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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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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里度蜜月人在巅峰圣诞节闹别扭雷声隆隆

我后来才打听到,当时赶紧奔向我身边,奔向已失去知觉而四肢伸开地躺在那寒冷的地面上的我身边的,不仅仅有马特维,也还有我的对手与对手的朋友。亨利希伯爵流露出一个人极度绝望时的所有表情,他痛苦地谴责自己接受了挑战,他还说,如果我死去,他将终生不得安宁。他们三个人把我的伤口包扎好之后,就立即组成了一支担架队,决定徒步把我送到城里,因为他们担心沿着那糟糕的道路,骑着马驮运我会给我平添颠簸之苦。我本人呢,几乎没有意识到我身边发生的这一切,沉入那迷迷糊糊的无感觉状态,这种状态差不多是一种至上的快乐,但它时不时地被那刺骨钻心的伤疼所产生的痛楚打断。只有这疼痛才能迫使我睁开眼——可是,观看着我头顶上的蓝天,不知为什么我却认为,我这是坐在小船上漂游,疼痛的劲儿过去之后,我又将大脑与心灵都抛入谵妄之中。

我现在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当时我是怎样被抬回住所的,莱娜塔又是怎样迎接我的,不过,马特维后来对我说,她在这些情形中显示了英勇无畏的胆识与处理事务的才干。继那难以避免的、由于伤口发炎与失血过度而不省人事的几天过去之后,我又在失去记忆能力的状态中度过了好几天,我现在甚至都不能在这里把我的大脑当时在发烧发热之际所产生的幻象给转述出来,因为一向总为理智活动而创造出来的词语,无法适应对于丧失理智时所产生的幻景的描写。我现在只清楚,很奇怪,我对莱娜塔的回忆丝毫也不曾与这一谵妄状态相掺合;从我的记忆中,仿佛黑板上的粉笔字被海绵粉板擦给抹掉那样,最近一个时期所有的痛苦的事件均被抹掉了,我主动为自己追忆起我当年在新西班牙的生活中自己的形象。而当我在那很稀少的神志清明的时刻,在自己的面前看见莱娜塔那张充满着关切的脸的时候,我却想象着,这是——安詹里卡,那位入了基督教的印第安少女,当初我在切姆波奥拉(1)时,这少女曾与我在一起生活过一段,后来,在她有过那些不体面的行为之后,我又不是没有几分伤心地主动与她分手。正因为如此,我在自己那谵妄状态中,总是怒气冲冲地推开莱娜塔的手,愤怒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借以作为对她的那番操劳的回报:“你为什么呆在这儿?走开!我不愿你与我在一起!”——莱娜塔每一回都接受了这种粗暴的态度,她很痛心,但毫无怨言。

我与亨利希的决斗是在星期三发生的,只是到了星期六,在那彻夜祈祷的时刻,我才第一次比较明显地恢复了知觉,这时,我已经能够认出这将我的视界封锁起来的房间,已经能够意识到我的生命在其中转危为安的这几天,最后,我也认出了莱娜塔,她身着玫瑰色的短上衣,这上衣上绣着白色与深蓝色的花饰,与一条裙子,我们相识的第一天里我所见到她穿的那条裙子。她这时一直专心地关注着我的表情,突然间,她根据我的眼神猜测出,我的神智清醒过来了,在高兴与希望的冲动中,她立即扑向我身边,叫喊道: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你认出我来啦!”

我的意识依然十分模糊,就像那雾霭漫漫的远景,在这种远景中桅杆看上去好像是塔,但是这时已经能记起,我曾在亨利希伯爵的长剑下挣扎,在我试图深深地叹息一声时。我感觉到遍及整个胸口的刺骨扎心的疼痛。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一个念头,我就要由于创伤而死去,而记忆力的这种闪光——乃是那最后“回光返照”,它常常标志着即将降临的死亡。于是,人的心灵本身的那种乖戾品性开始作祟了,这种品性,能向一个罪犯提供机会让他在绞刑台上还与刽子手开玩笑,我竭力要对莱娜塔说出那些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是最漂亮的话,尽管这些漂亮的话根本不是发自于内心的:

“莱娜塔,你看见了吧,我这将要死去——这是为了让你的亨利希能活下来……”

莱娜塔带着哭泣声跪倒在床头,把我的手贴到她的嘴唇上,不是在说话,而仿佛是透过某种墙壁而对我喊叫起来:

“鲁卜列希特,我爱你!难道你不知道我爱着你!我早就爱着!你一个人!我不愿让你在不知道这一真情时就死去!”

