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九年晚夏,这里有必要附加一句:文久九年,即公元一二七二年。
年老的寺男[寺院里做杂役的用人]带着一个少年,向镰仓建长寺后面的胜上岳攀登。寺男结束了白天里的杂役,喜欢在这霞光绚烂的傍晚,赶在日落之前,登上胜上岳峰顶。
少年本是村里的儿童,经常到寺里来玩,因为既聋且哑,受到村中孩子们的排斥,寺男看他可怜,就带他到山上去。
寺男名叫安里,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高鼻梁,眼窝深陷,乍看起来,和常人相貌不一样。因此,那些顽皮的孩子背地里都习惯管安里叫天狗。
他说起话来,一点也不怪,没有明显的外国人的语调。安里伴同这座寺院的开山祖大觉禅师来到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
夏天的太阳西斜了,开山堂周围,阳光被山岳遮挡,罩上了一片阴影。高耸的山门宛然成了光与影明显的分界线。这个时刻,树木茂盛的寺院境内,阴影迅即增多了。
然而,安里和少年正在攀登的胜上岳西侧,依旧沐浴着尚未减弱的日光。满山蝉声聒噪。荒草丛生的山路两旁已初现秋色。有些地方,曼珠沙华盛开着红花,艳丽夺目。
两人登上山顶,也不擦汗,听任清凉的山风吹干肌肤。
放眼望去,建长寺的众多塔头[大寺院境内的小寺院],尽收眼底:西来院、同契院、妙高院、宝珠院、天源院和龙峰院。山门一旁生长着一棵圆柏,原是大觉禅师由母国宋朝带来的苗木培育的。从这里也可以看见,那棵树龄不大的幼木,枝叶上聚满了晚夏的阳光。
坐落于胜上岳山腹的内殿屋脊就在眼下,再下边则是高耸的钟楼。禅师坐禅窟下方,每年花季四月,遍布的樱林鲜花似海,如今樱树的叶子则是一派浓荫。透过林木空隙,可以窥见山麓的大觉池,水面上映射着灰白的光影。
安里想看的不是这些景色。
镰仓山谷起伏的远方,是一线光闪闪的海水。整个夏季,这里可以看见太阳落在稻村崎一带的海面上。
深蓝的水平线连接天空的地方,低浮着一堆堆积云,看样子纹丝不动,实际上像松散的瓠子花瓣,静静地绽开来,一点点变幻着形状。上面是稍稍退色的晴空,云层虽然早已变浓了,但内里的光线却给云朵刷上一道杏黄的光影。
空中呈现着夏秋相互争斗的景象。这是因为,远离水平线的高空,横向拖曳着广阔的鱼鳞状云彩。这种鱼鳞云在镰仓各个山谷上头,平铺着柔和而纤巧的云斑。
“啊,简直就像羊群!”
安里用衰老而嘶哑的嗓音说道。那位聋哑少年坐在一旁的岩石上,仰起头凝神注视着寺男的面孔。寺男自言自语时也是这样。
少年什么也听不见,少年的心里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他那清澈的眸子多么明亮,他虽然不知道安里说些什么,但安里所要说的意思,仿佛直接从那双澄澈的蓝眼睛接收到自己眼睛里来。
正因为这样,安里宛若真的在对少年说话。那语言不是他平时操的流利的日语,而是夹杂着故国家乡中央山地方言的法语。假若给别的顽童听到了,一定会感到这种母音很多、珠圆玉润的国语,很不像天狗说的话。
安里再一次叹着气说道:
“啊,简直就像羊群。塞文地区的那群可爱的小羊羔怎么样了呢?它们生了孩子,又有了孙子和曾孙,一个个都死去了吧?”
