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这是座神奇的城市。对比性如此之强,却又能求同存异,相安无事。
恒隆广场里会聚了世界顶级奢侈品的品牌,多少人在里面不看标价地疯狂SHOPPING。与此同时,又有多少人蹲在地铁口啃一个干瘪的烧饼。
我就是一个啃烧饼的女孩。
外地户口,刚刚毕业,应聘来这里的一所重点高中教书。很快便惊讶地发现,学生们手里的一个LV限量版手袋,比我三个月工资还要多。
我教的是日文,高考科目里并无此项,学生们也都蒙混过关,一上我的课就在下面看小说。迫于校长的压力,有一次我没收了一本。那本小说的封皮是黄色的,上头写着花朵一样的四个字——时光旅馆。
被没收这本书的学生下课偷偷来找我,想用一个LV钱夹换回这本书。我当然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严肃地摇了摇头。学生眨眨眼睛,给我一个地址,说:“老师,晚上到这里来吧,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想了想,为了和同学搞好关系,下班之后便决定赴约。
城市的某个角落,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摩天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座城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地写着——
时光旅馆。
我愣在门口,原来世界上竟真有这个地方。
这时学生兴致勃勃地从里面跑出来,说:“老师,我已经跟老板娘讲好了,请你去时光旅行一次呢。”
“啊?什么?”我一愣,还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学生奋力推进一间布满水晶的房间里。
一{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橘色灯光朦胧昏暗,酒香四溢,嘴巴上有两撇小胡子的中田大佐喝得很开心,自己哼起了日本小曲,旁边的人纷纷附和,我也只能满脸堆笑地跟着听,夹了一团寿司放进嘴里,这时只听中田大佐大笑一声用日语说:“上海都是我们的了,大东亚共荣圈指日可待!”
尽管对于我这个穿越过来的人来说,心里早知道中日战争的结果,可是听了这话,还是有些没胃口,咽下这口寿司,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右手边的范先生推我一把,说:“你快跟中田大佐说,大东亚共荣圈已然建立,日本天皇万岁!”
范先生是前几天归顺日本人的本地绅商,之前好像就一直想捐个官来做,可是未遂,如今以为自己赶上了改朝换代的好时机,百般谄媚,一副标准汉奸的嘴脸,我看他一眼,强忍着想要给他一耳光的冲动,说:“你用中文说就好了,这句话大佐听得懂的。”
此时已是深秋。八一三淞沪战争刚刚结束,上海沦陷。我家里有老有小,拖家带口,当日本官兵来家里又砸又抢的时候,我只好挺身而出把他们护在身后,用日语说:“不要伤害我们。我会讲日语,可以给你们当翻译。”
他见我身份无可疑,日语也说得不错,便收了我做翻译,一家老小也得以保全。可是在很多人眼中,想必我与范先生那样的汉奸也没什么差别,都是为日本人做事的。这时房门口传来咚咚几下叩门声,一个面目英挺的服务生端着一个木制托盘走进来,目光扫过在场人的脸,与我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中的冷光,让我觉得眉心一阵发凉。
我一怔,心想菜单我是看过的,菜应该已经都上齐了,怎么还会有一盘菜?此时桌上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无人注意到他,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个人。
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还来不及多想,这时,那人忽然把托盘往中田大佐脸上一扔,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砰砰朝跪坐在席间的人扫射过来,田中大佐一枪毙命,范先生尖叫一声,紧接着也被打破了脑袋。我被眼前这一切所惊呆,一时间动弹不得,那人的枪口刚刚要指向我,这时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个日本兵,在身后拔枪对向他。
“小心!”我冲口而出,他反应很快,弯腰闪过那颗子弹,回身一枪毙了那个日本兵,深深地看我一眼,走到窗户边动作敏捷地翻了出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再抬头的时候,只见萧正林带了一队人站在门口,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萧正林是刚从南京过来的红人,据说过去曾经担任过汪精卫的侍卫,算得上是他的亲信。现在是汪伪国民政府行动对的队长,负责保护日本进驻上海的高官和一些有利用价值的汉奸。身为伪国民政府的行动队队长,他自然也是个汉奸。之前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曾见过几次面,印象中他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话不多,眼神却很犀利,仿佛能将人看穿。
“穆小姐,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请跟我回去录个口供。”他见我蹙着眉,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问,“怎么,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胃痛,老毛病了。"
他叫手下端了一杯热水,亲手递给我,说:“别怕,你是中国人,那些guomindang的特务不杀你也很正常,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的。”
他以为我在害怕。害怕我作为席间唯一的幸存者,没有办法跟上头交代。其实,我怕的还真不是这些。忽然之间,反而莫名地有些为他担心。
日本很快会战败,作为伪国民政府的行动队队长,萧正林风光不了多久的。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人儿,还真是可惜了。想到这里,我看他的眼神里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怜惜和感叹,他对上我的目光,微微一怔。
录完口供后,萧正林送我回家。我住的地方在河堤两侧的小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我说送到这里就行了,他却坚持要把我送到家。我最后也只好接受,心想他这样做,不知是出于绅士风度呢,还是对我心有怀疑。
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刚才听你们的人说,那个杀手是juntong特务,已经刺杀了许多政府要员?”
