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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没完没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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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们还静静地坐在火盆旁边。我又感到幸福寓于淡泊:一杯酒、一颗栗子、一只蹩脚的炉子、大海的呼啸,足矣。但要体会到这一切是幸福,就得有一颗淡泊的心。

“左巴,你结过几次婚?”我问他。

我们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并没有因这难以言喻的幸福而痛饮。我们只不过是两只依附在地壳上生命短暂的蝼蚁。我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找到一个靠近大海的惬意角落,在芦苇、木板和空汽油桶后面,彼此偎依,心中感到恬静、友爱与安宁。

左巴没有听见我的问话。谁知道他的心思跑到我的声音达不到的哪个海洋去了。我伸手用指头戳了他一下。

“左巴,你结过几次婚?”我又问了一次。

他吃了一惊,这回他听见了,挥动着大手说:“你现在想调查什么?我不是个人吗,我当然也干过蠢事。我管结婚叫大蠢事。愿结了婚的人们原谅我!我干过大蠢事。我结过婚。”

“好,那么结过几次?”

左巴使劲搔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几次?正经八百的一次,就这一次。半正经八百的,两次。要说不正经的,一千次,两千次,三千次。你叫我怎样计算呢?”

“跟我说一点吧,左巴。明天是礼拜天,得刮脸,穿新衣服,上布布利娜老婆子那儿去。没事儿干,今晚可以多聊聊。说吧。”

“说什么呢,老板?你真要我讲这些事儿?正经的结合没有味道,就像一道没加胡椒的菜。有什么好说的?当圣徒从圣像上看着你,为你祝福,拥抱还有啥劲。我们村里有一句话:‘偷吃的肉才香。’你自己的老婆,不是偷来的肉。可那么多不正当的结婚现在又怎么记得起来呢?公鸡计数吗?你说!可是,我年轻时有一种癖好,从跟我睡过觉的女人那儿剪下一绺头发。所以,我身上总是揣着一把剪刀,甚至上教堂,我衣袋里也装着剪刀。我们是男人,不知道随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对吗?”

“我就这样收集女人的头发。有黑色的、金黄色的、深棕色的,甚至还有白发。积攒多了就把这些头发装满一枕头,是的,一个枕头。我把头枕在上面睡觉。不过,冬天我才枕它。夏天太热。后来,过了一些时间,我感到腻味,枕头开始发出臭味,于是我把它烧了。”

左巴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的账本,老板。”他说,“枕头烧掉了,我腻烦了。我原以为不会攒太多,后来发现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就把剪子扔掉了。”

“那半正经八百的结婚呢,左巴?”

“哦!那倒是不缺乏魅力。”他傻笑着答道,“嗬嗬,斯拉夫女人,可开放啦!她们从来不问‘你到哪儿去啦?为什么回来晚啦?你到哪儿过夜啦’?她们什么也不问你,你什么也别问她们。自由嘛!”

他伸手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光,剥了一颗栗子,边嚼边说。

“有一个斯拉夫女人叫索芬卡,另一个叫努莎。我是在诺伏罗西斯克附近的大镇上认识索芬卡的。那是个冬天,下着雪,我去一个矿里找工作,路过那镇子,停了下来。刚好是赶集的日子,周围各村的男男女女都来到集市上买东西卖东西。那年饥荒,天气很冷,人们把所有的东西,连圣像都卖了买面包。

“我在集市上转悠,看见一个农村姑娘从双轮马车上跳下来。这是个豪爽泼辣的女人,身高接近两米。一双大海般的碧蓝眼睛,那屁股啊……真是一匹纯种牝马……我目瞪口呆。嗨,可怜的左巴,我心想,你完蛋了!

“我尾随着她,盯着看……没治啦!你瞧她那屁股,摇晃得像复活节的钟一样。我对自己说:‘老伙计,你干吗还去找矿啊?干吗到那里去浪费时间,这不就是个真正的矿吗?钻到里面去吧,打开坑道!’

