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东陆的传说里,亡者的魂魄如果不能去往彼岸,就会被吸入阴暗里,凝聚成一种像蛇的恶灵。那种邪魅被称之为‘魇’——当真龙天子不曾出现时,天下便会有魇蛇横行。”萧女史低声道,“而侍奉魇蛇的巫女掌握了杀戮和诅咒的力量,在东陆被称为‘暗之巫女’,和侍奉龙、凤、麒麟、辟邪四大神兽的光之巫女相对——她们的图腾,就是咬尾蛇——象征着自己吞噬自己的无止境黑暗。”
“……”阿黛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不过,东陆曾经对侍奉魇魔的巫女进行过一次大清扫——最后一个暗之巫女梦姬也早在五十年前消失了。”萧女史轻轻抚摩她的长发,叹息,“更何况,要知道所有巫女都是神魔的妻子,她们并不能生育,无论暗之巫女还是光之巫女。”
“所以,阿黛尔,你的母亲不可能是巫女。”
阿黛尔心乱如麻地听着,心事重重。
“这件事忘了吧——公主,你不可能是巫女的孩子。”萧女史叹息,最后轻抚了一下她纯金的长发,“我要走了,多保重。”
马车已经在驿站旁停下,萧女史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步下马车,露出了多年难得一见的笑意,迎向那个等待已久的老者。深宫如海,将这一对少年情侣阻隔了几十年。如今沧桑过尽,终于执手相看,却已是白发飘萧如雪。
两人相视一笑,两骑并辔而去,消失在龙首原深处的青青碧草中。
独自坐在马车里,阿黛抚摩着羿遗留的佩剑和嬷嬷的骨灰盒,心怀复杂。
挑帘远望,夕阳即将从龙首原的西方尽头落下。天际晚霞如血,云朵堆积在地平线上。仿佛她的故乡就隐藏在那一扇血色的大门之后。
那座白色大理石城堡坐落在西域地心脏,透着圣洁的气息。巨大的黑色城门上装饰着黄金的圣十字,日光下玫瑰,盛开,无数的教士和修女在女神像前唱诵着赞美诗,声音扩散在风里,如同蒙蒙的雾气笼罩了天宇。
一群群灰白色的鸽子在天空里温驯地咕咕叫着,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绕着教堂的尖顶上回翔,一圈又一圈,从终点再回到起点。重复着宿命的轨迹,永无停止。
圣特古斯大教堂地门在缓缓打开,仿佛一只睁开的幽暗眼睛。
那一瞬,看着地平线地尽头,阿黛尔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然而就在此刻,忽然听到了龙首原的另一侧传来了一种喜庆的乐声。阿黛尔微微一惊,挑帘却看到了一行迤逦而来的浩大车队——金车白马,侍从如云,均是东陆贵族的打扮,金壁辉煌,竟似看不到尽头。
“禀公主,”侍卫长跑过来,在车外禀告,“前方遇到了卫国的送亲车队。”
“卫国?”她忽然明白过来——是婉罗公主入京和亲了么?一个恍惚,只觉有一把刀在胸臆里绞着,痛得她眼前一阵阵地发白。最终,她稳住了神,只是低声吩咐:“我们避一下,让他们先过去吧。”
侍卫长退去。她独自坐在车中,想起两年前自己来到这里时的情景,泪水不知不觉就落满了衣襟。耳边喜庆的锣鼓吹奏声渐渐近了,她挑起帘,看见了那一队浩大的送嫁队伍——宛如两年前自己到来时的模样。
她忽然微微苦笑起来。看着眼前流水一样过去的车队。
喜庆的锣鼓声弥漫在曾经有无数战士倒下的古战场上,仿佛宿命般的,东陆和西域的两支队伍在短暂地交错后各奔东西:向着西方的,是一支送归前皇后的车队;而向着东方的,是另一支迎娶新皇后的队伍——宿命在这一地点时间令人震惊地再度交错,恍如梦寐。
她们这些天皇贵胄,王室之女,看起来是多么风光显赫,但却是如此无依无助。就像是被命运洪流卷着的浮萍。在黑暗的大海之上偶然相聚,而又转瞬分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黛尔看着车队过去,耳畔回响着金銮殿上他最后低声说出的话,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用华语轻声回答了一句:
“但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一个月之后,从大胤归国的车队穿越了龙首原,在晋国与胤国的国界上停下。
在原野的尽头静静伫立着一支多达数千人的队伍——声势之浩大,令东陆来的车队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前方是军队还是迎接的队伍。
然而,看到金色的马车从东方驶来,很快对方的队伍里就吹响了欢迎的号角。一列骏马甩着花步上前迎接,马上的骑士穿着银色的铠甲,剑和盾上装饰着博尔吉亚家族玫瑰徽章,美丽的侍女鱼贯而出,献上了一束束的红玫瑰,铺满了一路。
东陆归来的车队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两支队伍迅速的靠近。坐在车中的公主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不等侍女放好锦墩,便自己打开门跳下了马车:“哥哥!”