莱娜塔的表白是那尚且还能铭刻在我的意识里的最后一束光线,过后,我的意识重又沉入黑暗中去,在它的表面上,仿佛那不可见的篝火的反光,那些红色的魔鬼重又开始狂舞,它们挥舞着宽大的衣袖,编织着长长的尾巴。但我内心却听见了,它们在自己梦魇般的狂舞中用合唱继续重复着莱娜塔的表白,它们歌唱着,叫喊着,在我头顶上号叫着:“我爱你,鲁卜列希特!我早就爱着!你一个人!”——于是,穿过那谵妄的迷宫,沿着它那陡峭的阶梯与急遽的塌陷处行进时,我仿佛一直携带着这些宝贵的话语,可是,这些话语的重量压断了我的肩膀与胸口:“我爱你,鲁卜列希特!”

我第二次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值星期日午祷前钟声敲响时,这一回,尽管身体还虚弱,伤口还发疼,但我已感觉到,某种界限已经被越过,在我身上——是生命,我——就在生命中。莱娜塔就在身旁,我用眼神向她暗示:我认出了她,我记住了她昨日说的话,我对她很感激,我现在是幸福的,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思,重又跪下来,跪在地板上,把她的头向我俯过来,就像人们在教堂做祷告时那样把头低低的俯下。我意识到,我仿佛是从坟墓里站了出来,我感觉到莱娜塔那温柔的睫毛正触抚着我的手,我看见了静谧的曙光,我听见了那微弱地穿透窗玻璃而传入我耳边的祈祷前的钟声,这种意识与感觉,视觉与听觉——使这一瞬间妙不可言超凡脱俗,仿佛在这一瞬间里,所有那些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美好的与最宝贵的东西一定要被全部聚合在一起。

我的健康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恢复的。我被创伤死死地钉在床上,几乎没有力气动弹一下,我十分惊讶地观察着,莱娜塔是多么麻利多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家庭生活的全部运行,她为我不停地张罗着,她迫使路易莎对她言听计从,她不让那些探视者惹我厌烦。那些探视者愈来愈频繁地敲我们的门,比我们预料的要多得多。因为马特维每一天少不了要来看我一次,我的败北使他多少有几分羞愧,但他自然没有失去其十分达观的精神抖擞,也没有压抑他那温厚开朗的快乐风度,路泽安·施泰因也几乎是同样经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人很执着,一心要弄到我的病情方面的情报,好向亨利希伯爵禀报。最后,还有那位医生,这是马特维给我请来的,也是每天必来诊视一次,这个人身披黑色斗篷,头戴一顶圆帽(2),是一个墨守成规者,也是一个外行,我认为,我为我的生命之转危为安而要感激的那些人之中,这个医生的功劳是最小的。

我本人对医学固然不完全精通,但当年在父亲的药房里实习时,后来在军旅的探险的征途中也都见过不少的创伤,于是,一旦我获得理智地去思索的能力,我立即命令:把阿斯克勒庇奥斯(3)的这一位献身者,由各种令人恶心的东西炮制出来的所有油膏统统给扔掉,而改用绝对清洁的温水冲洗伤口,此举引起了莱娜塔的惊慌不安,招致了黑衣医生的勃然大怒。可是,我明白,这并非儿戏,而是事关生死存亡的举措,我在自己身上已经找到了相当大的意志,好让自己这一决定穿上铠甲,那种不论是威胁还是请求都不能将其穿透的铠甲,我行我素。后来,伤口一天接一天地见好,我便带着既身为病人又身为医生的那种神气,得意洋洋地向人家展示我的疗法的成功。

每当我与莱娜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就都把病情给忘了,因为这时只想着去重申,她爱着我,而我听着这些表白觉得太甜美了,由于这些表白,我的心脏开始那么剧烈地搏击,以致于我都感到伤口的疼痛了。我上千次上万次地询问莱娜塔:“你真是这样地爱我吗?那你先前为什么不对我说这事呢?”——她则上千次上万次地回答我:

