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时代
现在需要再进一步考察希腊文明的一个新的特点。-一个古代的希腊人不但是希腊人,而且是个古人;他不仅和英国人或西班牙人不同,因为他属于别一种族,具有另外一些才能,另外一些倾向;他还和现代的英国人、西班牙人、希腊人不同,因为他生在历史上前面一个时期,具有另外一些观念,另外一些感情。他在我们之前,我们跟在他的后面。他没有把他的文明建筑在我们的文明之上,而是我们的文明建筑在他的和别的几种文明之上。他住在底层。我们住在三楼或四楼。由此产生无数重要的后果,一个人住在地面上,所有的门户直接开向田野,另外一个在一所现代高楼上关在一些狭小的笼子里;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样两种生活差别更大的呢?这个对比可以用两句话说明:他们的生活和精神境界是-简单的,我们的生活和精神境界是复杂的。因此,他们的艺术比我们的朴素;他们对于人的心灵与肉体所抱的观念,给他们的作品提供材料,但我们的文明已经不允许这一类的作品了。
一
只要对他们生活的外表看上一眼,就能发现那生活多么简单。文明逐渐向北方移动的时候,不能不满足人各式各样的需要,在南方最初的基地上可没有这些问题。-在高卢、日耳曼、英吉利、北美洲或是潮湿或是寒冷的气候之下,人吃得更多,需要更坚固更严密的屋子,更暖更厚的衣服.更多的火和更多的光,更多的掩蔽、给养、工具、工业。他必然要会制造;欲望又随着满足而增长,所以四分之三的精力都用来求生活的安乐。但他得到的方便同时成为他的束缚。给他麻烦,他做了安乐生活的俘虏。你们想一想,今日一个普通男子的衣着包括多少东西!女人的衣着,即使是中等阶级的,更不知有多少!两三个柜子还装不下。那不勒斯或雅典的女子,如今也仿效我们的时装了。希腊的爱国志士〔指十九世纪的〕穿的古怪服装和我们的一样烦琐。我们北方的文明,回流到落后的南方民族中去的时候,把一套奇怪的不必要的复杂的装束带过去了;只有在偏僻的区域和十分穷苦的阶层中,才能遇见衣服减少到适合于当地气候的人:那不勒斯的所谓“穷光蛋”只穿一件长至膝盖的单褂,阿卡迪亚Arcadie〔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中部〕的女人只穿一件衬衣。
古希腊的男人穿一件没有袖子的短背心,女人穿一件没有袖子的长到脚背的单衫,自肩到腰是双层的:这便是主要服装了;此外再用一大块方形的布裹在身上,女人出门戴一块面纱,通常穿一双便鞋;苏格拉底只有赴宴会才穿便鞋:平时大家都赤着脚光着头出去。所有这些衣服一举手就可脱掉,绝对不裹紧在身上,可以勾出一个人体大概的轮廓;在衣服飘动的时候或者接缝中间随时会暴露肉体。在练身场上,跑道上,好些庄严的节会中,他们还把衣服完全脱掉。普林尼说:“全身赤露是希腊人特有的习惯。”衣着对于他们只是一件松松散散的附属品,不拘束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在一刹那之间扔掉。-人的第二重包裹,房屋,也同样简单。你们把圣日耳曼St.Germain或枫丹白露Fontaienbleau的屋子,跟庞贝或赫库兰尼姆的屋子做个比较吧:那是两个美丽的内地城镇,当时在罗马郊外的地位与用途,正如今日圣日耳曼和枫丹白露之于巴黎。你们计算一下,现在一所过得去的住屋包括些什么:先是用软砂石盖的两层或三层的大建筑,里头有玻璃窗,有糊壁纸,花绸,百叶窗,两重或三重窗帘,暖气机壁炉架,地毯,床,椅子,各种家具,无数的小古董,无数的实用品和奢侈东西。再想象一下墙壁单薄的庞贝的屋子:中央一个小天井,有个滴滴答答的喷泉,天井四周十来个小房间,画着一些精致的画,摆着一些小小的铜像。这是一个轻巧的栖身之处,给人夜晚歇宿,白天睡午觉,一边歇凉一边欣赏优美的线条,和谐的色彩;按照当地的气候,再没有别的需要了。在希腊的盛世,室内配备还要简单得多。小偷很容易挖掘的墙壁只刷**,在伯里克利Périclès的时代〔五世纪〕,壁上还没有图画;室内不过是一张床,几条毯子,一只箱子,几个漂亮的有图画的水瓶,一盏简陋的灯,挂着几件兵器;小小的屋子还不一定有楼,但对于一个雅典的贵族已经足够。他老在外边过活,在露天,在廊下,在广场上,在练身场上;而给他过公共生活的公共建筑也和他的私宅一样朴素。那绝非高楼大厦,像我们的立法议会或者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内部有许多布置,有成排的席位,有灯火,有图书馆,有饮食部,有各个部门,有各种服务;希腊的议会只是一个空旷的广场,叫作尼克斯Pnyx,几级石砌的台阶便是演说家的讲坛。此刻我们正在建造一所歌剧院,我们需要一个宽大的门面,四五座大楼,各种的休息室,客厅和走道,一个宽敞的池子,一个极大的舞台,一个巨型的顶楼安放布景,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安置演员和管理人员;我们花到四千万〔法郎〕,场子有两千座位;在希腊,一个剧场可以容纳三万到五万观众,