“嗯,那人代号‘黄昏’,是guomindang军统的王牌杀手。枪法很准。”萧正林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你见过他的样子,我怕他会杀你灭口。”
我摇摇头,说:“他不会的。”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态,我顿了顿,说,“他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我希望我们并不在此范围内。”
萧正林听到这里,却顿住了脚步,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好了。回去吃点儿东西再睡,对胃好一些。”
我心头一热,可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去,英挺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阳光拉得老长。
回到家,一个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昨晚怎么没回来?肯定是跟着中田大佐通宵工作了,加班费不少吧?”
我现在所在的人家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家庭,“父亲”是个喜欢每日聊天吃茶的闲人,靠老本和我的薪水养活。我投靠了日本人,他非但没有太多不满,反而因为我如今的高薪厚职而跟左邻右舍夸耀。那些人也纷纷来讨好我们,希望我能利用职务之便在必要时帮他们一把。
我也是个小人物,曾在上海地铁站门口啃烧饼充饥,我能理解小人物的无奈。所以他的话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厌烦,我如实回答:“中田大佐被人暗杀了。我可能会换个上司。”
二{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我的新上司是个年轻女人,是个少佐,能做到这官阶的女人几乎绝无仅有。名字叫做伊藤和美,很漂亮,皮肤白皙,眉眼细长,整体看起来给人一种温婉的感觉。可是接触之后我才知道,所谓的温婉那完全是个假象。手段强硬而不鲁莽,她其实是比田中大佐难缠许多的人物。
交好了她让我翻译的文件,我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这时伊藤和美推开门叫我,说:“穆珊,你先别走。”
“警察局的人抓到了一个guomindang特务,现在关在审讯室。萧正林正在审问他,你跟我一起去,现场翻译他的口供。”伊藤和美的声音也是很温婉的,对我也用了敬语,其实我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
心里也莫名闪过一丝担忧,被抓到的这个人,该不会就是那天刺杀田中大佐的“黄昏”吧?
审讯室很阴暗,与我在现代电视剧里看到的窗明几净又能喝咖啡的警察局审讯室完全不一样。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才看清前方的椅子上绑着的是一个女人,脸已经被打得看不出模样,满身伤痕,衣衫凌乱,伊藤和美坐到房间正中的椅子上,说:“你代号叫‘红日’,军统出身,在上海暗杀了四个日本人和三个效忠皇军的中国人。今天肯定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了。说,你的上司是谁,你们怎么联络?我会给你个比较容易的死法。”
这时萧正林推门走进来,朝她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的脸,复又面向伊藤和美,说:“这女人嘴很严,什么都不肯说。有情报显示,‘黄昏’受了伤,现在正躲藏在静安寺附近的一栋宅子里,我准备亲自带人去围捕他。”然后他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翻译了。
伊藤和美却扬手止住我,朝萧正林笑了笑,表情看起来很是温婉,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萧君的话我听得懂。我们一起去静安寺吧,派人封锁水陆空三条线,让他插翅也难飞!”