“那姑娘停下来,讲价钱,买了一担柴火。她把柴火抬起,扔到车上。我的天,多有劲的胳膊。她还买了面包和五六条熏鱼。‘这多少钱?’她问。‘这么多……’她摘下自己的金耳环付账。因为她没有钱,就牺牲她的耳环。我的心剧烈跳动,让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耳环、装饰品、香皂、香水……要是她没了这些,世界不就完蛋了吗?这就像你把一只孔雀的羽毛都拔掉。你忍心给一只孔雀拔毛吗?绝对不行。我跟自己说:‘不,不,只要我左巴活着,就不能发生这种事。’于是我打开钱包,付了账。这是卢布变成废纸的年月,一百德拉克马就买一头驴,十德拉克马就能买个女人。

“我付了钱,这妞儿转过身来,斜着眼看我。她把我的手拉过去吻,可我把手收了回来。怎么,她把我看作老人?‘斯巴西巴!斯巴西巴!’她对我大声说。这是‘谢谢!谢谢’的意思。她一下子跳上了车,握着缰绳,扬起鞭子。‘左巴,’我跟自己说,‘老伙计,当心她要从你鼻子底下溜走了。’我也跳上了车,坐在她旁边。她不吭一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看我。她朝马抽了一鞭,我们就走了。

“她明白我要她做老婆。一路上,我叽里咕噜才说了三个俄国字,可这种事儿用不着说得太多,彼此用眼睛、手和膝盖来说话。总之,我们进了村,在一幢枞木屋前停下来,我们下车,姑娘用肩膀一顶,门开了,我们进去,把柴火卸在院子里,拿了鱼和面包,走进屋里。一个小老太婆坐在火已经熄灭的壁炉旁边,直打哆嗦。虽然全身裹满了麻袋片、破布和羊皮,可她还冻得直抖。天真冷,冷得手指甲都要掉下来,真见鬼!我弯下腰,捡一些木头塞进壁炉,点上火。小老太婆看着我微笑。她的闺女跟她说了些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我生起火,老太婆暖和过来,稍稍恢复了生气。

“姑娘开始摆放餐桌,她拿来伏特加,我们喝了,又点着茶炉煮茶。我们一起吃饭,也留给老太婆一份。饭后,姑娘立刻去铺床,换上干净的床单,点燃圣母像前的一盏灯,然后画了三次十字。她朝我招手,我们在老太太的面前跪下,吻她的手。老人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我们头上,低声说着些什么。大概她在为我们祝福。我大声说:‘斯巴西巴!斯巴西巴!’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和那妞儿上了床。”

左巴沉默了,抬起头遥望大海。

“她叫索芬卡。”过了一会儿,左巴说道,然后又沉默下来。

“后来呢?”我急着问,“那么后来呢?”

“没有‘后来’,老板。你怎么总是要问‘后来’、‘为什么’,老板。嗨,这些事怎么说呢?女人就是一口清泉,人弯下身去,看见自己的脸,喝呀喝,喝到你骨头都发涨。然后,来了另一个人,他也口渴,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脸,又喝起来。接着又是一个人……女人就是一口泉,就是这样。”

“后来呢,你离开了吗?”

“你想我会怎样?我跟你说,这是一口泉,而我是个过路人,要继续上路。跟她待了三个月后,我想起我是要去找矿的,于是有一天早上我对她说:‘索芬卡,我有工作要做,我得走了。’‘好吧,’她说,‘你走吧,我等你一个月。要是过一个月你还不回来,我就自由了。你也一样,上帝保佑你!’我就这样走了。”

“那一个月后你回去了吗?”

“老板,恕我不敬,你可真傻。”左巴大声说,“怎么能回去呢?这些婊子们,她们才不会让你安生。十天后,我在库班遇到了努莎。”

“说吧,说下去!”

“这是另一回事,别把这些可怜虫弄混了!祝索芬卡健康!”

他把酒一口喝干,然后背靠着墙。

“好吧,我也给你讲讲努莎。今天晚上,我满脑袋都是俄罗斯。得!来个清仓!”