“我早就爱上你了,鲁卜列希特,你怎么竟然没发现这事?我常常对你悄悄地嘟哝着这个词:“我爱”。你呢,没听清,总是追问我,我说什么,而我常常就回答说:“就这样,没什么。”我欣赏着你,你的脸,这张严峻与严肃的脸,你的眉毛,这交会到一起的浓眉,你这显示出刚毅果敢的步态,可是,每当你有心来捕捉我的秋波,我的爱意融融的眼神时,我就开始对你谈起亨利希。多少个夜间,如果你是独自一人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进你的房间,来吻你的双手、胸口、双脚,同时我又提心吊胆生怕把你给弄醒了!而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上你的房间去,也去吻你的衣物,你的枕头,就是你睡觉时躺在其上的那个枕头。但是,难道我还敢表白,说我爱着你——在我向你说过我对亨利希的爱情那些经历之后?我那时总感到,你会鄙视我的,你会认为我的爱一文不值,如果我把这爱抛来抛去,像抛一只皮球那样,从一个人抛向另一个人。咳,可是,你用自己的温柔、自己的忠诚、自己的爱情的力量,那像山洪一样强大无比、不可阻挡的爱情的力量,把我给征服了,难道说,我在这事上有什么过错!”

我询问莱娜塔:

“可是,你却把我打发到那几乎确定无疑的死地?你禁止我去碰亨利希的一根头发,你命令我把胸口送到剑锋底下!要知道,当时的情形,距离他把长剑径直插进我的心脏,已是寸毫之遥!”

莱娜塔回答道:

“这乃是最后的考验,上帝的审判,你还记得吗,在你就要去决斗时,我在祈祷?我在询问上帝,他是否愿意让我爱你。倘若他有这个愿望,即便你在敌手的剑刃底下他也会保全你的性命的。同时,我还想最后一次测试一下你的爱情,它敢不敢——眼对着眼——直面死神。而如果你牺牲了,你知道吗?我当天就会把自己关进修道院的单间居室里去的,因为我要想再活下去的话——只有在你身边!”

我不清楚,莱娜塔的话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情,我完全可以设想,她所讲述的并不完全像真正发生的那样,而是像现在在她心目中呈现出来的过去那样,不过,我当时也顾不上对她的话作出估价,因为我勉勉强强地有点气力去把这些话吸纳到自己心上——就像干枯了的花儿吸吮着雨水的滋润那样。我那时犹如一个乞丐,这乞丐在许多年月中执拗地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苦苦地哀求人家施舍几个可怜的铜子儿,许久许久才能如愿,忽然,吕底亚国王(4)的全部财宝在他面前打开,让他大把大把地去拿取金子、金刚石与蓝宝石。我这个人,曾经洗耳恭听莱娜塔板着像石头一样冷酷的面孔而作出的那些最无情的驳斥,这会儿反倒在自己身上找不出力量去领受她的那份温柔。如今常常不是她的脸上,而是我的双颊被泪水沾湿了。

有一种情形更平添了我们俩亲近时的那种痛苦的甜蜜。这就是体力不支——在好多个日子里我的伤口成了一种障碍,它使我们俩完完全全痛痛快快地委身于我们的激情这一欢乐竟成为不可能的事儿。最初,我身上勉强来了点劲儿,好让我稍稍抬起头,把自己的嘴唇贴到莱娜塔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仿佛是一燃烧着的煤块——可我立即被这一弄得精疲力竭,我向后倒下了,跌落在枕头上,喘不过气来。后来,在我已经能够在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莱娜塔必定以其柔顺的执拗制止我那疯狂的冲动,因为当时我极想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去吻她,去亲她,去迫使她与我共同体验男女欢爱的幸福状态中那全部的颤栗。可是,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我一心一意欲委身于激情的漩涡那第一个尝试中,力量就背叛了我,鲜血从绷带下面涌了出来,我的眼前开始旋转起那些单色彩的圈子,我的耳边开始呼啸着那单音调的风儿,我的双手松开了,于是,莱娜塔,满含着歉意微笑着,把我平放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单,就像给孩子铺床那样,一边还低声地对我嘟哝着:

“亲爱的,亲爱的!这已经够了!我们来日方长!我们来日方长!”

