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找到了三年前的那条浅蓝色吊带裙。大概因为一直暴露在海边湿润的空气中,颜色已经没有刚买时亮丽,水洗过后老旧的棉布裙,料子也不再挺括,手一捏上去就会留下褶皱般。
但蔡满心还是很开心,她依稀记得,在出国期间,这条廉价的裙子已经被整理房间的母亲抛弃了。
洗发水的味道也很熟悉,头发湿漉漉披在肩头,当她赤脚走过长廊时,滴落在身后的木地板上。和她擦肩而过的房客回头打量,蔡满心没看清他的相貌,只是心头忽然有熟稔的依恋感。她忍不住驻足转身,却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只有何天纬和桃桃站在楼梯口向她招手。
似乎一出门,就转进了成哥的大排档,陆阿婆竟然也在厨房,慈爱地笑着,问满心要吃什么。那个一头乱发的住客也在,低声说:“当然还是螃蟹了。”他从旁边桌上拿了一只,掂了掂,抛给蔡满心,打开来,果然连尖角里都是满满的蟹膏。
她满腹狐疑,和他并肩而坐,对面一对情侣竟是在美国时热情的澳洲同事,和她恩爱体贴的先生。两个人挽着臂,幸福地依偎着。蔡满心垂下手,指尖和那乱发的男子相碰。他修长的手指忽然勾住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划过她的掌心。
蔡满心一怔,还不知如何回应,对方已经拎着吉他盒起身,说:“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来不及出言挽留,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踅回旅社。
将人字拖甩在门廊里,正要上楼。他忽然气喘吁吁疾步闯进来,却不同她打招呼,只是坐在大厅里大口喝着水。
“你不是要走?”蔡满心试探着问。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他放下水杯,笑着转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她幸福地几乎落泪,“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他抚着她的头发:“别急,我一直在这里,让你看到厌烦为止。”
蔡满心想要抬头看清他的容貌,又舍不得怀抱的温度。她在恍恍惚惚中犹疑不定,只希望这一刻永不结束。
“难得满心姐今天赖床哦。”桃桃站在厨房窗口,向着木屋张望,“昨天我走之后,你们又唱到几点?”
“也没有很晚。”齐翊将牛肉片倒入白粥里,小火煮着,“你走了我们也散了。”
“那,这都十点多了耶。”桃桃指指睡眼惺忪的何天纬,“你看他都起来了。”
“我还想睡,是他一早就在隔壁走来走去,把我吵醒了。”何天纬眼皮发沉,“砰”地趴在客厅的桌上,“好不容易又睡过去,他又开始烤松饼……”
“然后你就爬起来偷吃。”桃桃撅嘴,“我要回来住。”
“你和回来住有什么区别?”何天纬笑她,“昨天不是赖到半夜才走,如果不是你妈妈三番五次打电话找你,恐怕都不动步。”
“那当然不同。那样我就可以随时见到齐大哥啊!”她绕到齐翊身边,“我要和你学弹吉他,好不好?”
不待齐翊说话,何天纬就讥嘲地笑:“咿,他那两下子,只能骗骗你。幼稚!”
“那你也说满心姐幼稚咯?”桃桃扬头,“你有没有发现,她很宝贝她那把琴呢。”
“也许,那是别人送她的礼物呢。”何天纬蹦起来,戳着她的脑门,“别把满心和你相提并论。”
桃桃“哼”了一声,转身跑到齐翊身边。“齐大哥,不如白天我过来,你教我做点心,回去我就可以找一家bakery打工了。”
“你想学什么呢?”
“简单一些的,比如buttercookie,cheesecake,muffin,我都会。”桃桃歪头抿嘴,“让我想想……”
“提拉米苏吧!”有房客路过,兴奋地围上来。
“我几乎吃过城里每家店的提拉米苏,最喜欢的居然是楼下便利店的,她们都说我很没品。”
“哈,本来就是,你那个顶多算撒了可可粉的布丁。没见过市面的丫头。”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讨论着。
“大家早,在讨论什么?”蔡满心微笑着走过来。
“满心,让大师傅做提拉米苏吧。”有人建议。
“好哦,不知道对原材料要求是不是很高。这个还要问他本人的意见。”
“等我一下。”齐翊将鸡蛋液倒入粥里,轻搅几下,撒了些葱花。他盛了一碗放在满心面前,和声问:“怎么,不舒服么?”
“早就醒了,偶尔想要赖床而已。”她笑笑,“你们不一起吃?”
