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住,真忘记了时间。回去那天,都二十号了。
李天然心情有点起伏杂乱。这几天跟马大夫他们游山,又短,又美,又一闪而去,但是也隐隐知道,往后再没有这种日子了。
他打西直门进城。店铺都开市了。街上又挤又乱又吵。还有不少孩子们在那儿到处放炮。
“快吧?……”丽莎突然一喊,“榆树都长芽了,雪还没化。”
其实城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路边墙根,背风暗角那几处发黑的雪堆。李天然在他家门口下车,谢了他们。望着马姬把那部老福特开出了胡同。
那天晚上她那番话,让他又温暖又担心。好在没几天她就要回洛杉矶了。
天开始黑了下来。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师叔也没影儿。他又披了大衣上了南小街,吃了碗羊汤面,算是打发过去了。回家收拾了下,喝了杯酒,泡了半天热水澡,又喝了两杯,才去上床。
一阵门铃把他吵醒……快十二点了……他套了件棉袍去开门。是罗便丞和马姬。
“这么早就睡?”
李天然真想顶他一句,可是没有,让进大门,回到客厅,取出了威士忌,“没吃的,连花生都没有……除非你们要吃冻柿子。”
他很快觉察出来,马姬是在向他表明她西山那些话是真心话。可是罗便丞这小子是在得意。天然一开始真想把他们两个赶出去。可是没一会儿又发现这小子在得意之余,的确在恋爱。李天然十分感叹。这么快!可能吗?当然可能。丹青和他也许不算,那是青梅竹马。可是他自己头一回看见巧红,不也是这样?
全是罗便丞在说话。马姬在沙发上安稳地靠着他,满脸幸福的浅笑。
天然先注意到她上身那件新的藏青丝棉袄,才又注意到她头上还别着一枝石榴花。
“下午才取回来的……”她扯了扯袖子,“那位关大娘可真美……”然后微微一笑,用手一摸头上插的绒花,“她也别了一模一样的一枝。”
李天然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他举杯喝了口酒,没去接话。
才这么一会儿,罗便丞已经忍不住了,“我前天上午参加了日本使馆的记者会……那个助理武官说,山本下月初来北平,担任冀东自治政府的经济顾问……记得那个家伙吗?祖传的武士刀叫人给偷了?”他偏头向马姬介绍这个人。
李天然不想在罗便丞面前露出神色,就转了话题,“你们从哪儿来?”
“从我那儿……半个晚上谈的都是你。”罗便丞爽朗地笑。
天然一瞄马姬,见她极其轻微地一摇头,才放下了心。
他们两个用小银匙分吃了个在外头窗沿上冰了好几天的冻柿子才起身。下了院子,天然给马姬披大衣。她自然地挽着他,轻轻在他耳边说,“原来是她。”
“谁?”
“还有谁?”马姬拧了下他胳膊,“实在漂亮,这是真心话……非常可爱,这也是真心话……我更替你高兴,这更是真心话。”
天然拍了拍她的手。接壁房上传过来几声猫叫。
“只是……”她又拧了他一把,“往后不能同时讨好两个女人。我还以为你出去是给我买炮仗,原来你是去给人家送花。”
好在声音很低,走在前头的罗便丞听不清楚。也好在外边很黑,看不见他一脸羞相。
他们上了车,马姬摇下了窗,“取棉袄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怎么少了一枝……Good Night.”
他回到屋里,只犹豫了片刻,就换了身衣裤,出了门。
巧红西屋黑着。他轻轻敲了两下窗,房门接着开了。火烫、光滑的身子上来紧紧缠着他,“这几天……”声音沙沙哑哑的,“可真难熬……”
快六点,老奶奶屋里都亮灯了,他才翻墙回的家。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多,还是隐隐听到客厅里有点动静才醒的。
德玖拿着一份《世界日报》进了他屋,递给了他。果然,山本的消息上报了,说山本将率领一个经济合作团访华,定于三月二号抵达北平。
“趁潜龙的事还没着落,咱们赶快把这小子的事给了了……”
“您有什么打算?”天然在床上坐直了。
“得露两手。”
“那当然。”
“明还暗还?”