造价比我们的便宜二十倍,因为一切都由自然界包办了:山腰上凿一个圆的梯形看台,下面在圆周的中央筑一个台,立一座有雕塑的大墙,像奥朗热Orange那样,反射演员的声音;太阳就是剧场的灯光,远处的布景不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海,便是躺在阳光之下的山脉。他们用俭省的办法取得豪华的效果,供应娱乐的方式像办正事一样的完善,这都是我们花了大量金钱而得不到的。
再看人事方面的组织。一个现代的国家包括三四千万人,散处在纵横千余里的领土之内。它比古代的城邦更巩固;但另一方面也复杂得多。要在国内当一个公职必须是一个专门的人,因此行政工作也像别的职业一样成为专门的了。大多数人只能每隔许多时候用选举的方式参与国家大事。平日他们住在内地过活,不可能有什么个人的和明确的见解,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盲目的情绪;遇到要决定战争或者捐税的时候,只能让一般比他们知识丰富,而由他们派到京城去当代表的人处理。-关于宗教、司法、陆军、海军的问题,也同样由人代庖。这些公事每一项都有一批专门的人;必须经过长期的学习才能在其中当个角色,大多数的公民都不能胜任。我们完全不参与这些事情,我们有代表,或者出于自愿,或是由国家选择,代我们去打仗、航海、审判、祈祷。事实上我们也不得不如此;职务太复杂了,不能临时由一个生手去执行;教士要进过神学院,法官要进过法学院,军官要进过军校,军营或军舰,公务员要经过考试和办公室的实习。-相反,一个像希腊城邦那样小的国家,普通人能担任一切公共职务;社会并不分做官吏和平民:没有退休的布尔乔亚,只有始终在活动的公民。雅典人对于有关公众的事都亲自决定;五六千公民在广场上听人演说,当场表决;广场便是菜市,大家在这儿售卖自己的酒和橄榄,在这儿制定法律,决定法令;领土不过等于现代的一个城郊,乡下人出席大会,比城里人多走的路也很有限。讨论的事情并不超过他的知识程度,只关涉一个教区的利益,因为城邦只有一个城。应当如何对付梅加拉或者科林斯,普通的公民不难理解;只消凭个人的经验和日常的印象就行;他用不着做一个职业政治家,精通地理、历史、统计,等。同
样,他在自己家中就是教士,每隔多少时候还当本部族或本部落的祭司;因为他的宗教是保姆嘴里讲的美丽的故事,仪式是他从小就会的舞蹈或唱歌,还有是穿了某种衣服当主席,吃一顿饭。-此外,他也在法院中当审判,审理民事刑事,宗教案子,在自己的诉讼中当律师自己出庭辩护。一个南方人,一个希腊人,天生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当时法律条文还没有那么多,没有积成一部法典和一大堆头绪纷繁的东西;他大体都知道;法官可以背给他听;而且习惯容许他凭自己的本能,常识、情绪、性子说话,至少同严格的法学和根据法理的论证同样有效。-倘若那公民有钱,他就做演出的主办人。你们已经看到希腊的剧场不像我们的复杂;而且雅典人素来爱排练舞蹈、歌唱、戏剧。-不论贫富,人人都是军人;战争的技术还简单,还没有战争的机器,民团就是陆军。在罗马人未来之前,没有比这个最优秀的军队了。要培养精锐的士兵有两个条件,而这两个条件都由普通教育完成了,不用特殊训练,不用办新兵操练班,不用军营中的纪律和练习。一方面他们要每个士兵都是出色的战士,身体要极强壮,极柔软,极灵活,最会攻击、招架、奔跑。这些都由练身场担任去了;练身场是青年人的学校,他们连续几年,整天在里面搏斗、跳跃、奔跑、掷铁饼,有系统地锻炼所有的肢体和肌肉。另一方面他们要士兵能有秩序的走路,奔驰,做各种活动。应付这些,他们的舞蹈学校就足够了:所有全民的和宗教的赛会都教儿童和青年如何集合,如何变换队形;斯巴达的公共舞蹈队和军队奉同一个神为祖师。在这样的风俗习惯培养之下,公民一开始就能毫无困难的成为军人。-他当水手也不需要更多的学习。当时的战舰不过