我微微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女人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分明就能听得懂中文,连“插翅难飞”这样四个字的词语都会用,之前还一直等着我翻译。敢情我要是稍有不甚,糊弄一下她,说不定她二话不说就会把我给炒了。炒了还算好的,不杀就不错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伊藤和美压低了声音,又说:“萧君,回想起半年前与你在南京共事的日子,真的令我毕生难忘。”
我眉头一跳,心想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把头垂得更低,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纸面上的样子,握着笔胡乱涂写着。
我下意识地乱写乱画,记事本上纷乱的钢笔画中,一个名字渐露雏形,我看清这几个字,心中陡然一惊,抬头见无人注意,急忙撕了这页纸揣到口袋里,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这时伊藤和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留在这里看着她,别让她死了。”说完便跟萧正林一起走出了审讯室。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不忍。心想伊藤和美方才嘱咐我的不是“别让她跑了”,而是“别让她死了”,可见她所受的伤有多重了。
这时黑暗中有个女声弱弱地响起:“你……能不能帮我?”
我微微一怔,叹了一声,说:“这里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没本事放你出去的。”
代号“红日”的女子苦笑一声,声音里无限凄凉,说:“我伤成这样,早已没想过能活着出去。我希望你能帮我给他带个口信,也算是了却我死前的一桩心愿。”
我心里展开短暂的拉锯战,很快就有了结果,我说:“不行。帮了你,日本人不会放过我。”
说完这话我自己也稍微觉得有点憋屈,胆小怕事没气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国难当头,这时候怎么能只顾自己?可是我一早就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侵略者一定会被赶出去,我作为一个远离历史舞台的小市民,现在只不过在敷衍他们,指望着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段黑暗的日子。
她忽然笑了,说:“其实‘黄昏’跟我说起过你的。中田大佐的翻译官,曾经救过他一命。我本以为,你跟其他汉奸,是会有些不同的。”
汉奸。虽然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但是这个称呼还是刺痛了我。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服务生英挺清俊的脸孔,以及他原本对准了我终究又移开了的枪口。这时只听“红日”又说:“放出去的消息是假的,‘黄昏’现在根本不在静安寺。他在码头,等着我跟他会合。”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们说好的,做完手上的任务就一起回重庆。哪知我会被抓住,他见不到我,也不会独自离开的。八号码头离静安寺不远,日本人迟早会找到他。”
她忽然痛哭起来,一脸的血泪混在一起,方才那么残忍的酷刑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却哭得好像世界末日,喃喃地说:“打从进入军统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动凡心的。不但害了自己,也会连累别人啊!”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说。终于忍不住伸出援手,虽然我知道从此在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
她愣住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才冷静而迅速地说:“你去八号码头,跟‘黄昏’说,‘红日’被捕,路不安全,暂勿回重庆。敌方拟在上海建立特务机构,名为76号,首脑名单隐藏在一幅清明上河图里,现在‘麒麟’手上,拿到即按图杀之。另,‘麒麟’已深入敌方内部,切勿自相残杀,万事小心。”
日落的江边,水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光彩,淡淡地挂在天边。这是一个阴霾的黄昏,上海风格各异的建筑掩映在落日暗淡的光线里,就连平日里最繁华的法租界此刻也是寂静无声。
一个身穿黑色长呢子大衣的男人伫立在江边。头上扣着一顶时下绅士很流行戴的黑色礼帽,将双眼掩盖在帽檐下的阴影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缓缓走上前去,说:“喂,你还记得我吧?”
他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我,微微一怔。我想对他礼貌一笑,可是因为太过紧张,怎么笑也笑不出来,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将“红日”要我转达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他眼神中出现短暂的慌乱,想必是在担心那个叫“红日”的女人吧。这时大桥下传来油轮汽笛的鸣响,他的目光投向我身后,忽然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对面方向走去。
我知是出了状况,一时也不敢出声,只是跟着他快步走着,这时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一个生硬的男声:“站住!”
我们哪里肯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钻进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黄昏”拉着我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问:“她伤得很重吧?日本人逼供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他声音里有恍惚的凄哀,一阵晚风吹过,我眉心一凉,忍不住安慰道:“她还活着。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时,前方路口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身穿灰色长衫,就是方才那队人,举枪指住我们,说:“你们是什么人?他妈的怎么越叫越走?有可疑!跟老子回宪兵队去!”