“让我想想……”天然下了床,“反正不能白还。”
爷儿俩出去吃的。德玖也没提他这几天上哪儿去了,只说前门外那个家的确是潜龙的元配。两女一子,大的才六岁。还有,东宫门口停过一部大汽车,在那儿过的夜。没看见潜龙。车没法儿跟,也追不上。
都懒得下厨房。回家路上买了一大堆熟食,将就着吃,足可以应付到徐太太回来了。
他这几天上班还是定不下心。朱潜龙的事儿就是梗在那儿,吐不出,咽不下。这还不算,没几天就正月十五,徐太太一过了节就回来。怎么再去找巧红?老奶奶年高耳重,可是徐太太就睡在对屋,就隔了个小院子。
还有,刀该怎么还?确实没错,盗剑容易还剑难。个人栽跟头是一回事,现在摆明了是为武林出口气,搞不好的话,他的罪过可大了。
至于他是老几,由他出面,天然想了想就没再去想了。
金主编这几天应酬不少。桌上一大堆帖子。几次在办公室进出,都有点儿醉醺醺的。小苏刚好相反,除了说了声“您过年好”之外,就没怎么说话。
天然也没心情写稿。年前交的几篇可以凑合一阵了。上班也就是来坐坐,喝杯茶,看看报。
他注意到上一期画报封面又是唐凤仪,还是泳装。老天,还是正月。里头还有段消息,说她在北京饭店的珠宝柜台开张。金主编真是会捧卓十一。
天然倒是每天都收到马姬的电话,报告他们的节目……去逛了什么厂甸,大栅栏,故宫,雍和宫,南海,中海,北海……还有什么六国饭店舞会,意大利公使馆晚宴……又说她在教罗便丞抖空竹,一早还带他去看人遛鸟儿。还说天然送他那幅九九素梅图,还搁在那儿,有十几天没描了,等于白送……
徐太太倒是守信用,正月十六号那天下午就来上工。意外的是,巧红也一块儿过来了。
她提着四个盒子,徐太太挽着两只菜篮儿,“您不讲究,可是节总得过过……”
巧红站在院里,一身藏青棉袍儿,一举两手的盒子,“元宵……山楂,桂花,枣泥,黑芝麻。”
“九爷在吗?”徐太太往厨房走。
“在屋里头。”
“晚上都没应酬吧?”
李天然说没。
“那好,我叫了关大娘来帮个手……晚上给您做春饼。”
他瞄了巧红一眼。她没说话。
天然很快决定了,“那就多准备点儿,我找几个朋友过来一块儿吃。”他又瞄了巧红一眼。她还是没说话。
他回屋跟师叔说了,接着打了个电话给马姬……请她带罗便丞晚上过来吃卷饼。蓝兰不能来,又一个同学过生日。
李天然知道待会儿吃的时候,怎么坐,是个问题。徐太太不上桌儿,巧红也绝不上。他想了会儿,觉得马姬他们不会在乎,干脆搬几张椅子,就在厨房案板上吃。
天开始黑了。徐太太跟巧红,一个在和烫面,一个在弄饼菜。案桌上摆满了碟盘。黄酱,葱丝儿,酱肘丝,熏鸡丝。那些要等吃的时候才炒的,也都洗好切好了。韭黄肉丝,菠菜粉丝。就鸡子儿还没打。火上正熬着一大锅小米儿粥。
他趁客人还没到,上东四去买了几盏灯。上元节已经过了一天,可是街上比除夕那天晚上还挤。有家卖元宵的铺子正在放烟火,快过去了,没看出放的是什么。四周的人还在叫好。李天然在人群里挤了挤,买了四个纱灯。什么“大闹天宫”,“武松打虎”,“草船借箭”,“红楼二尤”,画得又细又好。回到家,都点上了蜡,挂在北屋游廊下头。
徐太太起先一直在忙,没注意到李天然在干什么。巧红立刻明白了。
“呦?……”徐太太一下子抬头才发现案桌都摆好了,旁边还挤着六把椅子,“怎么在这儿吃?……地儿这么小,又油。”
“这么吃热闹……过节嘛,”他开了瓶威士忌,“也省得跑来跑去上菜。”
他们来了。天然给罗便丞介绍,就说德玖是他九叔,关巧红是徐太太的朋友。
他发现罗便丞有点看呆了。难怪,巧红今晚这身藏青棉袍儿,更显得体态匀称,皮肤洁白。罗便丞偷偷在天然身边耳语,“比夏娃还吸引人。”
马姬今天居然盛装,打扮了起来。修长丰满的身上一套黑丝绒衫裙,高跟鞋,披着豹皮大衣。脸上也是赴宴的化妆,相当浓。李天然给搞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叫她在厨房里吃。马姬可完全不在乎,一进厨房就叫了声“关大娘”。还立刻解下来她颈上套的一条细细的金项链,绕到巧红脖子上,还亲吻了下巧红的脸,把巧红羞得面颊通红。