是一条航行近海的船,至多载二百人,无论到哪里都不大会望不见陆地。在一个既有海岸,又以海上贸易为生的城邦之内,没有一个人不会操纵这样的船。我们的水手和海军军官要十年的学习和实习,才能精通气候的征兆、风向的变化、位置与方向、一切的技术、一切的零件;希腊近海的城邦却没有一个人不是事先就会或一学就会的。-古代生活的所有这些特点,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前例而简单的文明;都归结到同一个后果,就是非常平衡而简单的心灵,没有一组才能与倾向是损害了另一些才能与倾向而发展的,心灵没有居于主要地位,不曾因为发挥了任何特殊作用而变质。现在我们分作有文化的人和没有文化的人,城里人和乡下人,内地人和巴黎人,并且有多少种阶级、职业、手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人,人到处关在自己制造的小笼子里,被自己的一大堆需要所包围。希腊人没有经过这么多的加工,没有变得这样专门,离开原始状态没有这样远,给他活动的政治范围更适应人的机能,四周的风俗更有利于保持动物的机能:他和自然的生活更接近,少受过度的文明奴役,所以他更近于本色的人。
二
这些仅仅是铸造个人的环境和外界的模子。现在让我们深入个人的内心,接触他的思想和感情。在这方面希腊人和我们的距离更加惊人。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国家,养成思想感情的总不外乎两种教育:宗教教育和世俗教育;两者都向同一方面发生作用,在当时是保持思想感情的单纯,现在是使思想感情趋于复杂。-近代民族是基督徒,而***是宗教上第二次长的芽,和本能抵触的。那好比一阵剧烈的抽搐,把心灵原有的姿势扭曲了,***宣称世界万恶,人心败坏;在***产生的时代,这是事实。所以***认为人应当换一条路走。现世的生活是放逐;我们应当把眼睛转向天上。人性本恶,所以应当压制一切天生的倾向,折磨肉体。感官的经验和学者的推理都是不够的、虚妄的;应当把启示、信仰、神的指点作为指路的明灯。应当用赎罪、舍弃、默想来发展我们的心灵;使眼前的生活成为热烈的期待,求解脱的期待,时时刻刻放弃我们的意志,时时刻刻皈依上帝,对他抱着至高无上的爱,那么偶尔可以得到一些酬报,能出神入定,看到极乐世界的幻影。一千四百年之间(指文艺复兴以前),理想的模范人物只是隐士与修士。要估量这样一种思想的威力,要知道这思想改变人的机能与习惯到什么程度,只消读一遍伟大的***诗歌,读一遍《神曲》,再读一遍《奥德赛》Odyssée与《伊利亚特》Iliade。-但丁看到一个幻象,他走出了我们这个渺小的暂时的世界,进入永恒的国土。他在其中看到刑罚、赎罪、幸福〔地狱、炼狱、天堂〕。剧烈的痛苦和可怕的惨状使他心惊胆战:凡是执法者与刽子手逞着狂怒与奇妙的幻想所能发明的酷刑,但丁都看到了,感觉到了,吓坏了。然后他升到光明中去,身体失去了重量,往上飞翔;一个通体光明的妇女堆着笑容,但丁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他听见灵魂化为飘飘荡荡的歌声与音乐,看到人的心灵变为一朵巨大的玫瑰,鲜艳的光彩都是天上的德性与威力:神圣的言语,神学的真理,在太空发出嘹亮的声音。在灼热的高空,理智像蜡一般熔化,象征与幻景互相交错,相互掩盖,终于达到一个神秘的令人眩惑的境界;而整个诗篇,包括地狱的和天界的部分,就是一个从噩梦开始而以极乐告终的梦境。《神曲》的梗概。-可是荷马Homère荷马,英文写作Homer给我们看到的景色
自然得多了,健全得多了!他讲到特洛亚特Troade,伊萨基岛和希腊的各处海岸;我们今日还能追寻那种景色,认出山脉的形状、海水的颜色、飞涌的泉水、海鸟筑巢的扁柏与榛树;荷马的蓝本是稳定而具体的自然界;在他的诗歌中,我们觉得处处脚踏实地,站在现实之上。他的作品是历史文献;他所描写的是他同时代的人的生活习惯;奥林波斯山上的神明不过是一个希腊人的家庭。我们无须勉强自己,无须鼓起狂热的心情,就能发觉自己心中也有诗人所表现的情感,就能想象出他描写的世界,包括战斗、旅行、宴会、公开的演说、私个的谈话,一切现实生活的情景,友谊、父母子女的爱、夫妇的爱、光荣的追求、行动的需要,忽而发怒,忽而息怒,对迎神赛会的爱好,生活的兴致,以及纯朴的人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欲望。