及至十二月第一周的周末,我终于相当明显地康复了,我能在房间里缓缓地踱步,能坐在那把宽大的扶手椅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去翻阅那些被我们扔在一旁的魔法学著作。随着我身体的康复,我们的生活重又开始驶入先前的航道,因为我们的探视者一个接一个地销声匿迹了——路泽安·施泰因不来了,他已再也没有什么可咨询的了,那个黑衣医生呢,让我自己给轰出了门,最后,连忠诚的马特维也不来照面了,他与莱娜塔相处得不太顺心。于是,在我们两个人的周围又开始生成了已经为我们所习惯了的空寂,但我觉得,如今这空寂,与我先前所落入其中的那份空虚可是大不一样,似有天壤之别!真的可以去相信,这时在我的头顶是一片新的天空,一群新的星星,而周围的一切物象均被那种神魔之力改造了一番而焕然一新——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地与过去大不一样,不像那时我所感受的那样——先前我也是置身于这四壁之中,但这些墙壁却那样地挤压我,像那打不退轰不走的噩梦一样挤压我!

现在,回想起这个十二月,这个我与莱娜塔就像一对新婚夫妇那样共同度过的十二月,我时刻准备跪下来感谢造物主,如果这一切真是按照他的意愿而发生的,是由我所能承受的那些旨在考验的时刻换来的。但在那些日子里,只有一个思虑执着地萦绕我心头,让我深感不安:我的生命已经到达自己的颠峰,在这颠峰之后它不可能不去开始新的一轮走向波谷的滑坡,我也就像那法厄同(5)——太阳车的赶车人,已经升到天顶但却未能勒住父亲的马儿,我也将必定在陡峭的悬崖上可耻地滑落下来,而重又重重地是跌落到地面上去。一想到这种前景,我便怀着那令人陶醉的争分夺秒的心态,努力以自己的整个身心去吸纳人在颠峰时那全部至上的快乐。我狂热地对莱娜塔说,一个最明智之举——就是我现在就死去,好以一个幸福者与一个胜利者的身份抛下这一生。在这一生中,毫无疑问,在前面还有风雨,等待着我的——当然这已不是头一回——还有一些悲剧性的角色,那戴上了面具的悲哀与失败的角色。

但是,莱娜塔对我所有的这些焦虑不以为然,她这样地回答了我:

“你怎么这样不习惯于幸福!亲爱的,相信我吧,我们还只是站在幸福的大门口,我们远没有穿过幸福宫殿里的第一个大厅呢!我曾经引导你穿过那些充满着磨难与痛苦的地下室,现在我则要导引你去逛逛那弥漫着极乐的宫殿。你只需留下来与我在一起,只要爱着我——我们俩将超越尘世,越升越高!过去的一切这只是我在吓唬吓唬你,但我愿你把那一切都给忘掉,我欲给你整天整天的欢乐,借以偿付那每一秒的痛苦,因为你已经用自己的爱犒赏了我——为我饱受这满是绝望与毁灭的一生的折磨而犒赏了我!”

莱娜塔说这番话时显露了那么一种神态,仿佛她一生都浸泡在幸福的蜜水中,犹如那些不吃不喝只要有空气就能活着的天堂之鸟(6)。

就像莱娜塔在流露她自己的绝望时从不知道有什么限度那样,她在表示其爱情时也从不知道有什么限度,我这个人根本不是那种乘坐着挂有女神维纳斯旗帜的战船,在激情的海洋中作初次航行的新手,但我还是平生头一回遇到这样一种情欲的贪婪。对于这种类型的贪婪者而言,男女欢爱时所有的云雨亲热均显得不够带劲儿,各种姿势的接近与接触均显得不够紧密磁实,全部的欢愉与兴奋总难以填满欲望的深壑。在这种时刻,莱娜塔仿佛真的是孜孜以求对我进行犒赏——对她先前用以回报我的爱情的那份残酷进行补偿——她现在反倒去寻觅那被侮辱与被驱使的激情,沉醉于卑躬屈膝与一味地柔顺。我得做出不小的抵抗,方才不让她去亲吻我的双脚,就像那个玛大肋纳(7)去亲吻基督的脚那样,我得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强行阻止她做出许多出格的举动。对这类举动的内涵,在这部手稿里我还不能付诸笔端形诸文字。