“黄昏”朝他笑笑,说:“这位大哥,你一定是误会了,我跟我妻子着急回家带孩子,才没听到你叫我们。”说着他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我忙附和说:“是啊,长官。孩子刚满月,我跟我丈夫着急回去。”话一出口,我的脸货真价实地红了起来,“黄昏”看我一眼,瞳人里划过一丝温暖的神色。”
那男人斜嘴笑笑,没有说话。“黄昏”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塞进他口袋里,说:“长官,行个方便。我们夫妻两个都在南京路的洋行上班,有家有业的,还能做什么坏事不成?”
宪兵队的人经常在街上以巡查为借口讹诈钱财,这种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碰上,并且是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特务在一起。那人收了银子,自然不再发难,说:“很快要宵禁了,没事别在街上晃!”说着转身欲走,整个人却忽然僵在了路口。
我松了一口气,刚要拉着“黄昏”往另一个方向走,目光却跃过那个宪兵的肩膀,看到了萧正林微蹙的眉眼。
远方洋楼上的几处灯火隐约闪烁着,在宵禁到来之前,更显得四下寂静无声。萧正林的身影有些模糊,瞳人里闪烁出的光却是清晰的,他分明就看到了我。在我与一个军统特务牵手的时候。
黑暗中,他端详我片刻,训斥那个宪兵说:“当街干这种勾当,不怕伊藤少佐知道了剥你的皮!”
萧大队长,对,对不起!”那人吓得慌乱不已,掏出口袋里“黄昏”给他的那沓钞票,说,“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萧正林伸手接过那沓钞票,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划过我的脸落在“黄昏”身上,说:“还好我们在搜查的特务是个单身男子,否则你给放过去了,死十次也担当不起!”
那人吓得噤若寒蝉,连声认错。萧正林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眼睛里,一瞬间似有无限深意,说:“还不快走!”
“黄昏”瞥他一眼,拉着我转身而去。此时宵禁已经开始,他带着我转过几条小路,钻到小码头旁停靠的一艘木制乌篷船里。
三、{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小船把他们带到一所小屋里,小屋盖在水塘边,潮气很重,这里是军统特务的联络站,同时也是一处藏身之所,“黄昏”对来这里的路线驾轻就熟,此时天刚蒙蒙亮,我们在附近渔民家里吃过早饭,两个人一夜未眠,此刻却也都全无睡意。
闭塞的小渔村,天亮的仿佛都比市区要早,举目望去,长河落日圆,墟里上孤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和衣上床躺着,整个人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你呢?”我反问他。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用陈述的语气说,转过头来看我,英挺的脸上略有憔悴之色。
我黯然一笑,“事已至此,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想让我怎么样你就直说吧。”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说,“联络站的人说,明天正午十二点,‘麒麟’会亲自把隐藏在清明上河图里的名单送过来。你帮我接收,然后交给重庆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他会让我来做,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我问,“那你呢?你去做什么?”
“我知道,‘红日’撑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他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语气却是无比笃定的,窗外寒气逼人,他说,“也许,还会送她一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经不在我身边。窗外日光明亮,我掏出怀表看了看,竟然正好十二点。急忙翻身跳下床,心中默背着“黄昏”交给我的与“麒麟”相认的暗号。这时门忽然被撞开,我一个趔趄,整个人跌到茶几上,还未来得及站稳,抬头只见伊藤和美带着一队人冲进来,她用枪指着我的头,用日语说:“穆珊你这个jian人,竟然给guomindang办事!中田大佐就是你串谋军统特务害死的吧!”
我扬了扬嘴角,用日语回答她,说:“中田不死,你怎么上位?说起来你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伊藤和美飞快地给了我一耳光,温婉的脸上气得有些痉挛,说,“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我们刚端了军统的一个联络站,‘麒麟’那条线已经败露,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她用冰冷的枪口抵住我的太阳穴,说,“告诉我‘黄昏’在哪里,我给你留一个全尸。”
我心想横竖也是个死,笑得愈发灿烂,说,“‘黄昏’?你看我像不像‘黄昏’?”
