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日,被她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碧落宫的后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上面开满了奇异的各色莲花,有白色的,金色的,甚至有冰蓝色的。每当金乌从西方消逝,那些五色莲花便在夜里静静开放,光芒四射,四溢的幽香如同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然而,它们生命比昙花还短促,在清晨第一缕日光射到的时候,便会凋零枯萎,化为水面上的波光。它们的名字是夜咏莲。
每一次,夜里莲花盛开的时候,她都会看到那个黑衣的男神。
应该是个属于黑夜的神,他总是在夜晚出现,独自坐在池塘边,怀里抱着一柄漆黑的长剑,就这样靠在桫椤双树下,静静凝望着那些莲花的开谢,一坐便是一整夜。空空的碧落宫里寂静无人,只有花木独自纷纷开且落,伴随着这个黑夜里的沉默神祇。女夷穿行在夜的宫殿里,站在深深的花影深处,没有去打扰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神。
她想,这个人,必然和曾经的碧落宫主人有着某种深远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在她离开后几百年里,他还是一夜一夜地回到这个地方?
后来,她才知道他就是湛泸——如今天界里唯一喝过白螺天女百花酿的人。
女夷远远的望着莲池边的那个男子,不由地想:那个白螺天女,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和前任的雨师玄冥,以及这个人之间,又有过怎样的往昔?
那些疑问堆积在她心里,渐渐令她产生了无法解脱的执念。
有时候,她甚至会梦见她。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里,美丽空灵,仿佛是雾气凝结成的精灵。她身材单薄,有着漆黑及膝的长发和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有着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颤的泪滴。
女夷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自己的前任。
奇怪的是,那个渐行渐远的白衣少女仿佛也觉察到了时空另一端的凝视,忽然在花海里站定了身,也静静地回首凝望着她。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竟然看到那个白衣少女的眼角、流下了一滴血红色的泪水!
“啊!”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一滴血仿佛引燃了铺天盖地的红莲之火,只是一瞬间便席卷了花海。
那一瞬间,梦里的景象变得无比惨酷也无比美丽——火焰散开的时候,晨雾消逝了,花海凋零了,她看到那个白衣女子出现在一座高台上,四周都是烈火,头顶交错着闪电惊雷。无数天兵天将执剑而立,面色肃杀。
女夷认出来了:那,正是处罚天界神人用的诛仙台!
那个女子被置于火上,有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把她和另一个青衣男子背向被捆绑在刑柱上。那是天罚到来之前的可怖景象:九天之上乌云密布,雷神手持巨锤,电母舞动光镜,千万道白光腾起,雷霆织成了网罗!
“白螺天女,你认罪么?”
有声音从苍穹之间传来,电光里映照出天帝和西王母的脸,威严而震慑,响彻天宇。然而,那个火里的白衣女子直视着苍穹,决然回答:“不。”
闪电映照着她漆黑的瞳子,并无丝毫惊恐,也无丝毫哀怜。她身侧的那位青衣男子也只是微微的笑着,同样抬头仰视着苍穹,平静而从容——他的衣袂在火里翻飞,奇怪的是,那红莲烈火居然不能将那青色的衣袂燃烧分毫。
那是水之力量,在守护着雨师玄冥。
“雷部,行刑!”
轰然巨响中,女夷听不到火里那两个人的声音。她只看到九天之上雷霆震怒,电光宛如千万道利箭,击向了少女的头顶!那一袭空灵翻飞的白衣最后碎裂在漫天的闪电里面,化为千百只飞舞的火蝶,簌簌向她扑面飞来。
她失声惊呼,在碧落宫深深的帘幕后醒来。
血与火都在瞬间熄灭。碧落宫里,只有花香幽冷浮动。
女夷坐在重重帷幕里,满身冷汗涔涔。那一刻,白衣女子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远远近近地凝视着她。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翻身坐起,绕过云母屏风走到了门外。
夜已经很深了,后院的池塘边上依旧坐着那个黑衣男子。湛泸低头凝视着塘中光华四射的夜咏莲,眼神有些恍惚,不知道看到了哪里。女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间愣了一下——冷月下,神光离合的水面上隐约映照出朦胧的光影,里面浮现着集市和人群,居然是下界人间的景象!
他孤独地坐在夜里,长久地凝望着,眼里神色复杂地变幻,对着水面伸出手去,试图去触摸什么。
此刻的下界,正是高宗绍兴年间。
宋室在沦亡了半壁河山后仓皇南下,在临安建立了新的都城。北方的金国尚在虎视眈眈,然而渡江之后的贵族们却依旧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山外有青山,楼外更重楼。
在熏然的暖风里,白堤上草长莺飞,人群熙熙攘攘。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转过头来,眼神宁静而淡漠,似在看着天空飞卷的浮云,又似看到了远在九天之上的凝视——正是日落时分,西湖边宝石流霞,雷峰夕照,暖暖的光影映照在她冰雪般洁净的脸上,竟折射出一种清冷的光辉。
那一瞬,女夷忽地明白过来了:这,就是被谪下凡的白螺天女么?
原来,他一夜夜地停留在这里,是在注视着凡世里她的漂泊踪迹。
女夷默不作声地叹息了一声:已经三百年了,每一夜莲花开放的时候,他都会回到这里来,独自默默地注视着那些花朵和水面上波光荡漾的凡尘影像么?
而在天的另一边,白螺天女和雨师玄冥被打落下界,背负着来自天庭的诅咒生生世世地飘零,历经千万劫难——当她在下界红尘中片刻小憩,偶尔仰起头凝望着星空时,会不会看到九霄这个人独坐的影子?会不会记起百年前他们三人一起花间小酌时,那恍如隔世的片刻欢喜?
或许,看得到和看不到的,记得起和记不起的,都已经不再重要。
如今的她离他迢迢万里,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与他再无关联,她和所有凡人一样在红尘中辗转,成了一间小小花铺的主人,过着隐居于闹市的生活。
——而那个花铺的名字,叫做“花镜”。
壹 蓝罂粟
〔崔夫人紧紧抱着儿子,盯着眼前这个奇异的少女,颤抖着问,“求你不要告诉我相公…求求你!”〕
高宗绍兴十一年。临安。
“娘,你看!那盆花儿在跳舞!它是活的耶!”
临安城的天水巷里,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忽然间,一个小孩清脆的声音叫了起来,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奇。
一个严妆的美妇被八九岁的儿子拉着,立住身回过头来,看见了巷子深处一个小小的门面——那里,门半掩着,门口的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花草,懒洋洋地沐浴着盛世的阳光。
显然是一个出售花木为生的人家——如今虽是江山残破,但南渡后那些王公贵族们纷纷涌入江南、也带来了奢华的风气。
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自己奢靡的生活,大兴土木冶园造景,不遗余力的收罗奇花异卉——当今徽宗皇帝更是专门立了花石纲,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
风气当头,所以临安城里也出现了很多以此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于养花的百花曾家和制作盆景的夏家,后者的盆景被指定专供大内玩赏,徽宗皇帝还特赐了一块牌匾,上书“夺天工”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