还是李天然,趁徐太太在灶那边忙,紧接着说了句,“收了吧。”她才轻轻谢了马姬,又把链子塞到领子下头。
罗便丞早就跟徐太太混熟了,跟德玖三句话之后也熟了。李天然觉得这些驻外记者真有本领,跟谁都能聊。
巧红绕了条围裙在案头擀面,徐太太在炉子那儿烙。马姬坐在罗便丞旁边,教他该怎么把一盒两个饼给扯开,怎么摊在盘子上,怎么先抹黄酱,先加什么,再加什么,加多少,最后在上头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又教他怎么卷,怎么拿着,怎么咬着吃。
罗便丞一口咬了小半截,嚼着吞着,“Mmm……很像burritos,”又两口吃完了整个春饼,“可比那个好吃。”
天然和德玖也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发现这么咬起来吃起来,还带点酥脆油香。一问,才知道这是巧红家里的吃法。
李天然很感激马姬这份心,又明白又体谅巧红目前的处境。她几乎不露痕迹地先过去请徐太太教她烙饼,把位子让给了巧红。没一会儿又拉着巧红过去帮忙,叫徐太太坐下来吃。本来不肯上桌的徐太太,这么一折腾,再一张饼、一小杯威士忌下去之后,也不用别人说,自个儿就坐下来了。
德玖又给徐太太添了点儿酒,“通州的年过得还好?”
“唉……过年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像我们家,能跟儿孙一块儿过,已经是修来的了。”
“市面儿上?”
“挺好……”徐太太也不用劝了,自个儿举杯抿了一口,“就是土膏店,白面儿房子,越来越多,没两条街就一家儿。”
“烟都打哪儿来?”
“那不知道……关外,口外,北平这边儿也有车过去。”
罗便丞也在听,忍不住插嘴,“就我所知,平津两地和通州,其实整个华北,所有的烟毒走私,都给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地方上的痞子流氓给包了……这还不算,我去年在通州,就听说有家‘国际’,还有家叫‘日华’的贸易公司,在公开贩运。”
“可不是……”徐太太接了下去,“什么都有,我是叫不上名儿,可也知道什么云土、高丽烟、红包儿……差不多天天儿都有骆驼队进城。”她又抿了一口,“这回我听我儿子说,北大街儿上,还有鱼市口儿那头儿的烟馆子,还雇了一大堆姑娘,叫什么女招待,替客人烧,还陪客人抽。”
“你去过没有?”天然问罗便丞。
“没有……”他摇摇头,“我当然想进去看看,可是找不到什么人带我。”
“可得有钱啊……”徐太太站了起来,“听我儿子说,有人把房子把地都给卖了不算,连媳妇儿也给人了……”她把盛薄饼的笼屉摆回了灶边。
“你们谁知道价钱?……”罗便丞问,见没人回答,就接了下去,“通州那边我不清楚。北平这儿是一两大烟一袋面……当然……”他鬼笑了两下,“女招待另外算。”
马姬和巧红过来给每个人端了碗小米儿粥,上了盘咸菜。
“不行……”罗便丞用手一划他喉咙,“吃到这儿了。”
“不行也得行,”马姬把碗推到他面前,“这是在填你肚里的缝儿……喝完了这半碗小米儿粥,你才明白什么叫饱。”
罗便丞慢慢喝着粥,“听我老师说,灯节要猜灯谜……你们谁会?我可一点儿也不懂。”
“我有一个,”马姬在水槽那儿冲洗碗筷,回过头来说,“前天才看来的……嘿!天然!在你们《燕京画报》。”
“你说。”
“我要考罗便丞……天然,你知道也不许说,”马姬已经自己笑了,“这是给又懂英文又懂中文,又跟得上时髦的人猜的……”
“好极了,”罗便丞一拍胸膛,“那就是我……你说。”
“‘刘备做知县’,打个流行名词。”
罗便丞左想右想,一脸傻相。
李天然也想不出,“你就揭了底吧。”
“罗便丞,”马姬走了过来,“刘备是谁,你知道吧?”
“三国时代的英雄。”
“很好,那知县呢?”
“知县?是个官吧?”