诗人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看得见的范围之内,那是人的经验在每一代身上都能重新看到的;他不越出这个范围;现世对他已经足够,也只有现世是重要的:“他世界”只是一些幽魂居住的渺茫的地方。尤利斯是哈德斯Hadès〔地狱之神〕那儿遇到阿喀琉斯Achille,祝贺阿喀琉斯在亡魂中仍然是领袖,阿喀琉斯回答说:“光荣的尤利斯,不要和我谈到死。我宁可做个农夫,替一个没有遗产而过苦日子的人当差,那比在从古以来所有的死人中间当头儿还强得多。你还是和我谈谈我光荣的儿子吧,告诉我,他在战场上是不是第一个英雄好汉。”-可见他进了坟墓仍旧在关心现世的生活。“于是飞毛腿阿喀琉斯的幽魂退隐了,在野水仙田里迈着大步走开,非常高兴,因为我告诉他,他的儿子出了名,勇敢得很。”-在希腊文明的各个时代都出现同样的情感,不过稍有出入而已,他们的世界是阳光普照的世界;临死的人的希望与安慰,无非是他的儿子,他自己的光荣、坟墓、乡土,能够在阳光之下继续存在。棱伦对克
雷**Crésus〔自命为最幸福的国王〕说:“我认识最幸福的人莫过于雅典的泰洛斯;因为他的城邦兴旺,儿子长得又美又有德行,他们也有了孩子,能守住家业,而他老人家还活着;他这样兴旺地过了一辈子,结局也很光荣。雅典人和邻居埃莱夫西斯人打仗,泰洛斯出来效力,在赶走敌人的时候死了;雅典人在他倒下去的地方为他举行国葬,把他大大表扬了一番。”在柏拉图的时代,希庇阿斯提到大多数人的意见,也说:“不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人生最美好的事莫如在希腊人中享有财富、健康、声望,一直活到老年,把父母体体面面的送终,然后由子孙用同样体面的排场把自己送进坟墓。”哲学家长篇大论的提到“他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也并不可怕,并不无边无际,既不与现世相去天壤,也不像现世这样确实无疑,既没有无穷的刑罚,也没有永恒的快乐,既不像一个可怕的深渊,也不像荣耀所归的天国。苏格拉底Socrates对审判他的人说:“死不外乎两种情形:或者一个人化为乌有,任何感觉都没有了;或者像有些人说的,死是一种转变,是灵魂从这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过程。假如死后一无所觉,好像睡着一般,连梦都没有,那么死真是件妙事;因为在我看来,倘若有人在他的许多夜中举出这么一夜,睡得那么深沉,连梦都没有的一夜,再想到在一生的日日夜夜之间,有过哪一天哪一夜比这个无梦之夜更美好更甜蜜的,那他一定很容易得出结论;我这么说不但是以普通人而论,便是对波斯的国王也一样。倘若死是这样的,我认为死真是上算得很,因为死后全部的时间只等于一夜工
夫。-假如死是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过程,而假如真像人家说的,那个地方所有的死者都住在一起,那么,诸位审判员,我们还能想象得出比死更大的乐事么?倘若一个人到了哈德斯〔地狱之神〕的境内,摆脱了眼前你们这些自称为审判员的人,而遇到一些真正的审判员,如弥诺斯、拉扎曼塔萨、埃阿克、特里普托莱梅,以及一切生前正直的神明,像人家说的那样,在那里当法官,那么搬到那儿有什么不好呢?跟奥尔费Orphée,Orphée在英文中写作Orphus,在音乐书中常常引用。牟西阿斯Musée,赫西奥德Hésiode、荷马住在一起:试问谁不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换取这样的乐趣呢?至于我,倘若事实果真是这样,我还愿意多死几次呢。”因此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我们对于死应当抱着乐观的态度”。-过了两千年,帕斯卡提到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疑惑,可是他认为不信上帝的人前途“不是永久的毁灭便是永久的痛苦,两者必居其一”。这样一个对比指出人的心灵在一千八百年中所受的扰乱。永久快乐或永久痛苦的远景破坏了心灵的平衡;到中世纪末期为止,在这个千斤重担的压迫之下,人心好比一个机件损坏,乱蹦乱跳的天平,一忽儿跳得极高,一忽儿掉得极低,永远趋于极端。文艺复兴的时期,被压迫的天性力自振作,重新占着优势,但旧势力还站在面前预备把天性压下去,古老的禁欲主义与神秘主义,不但拥有原来的或经过革新的传统与制度,并且还有那些主义在痛苦的心中和紧张过度的幻想中所散布的持久的骚乱。便是今日,这个冲突还存在;在我们心中,在我们四周,关于天性和人生就有两种教训,两种观念,两者不断的摩擦使我们感觉到年轻的世界原来多么自在、和谐;在那个世界中,天生的本能是完整而笔直的发展的,宗教只帮助本能生长而并不加以抑制。