他坐在一块岩石上,这里可以望到没有被夏草遮挡的海面。
蝉鸣响彻整个山野。
安里澄澈的蓝眼睛转向少年说:
“你听不到我在说话吧?但你和那些村里人不同,你相信我说的一切。我就说了啊。说的这件事情你一定很难理解,但还是听下去吧。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把我的话当成是真的。”
安里絮絮叨叨说起来,每当说不下去时,总是做出一个很少见的奇怪的动作,仿佛想用那动作重新打开思路。
……很早以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还要更早些,那时我是塞文的羊倌。塞文是法兰西美丽的中央山地,这里位于皮拉山南麓,是图卢兹伯爵的领地。这么说你也不会明白。这个国家的人,连我的母国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是一二一二年,第五十字军临时占领了圣地,后来又被夺回去了。法国人沉浸在悲痛里,女人们又一次穿上了丧服。
一天黄昏,我放牧归来,赶着羊群登上一座山丘。天空格外晴朗。我的随身猎犬低声吼叫着,耷拉着尾巴,一直躲在我的身后边。
我看到基督穿着闪着白光的衣服,从山丘上向我这里走来。同绘画上看到的一样,生着髭须,脸上充满极其慈爱的深沉的微笑。我伏在地上,主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发说道:
“夺回圣地的就是你呀,安里。你们这些少年,要从异教徒土耳其人手里夺回耶路撒冷。集合众多的同志,到耶路撒冷去吧。地中海的海水将会分开,为你们开辟走向圣地的道路。”
……我确实听他这么说的,接着,我就昏过去了。狗舔着我的脸,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冥蒙的暮色里,看到眼前的狗正瞅着我的面孔。我的全身被汗水濡湿了。
回来之后,这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想,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过了四五天,一个落雨的日子。我一个人躲在值班小屋里,和上回一样,黄昏时分,有人敲门,出去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年老的旅人。他向我乞讨面包。我仔细端详着他,高高的鼻梁,包在灰白的胡须里,神色庄严,眼睛深沉,清澈得有些令人生畏。外头下着雨,我说:“请进屋吧。”他没有理睬。一看,他虽然从雨中走来,但浑身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湿。
我一阵恐怖,说不出话来。老人感谢一番之后,离开了。临走时,他用清晰的嗓音在我耳边说道:
“上回对你说的事,你都忘了?还犹豫什么?你是神派遣的人啊!”
我想去追赶那位老人。
可是,四周一片黑暗,夜雨潇潇,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了。羊羔们互相紧紧依偎着身子,不安地啼叫着,这叫声在雨里听得很清楚。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我出外放牧,对一个最要好的羊倌,终于讲了这件事。他是一个虔诚的少年,一听完我的话,浑身颤抖,跪在苜蓿花丛里,对我拜了拜。
不到十天,附近的羊倌们便聚集在了我的周围。我绝不是一个傲慢的少年,但大伙们都主动做我的弟子。
这时候,风闻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位八岁的预言家。这位年幼的预言家一面说教,一面上演奇迹。据说他用手摸了摸盲目少女的眼睛,少女眼前立即大放光明。
我和弟子们赶往那里,预言家夹在其他孩子们中间一起玩耍,不时发出奇怪的笑声。我跪在那个孩子面前,将主的话一一告诉了他。
那孩子长着奶油似的肌肤,金色的鬈发罩在露出青蓝色静脉的前额上。他见我跪下,收敛起笑容,两三次咧了咧小巧的嘴唇。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茫然凝望着连绵起伏的牧场的地平线。
于是,我也朝那个方向望去。那里生长着高大的橄榄树,树梢过滤着阳光,枝枝叶叶,从内里浮泛着一派光明。清风吹过,那孩子带着一副庄严的神情,用手触触我的肩头,指着那里。这时,我清晰地看到那树梢聚集着众多的天使,不住扇动着金色的羽翼。
“向东走,朝着东方一直走下去!遵照主的教导,走到马赛就好啦。”
孩子用一副和刚才迥然不同的语调,庄严地说道。
传说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法兰西各地陆续出现类似的事件。十字军中战死者的孩子们,有一天,带着父亲遗留的刀剑,走出了家门。又有的地方,过去在院子里喷水池周围玩耍的孩子们,忽然扔下玩具,向侍女索要些面包,出走了。一旦被母亲抓住斥骂,就说要去马赛,不肯回家。
一座村庄的广场上,天还没有亮,孩子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到那里集合。他们一边唱着圣歌,一边出发了,不知要走向哪里。大人们醒来一看,整个村子,除了不会走路的婴儿以外,所有的孩子都走了。
我的同伴越来越多,我带领他们准备到马赛去。这时,我的父母来找我了,他们哭了,责备我太鲁莽。可是,我众多的弟子把我的缺乏信念的父母赶了出去。和我一同踏上旅途的少年不下一百人。法国和德国各地集合来的数千名孩子,都加入了这支十字军。
这趟旅行很不容易。不到半日的旅程,最幼小最孱弱的孩子倒下了。我们流着眼泪掩埋了同伴的尸体,旁边树立了小小的木十字架。
另一支百多名孩子的队伍,误入鼠疫流行地带,全部倒毙,不剩一人。我们的队伍里,也有一名少女,因疲劳而精神错乱,跳下山崖死了。
奇怪的是,凡是将死的孩子,都必定会看到圣地的幻影。这恐怕不是今天已经荒废的圣地,而是盛开着百合花的充满蜜糖的沃野。我们为什么能知道这些呢?因为他们临死前讲述了这个幻影,即便不讲,他们的眼睛似乎都面对着广阔的光明。
总之,我们到达了马赛。
那里已有数十名少男少女在等我们。大家都在想着,到达之后海水就会左右分开。我们走到那里,人数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我被一群喜笑颜开的孩子簇拥着走向海港。海港内桅杆林立,水手们都好奇地望着我们。我站在岩壁上祈祷,夕阳照射着海面,绚丽夺目。我做了长时间的祈祷。大海依然如故,水波浩渺,海浪毫不知情地向岸边涌来。
然而,我们没有气馁。主一定在等待人都到齐之后才下命令吧?