“是个官,也叫县令……记住这个令字。”
罗便丞瞄着天然。天然摇头苦笑,“别看我,是在考你。”
马姬用围裙擦着手,冲着罗便丞,“刘备身上有什么特征?”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老师没教你?……两耳垂肩……明白这个意思吗?”
“耳朵很长。”
“对,所以……‘刘备做知县’,谜底是……我说是打个流行名词,所以谜底是‘大耳令’……大耳朵县令。”
罗便丞还是那幅傻相,“很好,大耳朵县令,大耳令……笑话在哪里?”
李天然这才明白了,用肘一顶罗便丞,“笨蛋!这是马姬在叫你!”
“叫我?”
李天然发现马姬在那儿偷笑,也不言语,在等他解释,也知道座上几个人,只有他能解释,就慢慢开始,“中国现在讲究用外国名词,像什么哈罗、密斯、密斯脱、摩登……还有什么咔叽、法兰绒、阴丹士林,这些你知道?好!‘大耳令’是另外一个……你连着,快点儿念念看——大耳令,大耳令,darling!”
罗便丞大声叫了起来,“耶稣基督!这叫我怎么猜得出来!”
就他们三个在大笑。德玖,徐太太,巧红,都莫名其妙。
“好,天然,”马姬坐了下来,一脸鬼笑,掏出了口红,“该你跟关大娘说了。”李天然心里非常舒服地尴尬着,瞪了马姬一眼。师叔,徐太太都在场,“改天慢慢解释吧……不容易说清楚。”
“还有谁有?”罗便丞又问。
“我有一个……”半天没说话的德玖,也兴致来了,“可要懂点儿戏才能猜。”
“您说。”
“‘冬夏求偶’……射戏目。”
罗便丞当然傻眼。徐太太和天然也想不出。结果是马姬和巧红同时出口,“‘春秋配’!”
“好!”德玖捋着下巴上的胡子。
马姬高兴地回身一搂巧红。巧红也高兴地握着马姬的手说,“我也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灯谜,反正是个字谜就是了……射一字……‘画的圆,写的方,冷的时候短,热的时候长’。”
“我知道!”徐太太在炉子那边儿炸着元宵,叫了起来。
“那不算,我跟您说过。”巧红抗议。
“是个‘日’字。”徐太太还是说了。
马姬转头咬着耳朵解释给罗便丞。李天然注意到这小子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坏相。马姬死盯了他一下才收了起来。
巧红给换了盘筷,上了元宵。德玖说他有个笑话。大伙儿吃着,吹着刚炸出来的元宵,催他说。
“吃元宵,给你们说个损袁世凯的元宵故事……”德玖像说书的似的,慢慢开始,“‘元宵’二字,念起来像‘袁消’……天然,跟罗先生说……”
天然解释了一下。
“音同字不同……马姑娘,这回你来……”
马姬说了说。
“他非常忌讳,就上奏老佛爷……马姑娘,再跟罗先生说说,老佛爷是谁……好,袁世凯上奏老佛爷,请求把‘元宵节’改成‘灯节’,还要把‘元宵’改叫‘汤圆’……”
德玖打住,等天然和马姬轮流解释给罗便丞听。
“所以北京有那么几年,不许说‘元宵’,只许说‘汤圆’……连咱们现在吃的这种炸的,也得叫‘汤圆’……”
徐太太、巧红、马姬都在笑,只好由天然负责翻译。
“结果怎么着?”德玖又打住,等大伙儿问。
“结果怎么着?”大伙儿一块儿问。只有罗便丞呆呆傻傻地坐在那儿。
“各位问结果怎么着?……有诗为证……”他又打住了。
“好,有诗为证。您说。”马姬忍不住了。
“有诗为证:‘八十三天终一梦,元宵毕竟是袁消’。”
轰地一声全笑了。
罗便丞直扯马姬的手。她说了半天,他还没听懂,可是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他们快到半夜才走。外边儿还响着炮。胡同里还有烟味儿。罗便丞有车,说送三个女的回家。李天然分给他们四个人一人一个灯。
爷儿俩回到上屋。德玖直摇头,“马大夫的闺女儿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还凑合,可是你叫那个美国小子猜谜,不是要他命吗?”
“就是要他命……杀杀他威风。”
“睡吧……哦,你想了没有?”
“哪件事?”
“怎么还?”
“哦……总得领教一下吧……”天然慢慢往里屋走,“照咱们的规矩……过两天去给他下个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