我们俩的蜜月前后延续了两周左右,在这段时间里,那些失去的力量差不多完全回归到我的身上,与力量一同回归的还有我这个人素有的那种看待事物的清醒的目光,我本人特别看中这一目光,对它的珍视远甚于所有其他的能力。与此同时,那种所有的感官终日都处于紧张的状态也过去了,很长一段时期里我一直生活在这种紧张之中,这份紧张来自于我与莱娜塔之间那种暧昧不明难以定位的关系,来自于我们对某些东西坚持不懈的寻觅,来自于我们对某种事变的无休无止的期待,现在这种状态解除了,我开始这样地感觉着自身,仿佛在我的心田里那早就位于绷紧了的弓上的箭现在终于命中了预定的目标。自然,即便在我们那突如其来的结合之最初的日子里,莱娜塔极欲把它们变成一对仿佛是丧失了理智的情人的谵妄状态的时日里,我也不曾彻底地丧失脑筋,透过我们俩彼此之间的山盟海誓的全部狂热,透过欢爱状态中在那连绵不断的链条上相互更替着的倾诉心曲与云雨亲热——我还是看见了,就像透过浓密的藤蔓而看见了光天化日那样,看见了严酷的现实,我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我们——只不过是那神魔的岛上的香客。但是,一旦我们整个身心终于完全浸淫在它已经久违了的那些欢乐之中,一旦那些痛苦时光所孕生的黑色恶梦、火红色的恶梦被眼前这玫瑰色的雾霭遮蔽时,我就不能不去健全地、清晰地思索一番,不能不来设计一下我们的未来。

首先在我身上唤醒这层意识的一个动因就是手中的钱,我在大洋那边积攒起来的那笔钱中,如今剩下来的数目已经不过一半,而余下的这一半也会相当快地就化为乌有。第二个动因是,除了也有必要去考虑薪水的来源,我已经为这好几个月来的无所事事而感到难受了,我常常像幻想那些最为高尚的快乐一样幻想着事业,幻想着劳作。最后一个动因是,任何时候在我身上也不曾泯灭这样一个信念——所有能思考的人们在其生命的成熟期都会获得这一信念的——这就是:你是不可能以一味地沉浸于个人的享受这一种方式,来把整个生活给打发掉的,这就像大海——是不可能被欢乐的宴会上那些高脚大酒杯而穷尽的。确实,要想踏实地工作起来,应当把自己的命运给彻底地安排好,不过,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莱娜塔在将其爱情隐藏在严厉的面具之下的那些时日里,就已经亲口同意要做我的妻子,因而,我无法怀疑:如今,当她已经摘下面具露出真相时,她一定会给出这一同意的。

我择定一个合适的时刻,对莱娜塔说道:

“我亲爱的,从我那些讲述中你也相当清楚地明白,我与你不可能没完没了地过着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一定得去找一件事情做做。我宁愿去做我早就想去做的那件事:去新西班牙与那些多神教教徒们做生意。故而,在今天,莱娜塔,在你已经给我展示那千万件证据而的确证实你爱我之后,我向你重申我的请求——这请求,在先前我只敢勉强地说出:做我的妻子,因为我愿让我的女友可以没有任何窘迫感地面对所有的女人们的眼睛。如果你也能向我重复你自己的“是”,我就立即与你一块儿去我的家乡洛兹海姆,我确信,我的父母亲不会拒绝给我们祝福的——真要是拒绝的话,我们没有他们的祝福也可以成婚,因为我早已凭自己的力量给我自己开辟着通向生活丛林的道路。我们,作为丈夫与妻子,一同漂洋过海奔向新大陆,好在那儿安家立业,过上你所预言的那种阳光灿烂、其乐融融、舒心满意、幸福无比的好日子。”

令我惊讶的是,我的这一提议——一直到现在,在我心目中都是很自然很明智的提议——竟在莱娜塔身上产生了最糟糕的印象。只见仿佛是一片阴影,一片来自某种迅速从空中掠过的老鹰翅膀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我顺便说一下,这处阴影差不多总是使她的面目一下子就阴郁起来,每当我谈起我的双亲和我的老家时,就有这种情形发生。她本人呢,从来不曾提及,甚至在我们俩人作为激情似火的一对情人而最亲密无间的瞬间,她也从来不曾谈及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或者自己的家乡。现在听我这么一说,她皱了皱眉头,给了我这样的回答: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曾经允诺,如果你杀死亨利希,我就做你的妻子。这事没成,也许,是我的过错,但我并不受誓言的约束。我们还是等一等再说未来的事吧。难道你不能够排除任何杂念去接受幸福,不能够就像端起一杯酒来并把它一口饮尽那样去拿取幸福吗?当那个必须要为生活而操心的时刻到来时,我们再去操心吧,相信我,你一定会在我身上找出英勇无畏的好帮手。现在呢,我把我的整个爱全交给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姑且让你的双手更有力、更有劲,好完完全全把这份爱领受。”