一方面,我们的宗教教育以杂乱无章的情感加在我们自发的倾向上面;另一方面,世俗的教育把一些煞费经营的外来观念在我们精神上筑起一座迷宫。开始最早而最有力量的教育是从语言来的,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希腊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我们的现代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法语、英语,都是土话,原来是美丽的方言,如今只剩下面目全非的残余。长时期的衰落已经使语言变坏,再加外来语的输入和混合更使语言混乱。那些语言好比用古庙的残砖剩瓦和随便捡来的别的材料造成的屋子。的确,我们是用了破碎的拉丁砖瓦,按照另外一种布局安排起来,再用路上的石子和粗糙的石灰屑,造成我们的屋子,先是哥德式的宫堡,此刻是现代的住家。固然我们的思想在我们的语言中能够存活,因为已经习惯了;可是希腊人的思想在他们的语言中活动起来不知要方便多少!比较带一些概括性的名词,我们不能立刻领会;那些名词是不透明的,显不出词的根源,所假借的生动的事实;从前的人不用费力,单单由于类似而懂得的名词,例如,性别、种类、文法、计算、经济、法律、思想、概念等,现在需要解释了,即使德文中这一类的缺陷比较少,仍然无线索可寻。所有我们的哲学和科学的词汇,几乎都是外来的;要运用确当,非懂希腊文和拉丁文不可;而我们往往运用不当。这个专门的词汇有许多术语混进日常的谈话和文学的写作;所以我们现在的说话和思索,所依据的是笨重而难以操纵的字眼。我们把那些字的现成的,照原来配搭好的格式拿过来,凭着习惯说出去,不知道轻重,也不知道细微的区别;我们不能充分表达心里的意思。作家要花到十五年工夫才学会写作,不是说写出有才气的文章,那是学不来的,而是写得清楚、连贯、恰当、精密。他必须把一万到一万二千个字和各种辞藻加以钻研、消化,注意字与词的来源、血统、关系,然后把自己所有的观念和思想按照一个别出心裁的方案重新建造。如果不下过这番功夫而对于权利、责任、美、国家,一切人类重大的利益发表议论,他就要暗中摸索,摇晃不定,陷入浮夸空泛的字句,响亮的滥调,抽象而死板的公式。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看看报纸和通俗演说家的讲话;而在一般聪明而未受古典教育的工人身上尤其显着:他们不能控制字眼,因之也不能控制思想;他们讲着一种高深而不自然的语言,对他们是一种麻烦,扰乱他们的头脑;他们没有时间把语言一点一滴地滤过。这是一个极大的不方便,而为希腊人所没有的。他们的形象的语言和纯粹思考的语言,平民的语言和学者的语言,并无距离;后者只是前者的继续;一篇柏拉图的《对话录》,没有一个字眼不能为刚从练身场上修业完毕的少年人所理解;一篇狄摩西尼的演讲,没有一句不能和雅典的一个铁匠或乡下人的头脑一拍即合。你们不妨把皮特Pitt或米拉博Mirabeau的一篇演讲,甚至艾迪生Addison或尼科尔的一篇短文,试译为纯粹的希腊文;你们势必要把原文重新思索,更动次序;对于同样的内容,你们不能不寻找更接近实际事物与具体经验的字眼。一切真理与谬误,在一道强烈的光照耀之下,会格外显着;以前你们认为自然和明白的东西,现在会显得做作和暗晦;经过一番对照,你们会懂得为什么希腊人的更简单的思想工具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另一方面,作品也跟着工具而变得复杂,而且复杂得超过一切限度。我们除了希腊人的观念以外,还有人类一千八百年来所制造的观念。我们的民族一开始就得到太多的东西,把头脑装得太满了,才脱离粗暴的野蛮状态〔指近代的欧洲人〕。在中古时代晨光初动的时候,仅仅在咿呀学语的幼稚的头脑就得