“已经吃过了。”齐翊关了火,坐在桌旁,立时被房客围住。
“不如中午你来教我们啊。反正天气这么热,中午哪里都不去。”
众人随声附和。
“啊,似乎需要一种特别的cheese吧。”有人醒悟。
“Mascarponecreamcheese。”齐翊道,“这个在峂港可能是买不到的。怎么,现在很流行Tiramisu么?”
“名字很浪漫呀!”
“哈,你是小资,吃东西都要看名字。”
“我才不矫情!”
“公平点说,确实味道不错。”众说纷纭。
“不是说,Tiramisu是意大利语,它的英文解释是‘pickmeup’,带我走吧。”有人插话道,“据说是二战的时候,一个意大利士兵的妻子把家里各种食品混杂在一起,让丈夫一直记得家的感觉。说起来,倒也寄托了一种思念呢,很适合放在这店里做。”
“我在欧洲看过一些老版本的烘焙书,上面反而没有Tiramisu。”齐翊微笑,“不过这个浪漫的解释,应该也是它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我曾寄宿在一座小镇,房东是年过古稀的老夫妻,女主人很喜欢烘焙。她也是小镇上womenclub里的活跃成员,曾经上过当地的电视节目,就是下午教大家做菜的那种。还组织镇上的居民们编写了一本homemade的食谱。”在一众住客的簇拥下,齐翊娓娓道来,“我们还真的说起过提拉米苏的来源。她自小就喜欢在厨房里打转,但是在年轻时并没有听说过提拉米苏,大概是到八十年代之后,才渐渐从同样爱好烘焙的朋友那里听说了这个方子。Tirami-su如果是直译成英文,大概是pull-me-up,因为在这种蛋糕里,放了能让人振奋的浓咖啡Espresso。虽然有一些方子例说明要放酒,不过最初似乎是不需要的,因为它本来是为了老人和孩子准备的。”
“咿,被你一说,什么意境都没有啦。”头上架着白框太阳镜的游客撅嘴。
“是啊。”她旁边吸着冰可乐的女孩也摇头,“我宁可相信原来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欢Tiramisu这个名字,那种节奏有点像Cinderella,听起来像个童话里的姑娘。我想她一定很安静地等着自己的爱人回来,然后伸着双臂说,‘啊,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白框太阳镜配合她的语气,伸长右臂,左手捂着胸口,一脸期盼状:“啊,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女孩子们笑成一团。冰可乐的男友坐在蔡满心对面,支着下巴摇头:“我说大老板,你这个厨师请得真划算。她本来嚷着要去玩什么水上降落伞,现在也没出门。看来我可以省钱了。”
“而且手艺真的不错。”蔡满心笑着,舀起一片牛肉,入口顺滑香软,“不过让她们说的,我也有些想吃提拉米苏了。”
“是啊是啊!”冰可乐交叉双手捧在胸前,“被酒香和乳酪香环绕的手指饼,又透出一点点苦涩来,但又有咖啡绵长浓醇的香气。多让人陶醉啊,上面还有一层可可粉,想起来就觉得很幸福。”她蹭到蔡满心身边,“买材料来吧,很适合‘思念人之屋’呢。”
“是啊!”白框太阳镜配合道,“这个‘带我走吧’蛋糕,不就是思念一个人时最冲动的想法么?”
“那不如换一种,”何天纬在人群外挑着眉,“有没有什么蛋糕叫做‘等我回来’。”
齐翊温和地笑:“地道的Mascarpone很细滑,脂肪含量很高,其实是最适合在天气冷的时候吃的。而且也不容易在炎热的天气里保存,哪怕就是运输过程中的升温,都会很大影响它的品质。而且在峂港,真的买不到。”
“啊,那谁来‘pick-me-up’啊?”冰可乐叹气。
“我啊~~”被无视的男友略显无辜,举高手,“如果你在谈论了蛋糕之后,还记得我的存在的话。”
“我可以试试看提拉米苏口味的冰激凌。”齐翊想了想,“味道差不多,而且可以用冰激凌自身的口感,来弥补没有Mascarpone的不足。而且,也比较适合这里的天气。”
众人散去后,齐翊在电脑上浏览提拉米苏冰激凌的配方,桃桃坐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起初齐翊还耐心回答她的问题,后来全神贯注,回复就越来越简短。桃桃打个哈欠,拿出阿俊寄放在“思念人之屋”的吉他,缠着满心教她最基本的指法。
“这个琴还需要再调一下,等我去峂港找一家琴行。”蔡满心接过来,“阿俊一直没怎么保养。”
“是啊,他就没有你那么细心。”桃桃附过来,“满心姐,那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
蔡满心一怔,想了想,摇头笑道:“算是吧,但也不完全准确。”
“是一个男孩子?”