就在作了这番出人意料的、很不公正的回驳的时候,莱娜塔柔情蜜意地依到我身上,一心欲把我引入那欢爱云雨的花园里,然而,她并不能以此驱散我心头的疑虑,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不论这事有多么奇怪,这次谈话成了事情演变中的一个转折,这一天应当被确认是我们的蜜月的最后一天。我不能不把我这次求婚的失败归咎于某种神秘的缘由,我对莱娜塔的那份火热的激情当即降温,而在心底却开始积聚起莫名其妙的不满,这种感觉在一滴一滴地存聚,犹如那钟乳石洞穴深处生成的新石柱。与此同时,就像那魔术师从帽子中变出来的一个又一个老鼠,从那一天往后,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误会,有些是很荒唐的,与我们的身份很不相配的。

那时,庆祝基督降生的圣诞节已经临近,一向就是一会儿一个主意的莱娜塔,突然冒出一个建议:一定要热热闹闹地、以聚会的形式欢度这些节日。她突然渴望交际场面、各种各样的歌唱,这使我不禁回想起,前些日子里,莱娜塔常常是那样斯文,那么甘心坐冷板凳,专心啃拉丁文,而眼前的她竟开始以那样一种孩子般的天真劲儿,沉醉于各种各样街头的娱乐。看着这种情形,我只能困惑不解了。

自然,我们首先必去的地方就是教堂,去出席那里举行的每一个祈祷、弥撒。在圣诞之夜,我们在圣·泽泽尼教堂里欣赏了描绘圣婴摇篮的画儿,在这些画上面,国王们都在那个牲口槽旁边下跪着,这情景一下子使我想起了童年的时日;在“圣·约翰日”、“四万婴儿日”、“向主行割礼日”,我们都没有放过机会而去教堂里做午祷;我们挤进所有的教会游行行列而跑遍了全城。过后,莱娜塔又热衷于在我们的房间里接待孩子们,让这些孩子们在家里唱起木偶戏以赞美基督,她兴致勃勃地听孩子们歌唱,与孩子们交谈,款待他们。接着,她拽着我上街,一场接一场地观看草台戏,那戏台是沿着滨河街两边,在市场上搭建起来的。在这些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面,流浪艺人们展示了各种各样的稀奇的玩艺儿,当我向莱娜塔提醒她先前曾说过的街头的人群让她难以忍受的那番话时,她仅仅报之以哑然一笑。我们俩在醉鬼们与粗鲁的农夫们当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钟点,我们观看那些民间艺人演奏班杜拉琴(8)、牧笛。那些杂技演员倒立着用头行走,那些魔术师们从鼻孔里弄出一条鲜活活的蛇,我们还看到了一些耍舌剑戏法的,从口中弄出一座喷泉的,也看到了一些长着胡子的女人、非洲獴、犀牛、单峰驼以及各种各样的稀有动物,这些过路的艺人们,善于利用这些动物的表演或他们自己的杂耍,向市民们收取几个铜子儿,不过,这可是他们的血汗换来的。

后来,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在我们的住所出现了两个女人,看上去,她们出身于市民家庭,莱娜塔分别称呼这两个女士为卡塔琳娜与玛尔加丽塔,并把她们作为我们的邻居与她的故旧介绍给我。这两个女人,在我看来,她们一个个都是迟钝的、毫无生气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在我们着实为我们俩重又获得清寂而打心眼高兴了一番之后,何必要让她们插进我们当中来。我们与这两位女探访者度过了一段非常枯燥无味的时光——谈论着那些来自不同门庭的神父们的品性的优劣——过后,我便相当苦辣辣地对莱娜塔吐露出我心中的不快,不客气地指出,根本不该结识这类人,而这也就成了我们俩第一次争吵的导火索。莱娜塔以那种出乎意料的不耐烦回击我说,我绝对不能要求她什么人也不见,她还质问我,难道我在邀请她与我同去新大陆的时候,就存心要在那儿把她囚禁在四壁之中?我并不害怕向莱娜塔指出,她如此说法实际上毫无根据,但她一句也不愿听,只顾一个劲儿地对我横加谴责,并且还威胁道:她要立刻离开这座就像监狱一样的房子。