那个站在狮子旗下的青年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她,眼里仿佛燃烧着不息的火。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敢相信。
“因为这个国家已经属于我。”西泽尔平静地开口,带着一点少见的淡淡笑意,“阿黛尔,我的岳父已经去世了——我接管了他的一切:他的女儿,他的军队,还有他的国家。所以,我可以把红毯一直铺到远东国境线上,迎接你的归来。”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看着他。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却可以感觉到背后发生的无数阴谋和战争——在她远嫁东陆的两年里,留在西域的哥哥到底又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何每一次在重逢时,都觉得他更加的陌生而阴沉了呢?
“阿黛尔,”他对着她伸出手来,微笑,“欢迎回家。”
碧空如洗,玫瑰盛开,他站在烈烈飞扬的旗帜下,对她张开了双臂——就如童年时候一模一样。只要她奔过去,等待着迎接她的便永远是拥抱和亲吻,以及大簇殷红玫瑰。
如此梦幻而完美,宛如童话。
是的,她的哥哥实践了曾经的诺言,在两年之后令她回到了故土。然而在他的怀抱收紧的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阿黛尔触电般地抬起头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西泽尔敏锐地觉出了妹妹的异常反应,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阿黛尔望着他,视线却仿佛又穿过了他,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那一瞬,她甚至可以听到梵蒂冈的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仿佛冥冥中的命运之神伸出了冰冷的双臂,要将她再度拥入门后那个森冷黑暗的世界——是的,她又要回到那里了!仿佛那一群环绕着教堂尖顶不断回翔的白鸽一样,一圈又一圈,重复着宿命的痕迹,温驯而沉默,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永远不能摆脱。
“不。”她仿佛被地狱之火烫了一下,忽然推开了西泽尔的手。西泽尔一怔,仿佛心有灵犀,预感到了妹妹骤然间堆积起来的冷漠和敌意,微微一惊。
“是的,哥哥。”阿黛尔抬起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轻声开口,“交易结束了,你珍贵的交易品也安全回来了。只是——它已经不再是完好无损的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十六、沙龙贵妇
圣格里高利历31年4月,远嫁东陆的阿黛尔公主回到了翡冷翠。
这个消息在西域的贵族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不过短短五年,这个美丽的教皇私生女已经是两度出嫁又两度守寡。两任丈夫都是一方霸主,但却先后以不同的方式暴毙,她最终被哥哥接回翡冷翠——这样的事实,让这个女子笼上了更多的不祥色彩。
因为公主自幼便居住在深宫里,不仅没有和别的贵族少女一样出来交际,甚至从未出现在任何一次舞会或者沙龙上。所以上流社会虽然议论纷纷,对这朵翡冷翠的玫瑰好奇无比,却一直无人有荣幸结识这位传说中的第一美人。
直到这一次她从东陆归来。