他擦了擦唇上的胡髭,拨了拨炭火。

“我对你说过,我是在库班村认识这个女人的。当时是夏天,西瓜、甜瓜堆成山,我弯腰拿起一个,谁也不说什么。我把瓜劈开,张嘴就啃。

“在俄国,那里物产丰富,老板,什么都是成堆的,随你挑,随你拿。不光是甜瓜、西瓜,还有鱼、黄油和女人。你路过看见一个西瓜,你可以拿,看见一个女人,也可以拿。不像在希腊这里,你偷人家一块瓜皮,也得把你揪到法院去,只要你亲近一个女人,她兄弟就拿刀把你剁成肉酱。呸!这儿的人……见鬼去吧,一帮子小气鬼!到俄国去开开眼,见识见识那里的大气派!

“我路过库班,看见一个女人在菜园里。我喜欢她。你要知道,老板,斯拉夫女人并不像这些贪婪的希腊小女人,向你斤斤计较地出卖爱情,变法儿占你的便宜,还缺斤短两。老板,斯拉夫女人总是给足分量。无论是睡觉,还是在爱情上,或是在饭桌上,她们和牲畜、土地十分接近。她们给予,给得很多,不像希腊女人那样吝啬。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瞧,我为了跟女人打交道,学会了一点俄语。‘努莎,你呢?’‘阿历克西。我很喜欢你,努莎。’她仔细打量着我,就像人们观察一匹想买的马一样。‘我也喜欢你,你不像轻浮的人,’她对我说,‘你的牙齿坚固,大胡髭,宽肩膀,胳膊壮实,我喜欢。’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必要。一转眼工夫,我们就拍手成交。当天晚上我得穿上最好的衣服到她家去。‘你还有毛皮大衣吗?’努莎问我。‘有,可是天气这么热……’‘没有关系,你带着它,显得阔气’。

“当天晚上,我穿得像个新郎官,胳膊上搭着件毛皮大衣,手里拿着一根银头手杖就去了。努莎的家是一座农家大宅院,有院子、奶牛、压榨机,院子里生着火,火上有几个锅。

“‘锅里煮的是什么?’我问她。

“‘西瓜汁。’

“‘那口锅呢?’

“‘甜瓜汁。’

“我心想,这是什么地方?你听见了吗?西瓜汁和甜瓜汁,这是上帝许下的福地。左巴,你交上好运了,就像耗子掉在奶酪上。

“我走上楼梯,一座庞大的木楼梯,踏上去吱嘎响。努莎的父母站在楼梯口,他们穿着绿色长裤,系着带穗的红腰带,是当地数得着的人物。他们伸出双臂,又抱又吻,把我弄得满脸口水。他们讲话很快,我听不太懂。但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对我绝没恶意。

“我进入大厅看到什么了呢?一张张饭桌都摆好了,丰盛的食物和饮料琳琅满目。男女亲朋都站在那里。努莎脸上涂抹脂粉,身穿礼服,胸脯隆起,像个船头雕像站在前面,闪烁着青春的艳丽光辉。她头上扎着红头巾,胸前绣着镰刀和锤子。我对自己说:‘喂,左巴,你真走运,这块肉是给你的吗?你今天晚上就把这肉体搂在怀里吗?’

“男男女女都把他们的好牙齿用到吃食上,吃起来像猪一样,喝酒像往窟窿里灌。

“‘神父呢?’我问努莎的父亲。他坐在我旁边,正兴致勃勃吃得冒汗。

“‘给我们祝福的神父在哪儿?’

“‘没有神父,’他唾沫四溅地回答道,‘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

“说完,他挺起胸脯站了起来,松开红腰带,扬起手让大家安静。他举起满满一杯酒,看着我。然后,他开始讲话,讲啊讲,他是冲着我发表一篇演说吧!天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实在站够了,开始感到有点醉,又坐了下来,把膝盖紧紧贴着坐在我右边的努莎的膝盖。

“老头子说个没完没了,都冒汗了。于是大家向他扑去,把他抱住,让他住嘴。努莎向我使眼色:‘现在,该你说了!’