“嗯……哦,不,不是。”她微笑,“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不是一个孩子。”
“哇哦,听你的语气,就很有故事呢。”桃桃暧昧地笑,“讲给我听吧,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哦。我不会说给齐大哥和大尾巴的。”
“毛桃!”何天纬在楼梯口大声喊她,“就知道来白吃白喝,不知道要帮忙吗?和我去院子里浇花。”
“拜托,这两天夜里都有下雨,好不好。”
“那就拔草,你也知道又热又湿,杂草都长疯了!”何天纬冲进来,不由分说将桃桃拉走。
“喂喂!”她不断抗议,在庭院中甩开天纬,“我正问到关键时刻,你就来打岔。”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问满心这些事情么?”他板着脸,一字一顿,“和感情相关的任何事。”
“我也是想知道些原因,才明白能怎么帮到她啊。”桃桃有些委屈,“她也需要找人聊天谈心,都藏起来怎么好?”
“那也不是你。”何天纬翻白眼,“你如果能安慰她,大概我就可以得诺贝尔和平奖了。”
“我觉得可以让齐大哥和她谈谈啊。”桃桃建议,“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想,他会知道如何哄满心姐开心。”
“再说一次,他是危险人物!”何天纬斩钉截铁,又补充道,“凭我的直觉,还有我的推断力。”
“他是危险人物。”桃桃揶揄地笑,“他一来,你就觉得自己的地位很危险,是不是?”她跳开,笑得弯了腰,“不过没必要,本来你也没什么希望的。”
何天纬张牙舞爪去揪她,两个人也顾不得拔草。
庭院边缘的野草已经过膝,但和三年前她最初抵达泪岛时的景象已经大有不同。蔡满心托着腮,想起那繁茂植被覆盖的小径,江海走在前面,用砍刀开着路,她不发一语紧随其后,唯恐被向导看扁,手脚并用,荆棘在小臂上留下浅浅的血红色划痕。那景象不断晃动,并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湮没在岁月的荒芜杂草中。
她总是做梦,不同的梦。
有时时光倒流,有时恍如重逢,如同今晨一样。每一次都让她流连在梦与醒的边缘,舍不得睁开双眼。
她怔忡不语,回过神来,看见齐翊望过来,沉静的凝视中有一丝探询。
“你找到想要的recipe了?”她叉开话题。
“嗯,这两个都值得一试。”
蔡满心探头过去:“咦,你还看了好多网站呢。呵,虽然说很多好厨师都是男性,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会喜欢这些。因为在小店里打杂,和做大厨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齐翊笑:“你是说太居家,太女生气?”
“有一些。”
“比起做一个大厨,我更喜欢一些homemade配方。我相信,好的食物是可以抚慰心灵的。”齐翊耐心解释,“有的人为什么会吃东西来减压?因为除了身体的饥饿,还有mindhunger。食物可以带来饱足感。不过真正好的食物,合适的烹调方式,带来的不仅仅是肠胃的满足感,还有一种生活的幸福感。我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些配方和烹调,我喜欢所有能给别人带来喜悦感的事情。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
“听起来很博爱呢。”蔡满心微笑,“可当人真正惶恐无助的时候,恐怕会废寝忘食地难过。”
“那你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么?”齐翊问,“感到幸福快乐?”
“怎么说呢,很幸福,很幸福……”蔡满心连着说了几次,“但是快乐……似乎更多人觉得快乐是浅表的,幸福是深层的。但我认为幸福是一种生活状态,快乐是一种心情,更加纯粹,更加直接。需要无忧无虑,有点什么都不计较的味道。我没那么超脱。”
什么是快乐呢?
快乐是在大巴上靠在他肩头装睡,坐在木屋里听他说蓝屏山有两种猴子,搬着椰子满头大汗跑去海边和他一起看落日,感觉他凝视自己的侧脸,和他穿过光影交错的芒果林,看他安静睡在大排档角落的吊床里,知道他小时候是小淘气,哪怕低声笑说自己是个坏小子,在月光下凝视他的睡脸,手指划过他的眉骨。
那些快乐。
交错着忧伤的快乐。
就像醇厚的提拉米苏一样,一层蛋糕,一层奶油,渗透着浓咖啡的馥郁香滑和微苦。她戒不掉对这种缅怀的瘾,就好像明知暴食对身体绝无好处,仍对美食嗜之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