接受古希腊古罗马的残余,以前的宗教文学的残余,头绪纷繁的拜占廷Byzatin神学的残余,还有亚里士多德Aristote的知识总汇,原来就范围广博,内容深奥,还被阿拉伯的笺注家弄得更烦琐更晦涩。从文艺复兴起,经过整理的古文化又把它的概念加在我们的概念之上,有时还扰乱我们的思想,不问合适与否硬要我们接受它的权威、主义、榜样,在精神和语言方面把我们变作拉丁人和希腊人,像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学者那样;拿它的戏剧体裁和文字风格给我们做范本,像十七世纪那样;拿它的格言和政治理想来暗示我们,例如卢梭Rousseau的时代和大革命时期。已经扩大的小溪还有无数的支流使它更扩大:实验科学和新发明日益加多,在五六个大国中同时发展的现代文明也各有所贡献。一百年来还加上许多别的东西:现代语言和现代文学的知识开始传布了,东方的与遥远的文明发现了,史学的惊人的进步使多少种族多少世纪的风俗人情在我们面前复活过来。原来的细流汇为大河,驳杂的程度也一样可观。这都是现代人的头脑需要吸收的,真要像歌德那样的天才,耐性和长寿才能勉强应付。-可是在江河的发源地,水流要细小得多,明净得多。在希腊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一个青年学的是识字、写字、计算,弹六弦琴、搏斗和其他练身体的运动。”“世家大族的孩子”受的教育只有这些。不过加上音乐教师教他唱几支宗教的和民族的颂歌,背几段荷马、赫西奥德和别的抒情诗人的作品,出征时唱的战歌以及在饭桌上唱的哈莫迪奥斯歌。年纪再大一些,青年人就在广场上听演说家们演讲,颁布法令,引用法律条文。在苏格拉底时代,青
年人倘若好奇的,可以去听哲人学派的舌战与议论,他也会想法找一本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e和“埃莱阿泰的泽农Zénon”英文写作Zeno的书;有些青年还对几何学感到兴趣。但总的说来,他们的教育完全以体育与音乐为主,在练身之余花在留心哲学讨论上的一小部分时间,绝不能和我们十五年二十年的古典研究和专门研究相比,正如他们二三十卷写在草纸上的手稿不能与我们藏书三百万册的图书馆相比。-所有这些对立的情形,归结起来只是一种全新的不假思索的文化和一种煞费经营而混杂的文明化的对立。希腊人方法少,工具少,制造工业的器械少,社会的机构少,学来的字眼少,输入的观念少;遗产和行李比较单薄,更易掌握;发育是一直线进行的,一个系统的,精神上没有骚乱,没有不调和的成分;因此机能的活动更自由,人生观更健全,心灵与理智受到的折磨,疲劳,改头换面的变化,都比较少:这是他们生活的主要特点,也就反映在他们的艺术中间。
三
不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倘使我们观察现代人的心灵,就会发觉感情与机能的变质、混乱、病态,可以说患了肥胖症,而现代人的艺术便反映出这种精神状态。-中世纪的人,精神生活过分发展,一味追求奇妙与温柔的梦境,沉溺于痛苦,厌恶肉体,兴奋过度的幻想和感觉竟会看到天使的幻影,一心一意地膜拜神灵。你们都知道《仿效基督》与《圣方济各的小花》〔两部迦特力教的重要通俗着作〕中的境界,但丁和彼特拉克Pétrarque英文写作Petrarch的境界,你们也知道骑士生活和爱情法庭包含多少微妙的心理和多么疯狂的情绪。因此,绘画和雕塑中的人物都是丑的,或是不美的,往往比例不称,不能存活,几乎老是瘦弱、细小,为了向往来世而苦闷,一动不动的在那里期待,或者神思恍惚,带着温柔抑郁的修院气息或是出神入定的光彩,人不是太单薄就是太兴奋,不宜于活在世界上,并且已经把生命许给天国了。-文艺复兴时期,人的处境普遍有所改善,重新发现而且受到了解的古代,给他树立了榜样,精神得到解放,看着自己伟大的发明感到骄傲,开始活跃:在这种情形之下异教的思想感情和异教的艺术重新有了生机。可是中世纪的制度仪式继续存在,在意大利与佛兰德斯Flandre英文写作Flanders〔荷兰与比利时的总称〕的最优秀的作品中,人物与题材的对立非常刺目:殉道的圣徒好像是从古代的练身场中出来的,基督不是变作威风凛凛的朱庇特,便是变作神态安定的阿波罗,圣母足以挑引俗世的爱情,天使同小爱神一般妩媚,有些马德莱娜〔改邪归正的罪女〕竟是过于娇艳的神话中的女妖,有些圣塞巴斯蒂安竟是过于放肆的赫尔克里斯;总之,那些男女圣者在苦修与受难的刑具中间保持强壮的身体、鲜艳的皮色、英俊的姿势,大可在古代的欢乐的赛会中充当捧祭品的少女、体格完美的运动员。这一段给我们解释了文艺复兴时期许多宗教画的问题,的确题材与表现方式极不调和。-到了今日,塞得满满的头脑,种类繁多而互相矛盾的主义,过度的脑力活动,闭门不出的习惯,不自然的生活方式,各大京城中的狂热的刺激,使神经过于紧张,过分追求剧烈与新鲜的感觉,把潜伏的忧郁,渺茫的欲望,无穷的贪心,尽量发展。过去的人只是一种高等动物,能在养活他的土地之上和照临他的阳光之下活动、思索,就很高兴:他要能永远保持这个状态也许更好。但现在的人有了其大无比的头脑,无边无际的灵魂,四肢变了赘疣,感官成了仆役;野心与好奇心贪得无厌,永远在搜索、征服,内心的震动或爆发随时扰乱身体的组织,破坏肉体的支持:他往四面八方去漫游,直到现实世界的边缘和幻想世界的深处;人类的家业与成绩的巨大,有时使他沉醉,有时使他丧气,他拼命追求不可能的事,
