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污尽去,灵宝清醒过来,打两个激灵:“我师父呢?”
“放心,有我家小姐在。”雪儿撇嘴,忽地笑,“这回知道了吧?我家小姐才是真正厉害的高人——比你那个吹牛师父强多了!”
“你…”灵宝不忿,爬起来便要和她论理。然而雪儿懒得和他多话,施施然从包袱里翻出一物,扔给了他,“喏,我们这次出门没带雄黄——只剩这端午节做的香包里估计还有点,你自己去拆了,放到水里化开擦一擦身子吧!”
这个香包做得精致,上面用五彩丝线缠绕出菱形花纹,四个角上都垂落流苏,内中香气馥郁,填满了雄黄和各种香料,竟是闺阁女子亲手所制。
灵宝看得呆了,涎着脸揣在怀里,笑:“好姐姐,真是人美手也巧。”
“小牛鼻子!”雪儿啐了一口,笑叱,“都剩半条命了,还有心思说这些!也不怕被人听了…”说到这里,她忽地一怔,居然忘了下面的话。
“怎么?”灵宝顿时也紧张起来。
“船家呢?”雪儿失声,“船家哪里去了!”
——是的,方才他们在舱里闹了这一场,惊天动地,居然却不见金老大出面来看一眼,这也太稀奇了。船在江心,四面无路,那个船家居然忽然间就不见了踪影!
“不用找了,”灵宝却是指了指那个箱子,“在那里面。”
“啊?!”这回轮到了雪儿大吃一惊。
那个箱子四周封印的纸全部碎裂,但上面压了花镜后,已经安静下来,和普通的木箱没有任何区别——但细细听去,却听到有一阵阵奇特的声音从中传出来,窸窸窣窣,就如无数只蚕在暗夜里吃着桑叶,又如有人在黑影里独自磨牙。
那种切齿咀嚼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方才我回到前舱去拿汤婆子给师父烧水,看到箱子四壁封印的符咒都被揭下了,船家半个身体都在箱子里面,只剩下一只手在外面拼命挣扎。”灵宝看着那个箱子,脸上尤自留着惊恐之情,“我想上去把他拉出来,结果,结果…”
他说不下去,脸色苍白,全身又颤栗起来。
“…”雪儿也是吸了口冷气。是了,定然是这个船家贪财,看到他们出手大方,身上又带着沉重的箱子,便以为里面藏了什么宝物。等得明幽岩忽然发病倒地,他们几个人在后舱里忙成一团,便一个人偷偷跑到前面打开了箱子,想做一些苟且之事。不料却…
却发生了什么呢?
雪儿看了一眼那个箱子,低声:“那里头,到底是什么?”
※※※
灯下,白螺伸出手轻轻揭开了明幽岩的衣襟——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明幽岩的胸口包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绑带,上面敷着厚厚一层朱砂和香料,简直如同一个即将入殓的人!
然而,即便是那么多层的绑带也无法阻挡污液的渗出,一眼看上去,他胸口似乎破了一个黑色的大洞,触目惊心。
白螺不曾料到会看到如此严重的伤势,握着黑糯米的手不由僵在了那里:难怪渡口第一次见面时,便觉得他脚步滞重,似有重病在身,难道是…她看着榻上的年轻道人。灯影摇晃之下,他的面容还是那么清俊英挺,有修仙练剑之人的出尘高逸,然而印堂里却隐隐透出了死气,身体也已经开始腐烂。
片刻后,绑带被全数拆除,黑糯米满满地敷了一片,然而还是压不住那隐隐的腥味和腐烂气息。明幽岩脸色苍白如纸,微闭着眼睛,然而瞳孔却是隐隐发蓝——那种蓝色非常妖异,出现在这样一个修道之人身上,显得分外可怖。
白螺俯下身在他胸口听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他,眼里有疑问:“刚才在舱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声。”
她用手点在他胸口璇玑穴上,微微用力,只听到噗的一声,如同按到了某种软而腐烂的稻草,两根手指顿时直插入了他胸口里!
她轻轻失声,明幽岩却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吓到姑娘了么?”明幽岩咳嗽着,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努力伸出手,想把衣襟掩起来,“已经没救了…不必费神。”
白螺将手指拔出,嗅了一嗅,一股腐败的尸体气息扑鼻而来,不由得变了脸色:璇玑穴本是人身上的十二死穴之一,只要稍稍用力便会致人死命——然而此刻她几乎穿透了他的胸骨,他却毫无反应!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恕我直言:到了现在,阁下到底算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许久,明幽岩睁开眼睛,叹息了一声,“从三个月前死里逃生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白螺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经污浊,然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退缩。
她将手指擦拭干净,道:“这是尸毒,已经深入肺腑。”
“我知道。”明幽岩淡淡,额心那一道红痕如血般可怖,“再过上七天,等灵台泯灭,我便会丧失神智,彻底成为一个怪物了。”
“…”她不料他内心居然明镜也似的,一时间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小心地掩好他胸口的伤处,低声:“这到底是…”
明幽岩沉默了一下,道:“三个月前,我去了一趟潭州。”
潭州!白螺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潭州本是繁华之地,曾有四五十万户人家,人烟茂盛,水陆交通便利。然而建炎四年正月,金国大将兀术率军从江西分兵入湘,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迅速于正月二十四日抵达潭州城下,派人传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军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领下殊死抵抗了十数天,令金兵损伤惨重。
城破后,兀术大怒,下令屠城。
一场持续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杀,令城中百万百姓一夕化为冤鬼,等金兵退去后,曾经繁华的潭州已经沦为废墟和修罗场。
然而,这个城市的灾难还不止于此。
仅仅一年后,绍兴元年,利州观察使孔彦舟举兵背叛南宋,率巨舰数千从水路进犯潭州,攻陷城池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刚刚恢复一些元气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击,那些侥幸逃过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军屠戮殆尽,从此彻底沦为荒无人烟的空城。
两场接蹱而来的大难之后,昔日繁华的城里再也没有一个活人,只有尸体堆满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晒于集市,乌鸦恶犬群集撕咬,恶臭传出几十里外。连白日里也是阴风惨惨,日光昏暗,时有旋风呜呜集于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胆进入城中的人,从未见生还过。
——那样冤魂恶鬼云集的死亡之地,这个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叹了口气:“你就是在那儿被咬了么?”
明幽岩抚摩着胸口的伤处,阖上了眼睛:“入城开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让灵宝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见我出来,就设坛替我收魂。幸运的是,我居然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出来。”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么?”
明幽岩迟疑了一下,却终归只是叹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诧异。
“是,”他脸上似有惭愧之色,“那东西来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当时只觉得一团乌云扑面而来,里面有东西瞬忽而来,啃食了我的心脉。如果不是师父留下的白虹剑,估计我就不能生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