空。大片厚重的云朵半透明,镶着银边,像海上翻滚的浪涛。
她抬起头,略带感伤,清澈的眼眸蒙了一层雾气,脸颊在月色中清朗莹润。
不知是谁主动吻了谁。他吻她,缠绵细腻;她也吻回,生涩却热烈。
最初的心动给了他,最初的拥抱给了他。最初的眼最初的心,最初的双唇,统统都给你。
头顶是墨蓝的一方天,忽而一阵风,吹落几点雨。
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然而,是的,就要走了。一季炎热,转眼到了鼎盛的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