或者在本行中灰心失意;不是扑向一个痛苦,激动,阔大无边的梦,像贝多芬、海涅、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便是受着社会牢笼的拘囚,为了某种专业与偏执狂而钻牛角尖,像巴尔扎克的人物那样。人有了这种精神境界,当然觉得造型艺术不能满足他了;他在人像上感兴趣的不是四肢,不是躯干,不是整个生动的骨骼;而是富于表情的脸,变化多端的相貌,用手势表达出来的看得见的心灵,在外表和形体上还在波动和泛滥的,无形的思想或情欲。倘若他还喜欢结构美妙的形体,只是由于教育所谓Frommind!由于受了长期的训练,靠鉴赏家的那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趣味。他凭着方面众多,包罗世界的学识,能关心所有的艺术形式,所有过去的时代,上下三等的人生,能欣赏外国风格和古代风格的复兴,田园生活平民生活野蛮生活的场面,异国的和远方的风景;只要是引起好奇心的东西,不论是历史文献,是激动感情的题目,是增加知识的材料,他都感到兴趣。像这种饱食过度,精力分散的人,就要求艺术有意想不到的强烈的刺激,要求色彩、面貌、风景,都有新鲜的效果,声调口吻必须使他骚动,给他刺激或娱乐,总之是变成习气的,有意做作的与过火的风格。这一段说明了十九世纪的艺术口味,也说明了现代人变本加厉追求新奇和刺激的倾向。
相反,希腊人的思想感情是单纯的,所以趣味也单纯。以他们的戏剧为例:绝对没有像莎士比亚所创造的的那种心情复杂,深不可测的人物;没有组织严密,结局巧妙的情节;没有出其不意的局面。戏的内容不过是一个英雄的传说,大家从小就
听熟的;事情的经过与结局也预先知道。情节用两句话就能包括。埃阿斯一阵迷糊,把田里的牲口当作敌人杀死;他对自己的疯狂又羞又恨,怨叹了一阵,自杀了。菲罗克特特斯受着伤,被人遗弃在一个岛上;有人来找他索取他的箭;他先是生气、拒绝,结果听从赫尔克里斯的吩咐,让步了。梅南德的喜剧,我们只有从泰伦提乌斯的仿作中见识过,内容竟可以说一无所有;罗马人直要把他的两个剧本混合起来才能编成一出戏;即使内容最丰富的剧本也不超过我们现代喜剧的一景。你们不妨念一念柏拉图的《***》的开头,特奥克里托斯的《西拉库萨女人》,最后一个阿提卡作家卢奇安的《对话录》,或者克塞诺丰的《经济学》和《居鲁士》;没有一点儿紧张,一切很单纯,不过写一些日常小景,全部妙处只在于潇洒自然;既不高声大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警句;你读了仅仅为之微笑,可是心中的愉快仿佛面对一朵田间的野花或者一条明净的小溪。人物或起或坐,时而相视,时而谈些普遍的事,和庞贝壁画上的小型人像一样悠闲。我们的味觉已经迟钝麻木,喝惯烈酒,开头几乎要认为这样的饮料淡而无味,但是尝过数月之后,就只愿意喝这种新鲜纯净的水,觉得别的文学作品都是辣椒、红焖肉,或者竟是有毒的了。
我们现在到他们的艺术中去观察这个倾向,尤其在我们所要研究的雕塑中观察。靠着这种希腊人的气质,希腊的雕塑才臻于尽善尽美,真正成为他们的民族艺术;因为没有一种艺术比雕塑更需要单纯的气质,情感和趣味的了。一座雕像是一大块云石或青铜,一座大型的雕像往往单独放在一个座子上,既不能有太猛烈的手势,也不能有太激动的表情,像绘画所允许,浮雕所容忍的那样;因为那要显得做作,追求效果,有流于贝尔尼尼Bernini作风的危险。此外,一座雕像是结实的东西,胸部与四肢各有重量;观众可以在四周打转,感觉到是一大块物质;并且雕像多半是**或半**;雕塑家必须使雕像的躯干与四肢显得和头部同样重要,必须对肉体生活像对精神生活一样爱好。-希腊文化是唯一能做到这两个条件的文明。文化发展到那个阶段那个形式的时候,人对肉体是感到兴趣的;精神尚未以肉体为附属品,置肉体于不重要的地位;肉体有其本身的价值。观众对肉体的各个部分,不问高雅与否,同等重视;他们看重呼吸宽畅的胸部,灵活而强壮的脖子,在脊骨四周凹陷或隆起的肌肉,投掷铁饼的手臂,使全身向前冲刺或跳跃的脚和腿。在柏拉图的着作中,一个青年批评他的对手身体强直,头颈细长。