“轮到我站起身,用半俄语半希腊语讲起来。我说了些什么呢?我要是记得才见鬼呢。我只记得到末了我喊出一首克来夫[1]之歌。我莫名其妙地吼起来:

克来夫下了山,

个个是偷马的贼!

马匹他们找不到,

他们找到了努莎!

“你瞧,老板,我根据情况把歌改了一下,

他们走了,他们走了……

他们走了,妈妈!

啊,我的努莎,

啊,我的努莎。

呸!

“喊着‘呸’时,我就扑向努莎,去亲她。

“就是应该这样。我仿佛发出了大家期待着的信号,他们等待着的就是这个。几个红胡子大汉跑出来熄灭灯火。

“女人们开始尖声叫喊,仿佛惊惶失措。紧接着她们便在黑暗中吃吃地笑起来,像是被胳肢得发笑。

“发生什么事了,老板,只有上帝晓得。不过我想,上帝也不会知道。否则,他就会降下天雷把我们都劈了。男人和女人混杂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我呢,我急着去找努莎,可怎么也找不着她!我找到另一个女的。

“天刚蒙蒙亮。我起身想和我妻子一起走。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抓住一只脚,一拽,不是努莎的。我抓另一只,也不是。再抓另一只,还不是。直到最后,我费了老大劲才找到了努莎的脚。我拽它,推开压在她上面的两三条大汉。可怜的努莎差点被他们压扁了。我叫醒努莎说:‘努莎,我们走吧。’她回答我说:‘别忘了你的皮大衣。走吧!’我们就这样走了。”

“那么后来?”我看见左巴沉默了,又问他。

“你又问‘后来’。”左巴不高兴地说。

他叹了口气。

“我和努莎一起过了六个月。打从那天起,我向你发誓,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给你说什么都不怕,除了一件事,就是魔鬼或上帝把这六个月从我的记忆中抹掉,你明白吗?”

左巴闭上眼睛,似乎很激动。我第一次看见他为一件遥远的往事这样动情。

“你这么爱她吗,这个努莎?”过了一会儿我问他。

左巴睁开了眼睛。

“你年轻,老板,”他说,“你年轻,不会明白的。等你也有了白头发的时候,我们再谈这没完没了的故事吧。”

“什么没完没了的故事?”

“女人呗。我跟你重复说了多少次?女人是个没完没了的故事。现在,你就像一只刚长成的公鸡,刚一跟母鸡交配完就鼓起嗉子,跑到粪堆上趾高气扬地叫起来。公鸡看见的并不是母鸡,而是它们的冠子。小公鸡怎么能懂爱情呢?一点儿也不懂。”

左巴轻蔑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后转过头去,不愿意看我。

“后来呢,左巴?”我又问她,“努莎呢?”

左巴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大海。

“有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她。原来她几天前跟来到村里的一个俊俏军人跑了。这就全完了!我的心碎成两瓣。不过,这家伙又很快地黏合起来了。你看过那些用红色、黄色、黑色的布,粗针大线缝补起来的风帆吗?即使是最强劲的风暴也撕不破它们。我的心就是这样,有三万六千个孔,三万六千个补丁,它再也不害怕什么了。”

“那你不怨恨努莎吗,左巴?”

“为什么要怨恨她呢?恨什么都行,但女人是另一回事,她们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要怨恨她呢?女人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事物!一切国家法律和教规全都搞错了,它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女人!它们太冷酷无情,老板,非常不公道!要是让我制定法律,我就不会对男人和女人制定同样的法令。对男人订立十条、一百条、一千条戒律。男人就是男人嘛,他们能承受。可是对女人就一条也不行。我还要跟你说多少回啊,老板?女人是弱者。为努莎干杯,老板!为女人干杯!愿上帝让我们这些男人也有头脑。”

他喝酒,举起手臂,又仿佛拿着一把斧子似的猛放下来。

“愿上帝让男人也有头脑吧,要不,就请上帝给我们动一次手术。不然,相信我,我们没救了。”

[1]克来夫(Klepht),原指希腊等地山贼,后指自15世纪希腊被土耳其并吞后上山坚持斗争的希腊爱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