的确,我们俩在一番舌战之后,在彼此都把那如同剑锋一样残酷无情的话语掷向对方的心窝里之后,还不到几分钟的功夫,俩人就都看出了我们的争吵实属荒唐,于是,赶紧用一堆堆的誓言与表白之强劲的风去扑灭这争斗之火,用接吻与亲热之甘露浇灭这无名心火——然而,灰烬之下残留着火种。这次开战之后平静了两天,但第三天风波又起。那天,莱娜塔突然向我宣布,她打算在午祷之后的钟点上我们的邻居那儿去聚聚,她还说,人家也期待着我出席这次聚会。我愤怒地回答说,我不想保持这种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交际。就在莱娜塔不理我这一套而径自打扮打扮就出门的同时,我呢,仿佛是对她作出报复似的,也走出门去,上我早就心想去看望的马特维家——这是我被刺伤之后,我与莱娜塔第一次没有形影不离。

马特维以一大堆埋怨迎接了我,他为人依旧温厚,阿格涅莎呢,从种种迹象看来,这少女现在已经打听到我的生活中有一个莱娜塔——对我显示出那种怯生生而又不信赖的神情。我千方百计去打破那阻隔着我与阿格涅莎之间产生友谊的冰层,许久许久地用那些新西班牙的见闻去吸引她的注意,我一向就是用这些见闻给我所有的新相识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再一次叙述了那些被毁坏了的玛亚人的宫殿的情形,那些巨大的仙人掌的形状,那些以熊与豹为捕杀对象的危险的狩猎场面。我们分手时,重又成为朋友,而我回到住所后,莱娜塔就绵里藏针般地对我议说某个小伙子,商人的儿子,今儿在邻居家的聚会上对她表露出那般特别的注目,一听到这种话,我也不愿甘拜下风,赶紧告诉她马特维家的那个阿格涅莎的音容笑貌,还对她说,这姑娘已经在我身上撩拨起那份好奇。这是我与莱娜塔之间新的一轮决斗,这场决斗以我胜利而告终,因为莱娜塔起初还尽力佯装出她对我的这番表白满不在乎的样子,不一会儿,她就转入那满含怨情的谴责,再过一会儿呢,她便抑制不住而泪流满面,结果必定是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向她发誓:我对阿格涅莎并没有感到什么迷恋,她呢,则向我坦白,那个商人的儿子仅仅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

这种和解并不妨碍没隔几天莱娜塔又节外生枝——她重又向我宣布:她接受了女邻居的某种邀请,对她这种故态复萌,我便以重访马特维相回击。由于诸如此类的循环赛还曾拥有好一段的延续,故而,在一个为时并不太长的时期我的确成了维斯曼家的常客,那时,我就把马特维撇下,且让他在书堆中做他的学问,转而与阿格涅莎在一起度过许多令人惬意的时光。我非常喜欢上帝的这一杰作,这位宁静的、温柔的少女,与这样的一位少女在一起,你可以美好地去谈论世上的一切事物,因为一切在她心目中都是新鲜的,她对一切都持以婴孩般的信赖。在她本人的那颗头脑中,外婆的童话与大学里的智慧奇妙地掺和在一起,她的哥哥就是以这种智慧把她弄得糊里糊涂,也正是这种智慧状态引导她作出一些最让人发笑、最欠缺思虑的设想与推断,而我就喜欢用这类设想与推断去安慰自己,就像孩子用玩具使自己开心一样。阿格涅莎十分严肃地询问我,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人的脸上刻着拉丁字母写出的词语Homo Dei(9),这其中,两只眼睛是两个字母O,鼻子是字母M,等等。她还问我,这种说法是否科学——耶稣基督是被钉死在地球的中心,因为耶路撒冷就是世界的中心,犹如心脏就是人体的中心;还有,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种植物,因为各种植物均产生于星星对最基本的自然元素的组合方式的影响;还有,纯绿宝石归圣母一人掌管,如果当着纯绿宝石的面去犯下爱情的罪孽,这宝石自个儿就裂成碎片——以及许多这一类的设想与推断,她都想从我这儿得到证实。