阿里斯托芬告诉年轻人,只要听他的指导,一定会康强健美:“你将来能胸部饱满,皮肤白皙,肩膀宽阔,大腿粗壮……在练身场上你可以成为体格健美,生气勃勃的青年;你可以到阿卡台米去,同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安分的朋友在神圣的橄榄树下散步,头上戴着芦花织成的冠,身上染着土茯苓和正在抽芽的白杨的香味,悠闲自在的欣赏美丽的春光,听枫杨树在榆树旁边喁喁细语。”这种完美的体格是一匹骏马的体格,这种乐趣也是骏马的乐趣;而柏拉图在作品中也曾把青年人比作献给神明的战马,特意放在草场上听凭他们随意游荡,看他们是否单凭本性就能找到智慧与道德。那种人看到像巴台农神庙上的特修斯和罗浮美术馆中的阿喀琉斯一类的身体,无须经过学习,就能领会和欣赏。躯干在骨盘中伸缩自如的位置,四肢的灵活的配合,脚踝上刻画分明的曲线,发亮而结实的皮肤底下鲜剥活跳的肌肉,他们都能体验到美,好比一个爱打猎的英国绅士赏识所养的狗、马的种,骨骼和优点。他们看到**毫不奇怪。贞洁的观念还没有变作大惊小怪的***理;在他们身上,心灵并不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高踞在孤零零的宝座之上,贬斥用途不甚高雅的
器官,把它们打入冷宫;心灵不以那些器官为羞,并不加以隐藏;想到的时候既不脸红,也不微笑。那些器官的名字既不猥亵,亦无挑拨意味,亦非科学上的术语;荷马提到那时的口吻,同提到身体别个部分的口吻毫无分别。那些器官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只引起快乐的观念,不像在拉伯雷Ra***ais笔下有淫秽意味。这个观念并不成为猥亵文学的一部分,使古板的人不敢正视,文雅的人掩鼻而过。它经常出现,不是在戏剧中,舞台上,便是在敬神的赛会中间,当着长官们的面,一群年轻姑娘捧着生殖器的象征游行,甚至还被人奉为神明呢。一切巨大的自然力量在希腊都是神圣的,那时心灵与肉体尚未分离。
所以整个身体毫无遮蔽的放在座子上,陈列在大众眼前,受到欣赏、赞美,绝没有人为之骇怪。这个肉体对观众有什么作用呢?雕像灌输给观众的是什么思想呢?对于我们,这个思想差不多毫无内容,因为它属于另一时代,属于人类精神发展的另一阶段。头部没有特殊的意义,不像我们的那样包含无数细微的思想,骚动的情欲,杂乱的感情;脸不凹陷,不秀气,也不激动;没有多少线条,几乎没有表情,几乎永远是静止的;就因为此,那个脸才适合于雕像;像我们今日所看到的,所制作的,脸部的重要超出了应有的比例,掩盖了别的部分:我们会不注意躯干与四肢,或者想把躯干四肢穿上衣服。相反,在希腊的雕像上,头部不比躯干或四肢引起更多的注意;头部的线条与布局只是继续别的线条与布局,脸上没有沉思默想的样子,而是安静平和,差不多没有光彩;绝对没有超出肉体生活和现世生活的习惯、欲望、野心;全身的姿势和动作都是这样。倘若人物做着一个有力的动作,像罗马的《掷铁饼的人》,罗浮的《搏斗者》,或者庞贝的《福纳的舞蹈》,那么纯粹肉体的作用也把他所有的欲望与思想消耗完了;只要铁饼掷得好,攻击得好或招架得好,只要跳舞跳得活泼,节奏分明,他就感到满足,他的心思不放到动作以外去。但人物多半姿态安静,一事不做,一言不发;他没有深沉或贪婪的目光表现他全神贯注在某一点上;他在休息,全身松弛,绝无疲劳之状;有时站着,一只脚比另一只脚着力一些,有时身躯微侧,有时半坐半睡;他才奔跑完毕,像那个《拉西第蒙少女》一样,或者手持花冠,像那《花神》一样;他的动作往往无关重要,他转的念头非常渺茫,在我们看来竟是一无所思,因此直到今天,大家提出了十来种假定,还是无法肯定《米洛的维纳斯》VénusdeMilo究竟在做什么。他活着,光是这一点对他就够了,对于观众也够了。伯里克利和柏拉图时代的人,用不到强烈和突兀的效果去刺激他们迟钝的注意力,或者煽动他们骚扰不安的感觉。一个壮健的身体,能做一切练身场上威武的动作,一个血统优秀、发育完美的男人或女人,一张暴露在阳光中的清明恬静的脸,由配合巧妙的线条构成的一片朴素自然的和谐:这就够了,他们用不着更生动的场面。他们所要欣赏的是同人的器官与条件完全配合的人,在肉体的可能范围以内完美无缺;他们不要求别的,也不要求更多;否则他们就觉得过火、畸形或病态。-这是他们简单的文化使他们遵守的限度,我们的复杂的文化却使我们越出这个限度。他们在这个限度以内找到一种合适的艺术,雕像的艺术;而我们是超越了这种艺术,今日不能不向他们去求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