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辞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边扑扇着翅膀,几乎是笑得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地骂,随手拿起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键,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怎么?在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促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泸淡淡道,“我只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人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官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吧?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螺儿被谪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人,他们受到了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么?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
“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赔笑,咳嗽着,“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奸相,拿命来!”
※※※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竟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枝,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她低下头,喃喃出声,“原来,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泸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却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
“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地流下泪来,口中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地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你要做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就算要逆天而行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地去刺杀,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螺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