不过,我应当在这里毫不含糊地声明,在我与阿格涅莎的关系中,不论是在这种我与莱娜塔赌气的时候,还是在后来,都不曾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爱情的东西,尽管——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与一位可爱的、年轻的少女相亲近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很甜美的事儿,它似乎是对莱娜塔的那份火热、那份熟练的一种补充。但是,我也应当坦诚直言,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时日里,我在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出那种毫无保留的投入,在先前正是这种投入,将既没有剑也没有铠甲的我赤条条地交送到莱娜塔的手中的,同时,也找不出那种令人沉醉的激情,正是这种激情,在我因受伤而发病之后我们彻底亲近的时日里,把我牢牢地拴系在那男女欢爱的玫瑰链上。在好几个月的时日里渐渐地孕生起来的感情,犹如海浪,在我们那蜜月般的日子里涌动到其浪脊的最高点,尔后就跌落下来,碎成那些软弱无力的泡沫。我的激情,那种爆发出欢乐的大洪水劈头盖脑地将我吞没在其中的激情,总共涌动了两周,便就像那退潮一般,从心灵之岸消退下去,而暴露出心底,在沙滩上留下一些星鱼、贝壳与藻类。

我还是凭直觉而知道,新的一轮涨潮时刻就要来到,于是,我继续对莱娜塔重复先前那些表白爱情的话语,继续发誓,我依然对她忠贞不渝,一如既往。但是,在我身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是无法躲过莱娜塔那份机警的。

在爱情正渐渐衰微下去的这种时刻,我与莱娜塔的生活情形是这样的:要么是一连好几天彼此谁也见不到谁;要么是在那心血来潮突然迸发的欲望的冲动中一个人扑向另一个人的怀抱,如胶似漆地云雨一番;要么是跌入那满腔仇视与恶语相伤的深谷。在那些争吵的时刻,莱娜塔有时到极度狂热的地步:一会儿竟那么放肆那么粗野地责骂我,对于这种责骂的内容,也许,最好不要去回想;一会儿威胁我说,夜间她将割断我的喉咙,或者,她要去街上去伺守并杀死阿格涅莎;一会儿重又泪流满面,跌倒在地板上,诅咒我,要让我陷入那样一种绝望之中,犹如她当年曾诅咒亨利希伯爵的那样。与此相反,在那些和解的时刻,一对幸福的情人那全部的兴奋又得以复活:我们俩又像克列奥帕特勒与安东尼在自己的埃及那样,或者是像特尼斯坦与美丽的伊佐尼达在自己的宫殿里那样,而不久前的争执在我们心目中便是一些可笑的误会,是凶恶的恶魔们鼓捣出来的把戏,对这样的一些恶魔,莱娜塔本人则称之为“小东西”。

欢乐与悲哀的这样一些经常不断的交替,比先前爱情遭到拒斥时所产生的痛苦,更加使我心力交瘁,我对宁静祥和、辛勤劳作的生活的思念与神往与日俱增,愈发强烈,犹如那正在缓缓地酝酿着的暴风雨。但是,我们还要很久才能等到那么一束闪电,因为莱娜塔依旧保持着她对我的心灵的主宰权,我这颗心灵在短暂的脱离之后重又向往着这种主宰,重又向往着她的目光与她的亲吻,犹如埋在地下的根总是向往水分。可是,在莱娜塔本人的身上一向有着某种不允许事情缓慢地演化的东西,她总是迷恋着那种走向思想与感情的新征途上的新的、内在的转折,她突然就把我们的生活转入另一航向。

 

(1)切姆波奥拉:墨西哥一海滨城市的名字。

(2)黑色的斗篷与圆帽是十六世纪德国医生们通常的衣着。

(3)阿斯克勒庇奥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4)据说,古代的吕底亚国王拥有无数财富(希腊神话)。

(5)法厄同:阿波罗之子,传说他驾驶其父的太阳车,从天上跌下,而被宙斯用雷击毙。

(6)靠空气活着的天堂之鸟:在欧洲关于这些鸟有许多神话与传说,一些自然科学实验工作者也相信这种鸟存在,它们从来不落下,只以空气为食物。

(7)玛大肋纳:悔过自新的失足女人,《圣经》中记载,耶稣在各城各乡讲道时与几个曾附过恶魔或患病的妇女相遇,其中有号称玛大肋纳的,从她身上赶出了七个魔鬼(《路加福音第八章》)。

(8)班杜拉琴:一种弹拨乐器。

(9)Homo Dei:拉丁文,意思为上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