伊藤和美挥手又给我个耳光,手劲儿很大,我怀疑她在日本是练柔道的,我被打得整个人趴在地板上,她又上来狠踩一脚,说,“受死吧,你这个叛徒。”
我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很久,预想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来。我睁开眼睛,抬头只见萧正林握着她的手,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伊藤和美面露怒色,刚要发作,萧正林忽然伸手抱住她,目光跃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落向我。
有很多次,他都是这样地看着我的吧。
一双好看的眼睛仿佛沾染了夜色,漆黑而深邃。有那么一瞬间,我多想要深陷其中。可是他很快垂下眼帘,在她身侧耳语,说,“我答应你,跟你回日本。”
我一愣,艰难地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伊藤和美面露喜色,白皙的脸上浮现出真正温婉的表情,她用生硬的中文说,“真的吗?你肯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紧接着,相识怕她会反悔一样,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轻声说,“世上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呢?你跟我回日本,我一定会让我的家族接纳你。”
萧正林点了点头,英俊的面庞上有层忧伤的暗影一闪而过,他低头又在她耳边说些什么,伊藤和美回头看我一眼,怒气消减了很多,其中却有一种深深的妒意,但还是顺从地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里有小渔村特有的鱼腥味和潮气,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种味道。
脑子像是搭错了筋一样,我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没头没脑地竟然笑了一声,说,“你竟然能让伊藤和美对你言听计从,真像个神奇的驯兽师。”
萧正林只是看着我,神色中闪过一丝爱怜,拍了拍我的头,轻声唤我,“穆珊。”
我的眼眶骤然一酸,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放过我的?”
“是。”他想都没想就这样回答,顿了顿,说,“你的家人我已经安顿好了,放心吧。”
我苦笑一声,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命。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但连累了家人,也让我和他,走到了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其实,真的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心里竟然装下了他,这个连伊藤和美那样的女人都对他情有独钟的伪政府行动队队长,不折不扣的汉奸。
我应该不知道,所以极力控制着这个念头,可是他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递给我一只小巧的藤条箱,说,“这是我在你家帮你收拾的行李。一会儿我送你去码头,出国吧,局势稳定了再回来。”
我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原稿纸,上头散乱地写着他的名字,我说,“那天在审讯室,不知道为什么就写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他笑了笑,嘴角掠过一丝甜意,说“我看见了。”
我低下头,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板上,伸手将那张纸撕成碎片,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是他一定听到了的,因为那一瞬间,他的面色那么苍白。
雪白的纸屑旋转在半空,缓缓散落到地上,我说:“都忘了吧。”
四、{平生事,几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宽阔的黄浦江,游轮的汽笛破空而鸣。
我在等“黄昏”的到来。手里提着方才萧正林给我的藤条小箱,胸中涌动着一种恍惚的酸楚。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层层人群向我走来,正是“黄昏”,他走过来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萧正林给你什么没有?”
他这样问,让我重重愣住,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醍醐灌顶并且难以置信,我回身走进包厢,打开藤条小箱,将里面所有东西都倒在床上,散落的衣物中,果然有个卷轴,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一如他的目光。
展开一角,是一副清明上河图。我颤颤地说:“他……是‘麒麟’?”
“黄昏”结果我手里的卷轴,一边藏到袖子里一边回答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得马上把这个名单带到重庆才行。”说着他走出房门,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满床散乱,久久回不过神来。
伸手拨了拨那件蓝底色碎花旗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衣服。里头抱着一个信封,上面的字是打字机打出来的,没有署名,旁人根本看不出是谁写的。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来,上面简洁地写着几行字:跟他走吧。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上头派他去美国,那是个很让我羡慕的好差事。
只希望你离开这里,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生,便不负你我相逢一场了。
也许,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能只想着自己。
他要你离开,你便离开。这也是情断之后,你唯一所能为他做的事了。
回想起我与萧正林相处的一点一滴,我看见清晨白雾弥漫的苏州河边,他把围巾取下来帮我戴好,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好了。回去吃点东西再睡,对胃好一些。”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英挺的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阳光拉得老长我流着泪,对自己说,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