第二次守寡的阿黛尔公主回国后受到了教皇更多的关爱,她那位至高无上的父亲不仅重新将圣泉殿腾出来给她居住,更是把相连的镜宫都打扫一新,重新装扮得金壁辉煌,作为她的夏季苑团和会客厅。
教皇对这个唯一女儿的宠爱还不止于此。为了令公主重展欢颜,圣格里高利二世决定整个夏季在镜宫连续举办五场盛大舞会,令她成为翡冷翠社交圈的女王。而阿黛尔公主从东陆归来后,似乎也变得比以前活跃许多,不再一个人孤守在深宫里,竟然亲自发贴邀请了翡冷翠所有有爵位的贵族和著名的艺术家。
这个消息令整个翡冷翠社交界为之沸腾,所有贵族都满怀着激动和好奇拆开了邀请信,凝视着落款处那个秀丽的签名——“阿黛尔·博尔吉亚”。
那个幽居多年的神秘公主,终于第一次在社交界抛头露面。
九月正是秋末最美好的日子,翡冷翠的风里到处都是香味。太阳还没落山,圣泉殿和镜宫外便已经停满了马车,西域几乎一半的贵族都云集在了这里。
当圣特古斯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九下时。镜宫里传出了乐声,高大的玫瑰窗里透出灿烂的光,巨大的水晶灯被吊了上去,每一尊水晶灯上都点着六十支蜡烛,熊熊烛火照耀得镜宫明亮如同水晶。温室里花影扶疏,衣香鬓影,到处都是一对对受邀而来的绅士淑女。
晚宴即将开始,草坪上有一百位仆人在殷勤准备着晚餐,在圣泉殿新管家爱玛夫人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工作,将牛排放在烤架上。将酒和雪茄放置在铺了雪白桌布的长桌上,红白两色玫瑰做成的花束布满了整个会场。
秋暮的天空分外安宁。星星闪耀。花园的树木和花草之间都点缀满了蜡烛,那些蜡烛被罩在金色地琉璃灯盏里,衬托得镜宫宛如女神的宫殿。
然而,这一切的光辉,在女主人出现的刹那都黯然失色。
“欢迎各位今夜赏脸光临。”在钟声里,阿黛尔·博而吉亚公主从镜宫二楼走下来。松开了身侧男伴的手,站在螺旋楼梯上对着所有来宾微笑致意,然后提起裙裾行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她身侧那个穿着小夜礼服的男士也同时微微躬身,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大厅里忽然沉默了一瞬。那种沉默是奇特的,带着一种心脏都停止地凝滞。仿佛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魔力震慑,当那个美丽女子轻启嘴唇,说出那几个普通的字时,所有人的魂魄似乎随着视线而被抽离了两三秒的时间。
在短短的一刹后,男宾们不加掩饰地发出了一声低叹,而女宾们则用羽毛扇掩住了嘴。相互之间纷纷低语,用复杂的表情看着从楼梯上走下的美丽女子。
阿黛尔挽着身侧男子的手款款走下楼,来到一群高贵的客人中间,轻声与周围的人招呼。她穿着一袭白色的拖地长裙,仿佛是为了标明孀居的身份。在领口上装饰着素馨花和白玫瑰,衬托得她的额头更加光洁高贵,就连唇上涂着的玫瑰色胭脂也仿佛被赋予了特殊的魔法。
在她出现那一瞬,所有人都忘记了眼前是一个两度守寡的女子,也忘记了那些不祥的谣言,只觉眼前的女子宛如含苞的玫瑰。
是最美最纯洁的女神化身。
在她走过之处。人群纷纷自动分开,所有人都侧身让路行礼。恭谨而殷勤。在她走过之后,宾客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丝绸帐幕底下的洁白餐桌上拿起一杯杯红酒,一边品尝着美食,一边低声议论,视线随着那个最美丽的女子一起移动。
不远处,两位艺术家也停止了话题,一起注视着公主。其中一个留着长鬓角的男子脱口而出:“这真的是阿黛尔公主么?太美了,真是名不虚传!”
“千真万确。”另一个叫做英格拉姆的年轻钢琴家回答:“拉菲尔,无疑的,这就是翡冷翠的玫瑰——因为她令满园的花朵都失色了。”
他同伴注视着那一对璧人,用妒忌的语调低声:“那么,她身边的那一位幸运儿又是谁呀?——神啊,我发誓我愿意用十年的寿命来换取像他那样挽着她的手臂一个晚上!”
英格拉姆勋爵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卡斯提亚公国的费迪南伯爵,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传言说他是一个流亡的皇子——谁知道?或许这是他为了抬高自己而编造的谎言。”
“哦!原来他就是那个‘吸血鬼伯爵’么?如今社交圈里最吃香的男人!”那个叫拉菲尔的艺术家低呼,“听说他只在夜里出现,留连舞会和沙龙,皮肤苍白得像个吸血鬼——如今看来,他英俊得也像个吸血鬼。”说着说着,他一拍脑袋:“啊,英格拉姆,我明白了!怪不得最近一周他都没有出现在H伯爵夫人的府邸里,原来是去采摘更美的玫瑰,了!——真该死,怎么又被他抢先一步?”
英格拉姆有点疑虑地看了看周围:“奇怪,你知道西泽尔殿下哪里去了么?”
“英格拉姆,你是今晚第九十九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了!”旁边的拉菲尔大笑起来,“所有人都在诧异呢——因为门外没有二皇子的马车,而偏偏大皇子苏萨尔和三皇子普林尼却反而都到齐了。女神在上,的确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惊奇地事了。”
“或许他是有什么急事吧……谁知道?如今二皇子深受教皇重用,繁忙得很。”
拉菲尔冷笑起来:“怎么可能?就是再忙,西泽尔也一定会来参加妹妹的舞会——难道他会把阿黛尔留给别的男人?不,不会的——就算是上议院的议长、东陆的皇帝,在他眼里也不会比自己的妹妹更重要,不是么?”
“嘘……”英格拉姆变了脸色,低声:“拉菲尔,要知道教皇不喜欢别人议论这对兄妹的事情——何况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艺术家,今晚不过是受邀来点缀贵族们的宴会罢了。”
“唉,英格拉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呢?对嫁过两任国王的公主来说,那些贵族无论出身多高贵古老。其实都不过如此吧?”拉菲尔耸了耸肩,“反而是我们这些人,才有可能靠着天赋和热情来博得她的青睐呢!——你看,上次的舞会里弗兰克就有幸和她跳了两支舞,而且还被邀请去她的府邸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我劝你少打这个主意。”英格拉姆肃然道。
“对,今晚怎么不见弗兰克那个家伙?”拉菲尔诧异的四顾。在人群里找不到熟悉的脸,“难道他因为上次的艳遇而害怕了?生怕遇到西泽尔殿下,就躲起来了么?胆小鬼!”
他露出轻蔑地表情,却难掩轻松——弗兰克康斯坦丁是一个英俊的诗人,也是社交界最著名的花花公子之一,如果他今晚出现在舞会上,那么自己不啻于多了一个劲敌。
“如果弗兰克适可而止,倒说不定是件幸运的事。”英格拉姆道。
交谈忽然暂停了一刹,因为执着红酒在窗边闲谈的两个人同时都看到了阿黛尔公主走到了两个兄长面前,然后停下来开始交谈。
“天哪!她居然主动和苏萨尔普林尼说话了!”拉菲尔低呼起来。差点把架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跌碎,“英格拉姆,我是不是眼花了?阿黛尔公主居然和大皇子有说有笑!”
“你没看错,拉菲尔,他们是在愉快的交谈。”
“可是。神啊,我听说他们几个兄妹从小就非常不合,阿黛尔公主甚至一听到苏萨尔皇子的名字就会厌恶得昏过去——听说那是因为这位哥哥也试图如同另一位一样和她‘亲密无间’,所以遭到了强烈的反抗和憎恶。”
“拉菲尔,你说的太多了。”英格拉姆勋爵淡淡道,并未搭话。
“可是你看。如今他们居然有说有笑!”拉菲尔叫了起来。扯着同伴让他也看过去,“天啦。公主居然笑了,居然把手伸过去让苏萨尔殿下亲吻!她居然还挽起了他的手臂!——快看快看,他们沿着花径朝这里走过来了!”
“好了,拉菲尔,舞会就要开始了,快去换装吧,别浪费了你辛苦准备的夜礼服。”英格拉姆勋爵制止了同伴的大惊小怪,虽然他心里的诧异也完全不下于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