孩子们陆续到达,大家都累了,也有的患了重病。我们白白等待了好几天,海水到底没有分开。
这时,一位看来信仰十分虔诚的汉子走过来,向我们布施。他很客气地提出,打算用自己的船送我们到耶路撒冷去,以便获得一种荣誉。有一半人犯起犹豫没有上船,其余的半数包括我自己,勇敢地登上了船。
这只船没有驶往圣地,船头转向南方,到达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我们全都被卖给了那里的奴隶市场。
……安里久久地闷声不响,他似乎对当年那件事情仍然感到很遗憾。
天空已经布满晚夏时节壮丽的晚霞。鱼鳞云一派艳红,有的云朵在横空里拖曳着长长的红黄两色的彩旗。大海方向,天空像熊熊燃烧的火炉。周围的草木,映照着空中的火焰,呈现着奇异的绿色。
安里的话直接面对晚霞,似乎是在向晚霞诉说。他的眼里仿佛出现了海光潋滟中的故乡的风物和故乡亲人们的面孔。他又再一次看到自己少年时代的身影,看到羊倌小朋友们的身影。夏天炎热的日子,他们脱掉粗布衣衫,光着一只膀子,少年雪白胸脯上露出玫瑰色的ru头。被杀害和战死的年轻的十字军战士们的群像,耸峙于海洋上空的晚霞之中。他们没有戴头盔,金发或亚麻色的头发映着落日,看上去好像戴着火焰的盔甲。
幸存的少年也都云散各地了。在漫长的奴隶生活中,安里没有遇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也终于没有去过一次曾经十分向往的耶路撒冷圣地。
安里做了波斯人的奴隶,后来又被卖到印度。在那里,安里听到铁木真的孙子拔都西征的消息,想到祖国的安危,他哭了。
当时,大觉禅师来印度学习佛教,一个偶然的机缘,安里在禅师的帮助下,获得了自由。他为了报恩,打算一辈子伺候禅师。他跟着回到禅师的故国,又听说禅师要来日本,于是就发愿跟着禅师到日本来了。
安里如今心性安然,他终于丢掉了渺茫的归国梦,决心埋骨日本这块土地。他衷心听从师傅的教诲,不再一味祈求来世,也不再憧憬未曾见到的国家了。尽管如此,当晚霞照亮夏季的天空,海水闪现着一线绯红的时候,他的两腿就自然而然地向着胜上岳山顶攀登。
看到了晚霞,看到了海水的反射。于是,他不能不想起这一生开始的时候,自己身上产生的奇怪的想法。那奇迹,那对于未知世界的翘望,以及将自己一伙人赶往马赛去的异样的力量,他不能不再度审视一下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最后,他想起自己在众多的孩子的包围中,站在马赛的码头上祈祷,但海水终于没有分开,夕阳辉映之下,海面上微波细浪,静静地涌动着。
安里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失掉信仰的,现在只清楚地记得,不管如何祈祷,那晚霞绚丽的神奇的海面,怎么也分割不开。较之奇迹般的幻影,事实更不可理解。少年的心灵毫不迟疑地接受基督的幻象,面对着霞光万道、绝对不可能分开的海面,当时的情景是多么不可思议……
安里看着远方稻村崎一线海面,失掉信仰的安里,如今不再相信什么大海可以分为两半。然而,这种不可理解的神秘,以及当时没有想到的挫折,依然蕴藏在终于没有分开来的红光闪耀的海水里。
对于安里的一生来说,海假若可以一分为二,也只限于在那一瞬之间。可是,即使在这一瞬之间,晚霞如火的大海,广阔无边,悄无声息,那番奇异的景象……
年老的寺男无言地伫立着。晚霞映着纷乱的白发,澄澈的蓝眼珠嵌上了一点朱红。
晚夏的太阳渐次沉落在稻村崎一带。海面涌流着血红的波涛。
安里回忆着往昔。他想起了故乡的风物和故乡的亲人们。但是,他现在没有回归的愿望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一切——塞文、羊群、故国,都一概消泯于晚霞迷离的海洋中了。那海洋没有分割成两半,所有这些早已泯灭尽净了。
但是,安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霞光渐渐变色,一点一点燃烧,最后变成灰烬。
胜上岳的草木终于罩上了阴影,叶脉和树干一节节轮廓反而更显得清晰了。众多的塔头有几处已经沉浸于夕暮之中。
阴影悄悄爬向安里的脚边,不觉之间,头上的天空失去了光彩,渐渐变成微带鼠灰的暗蓝色。远海虽然还残留着辉煌的霞光,只不过在夕暮的天空,映现出一条纤细的金黄和朱红罢了。
这时,久久伫立的安里的脚下,已经传来深沉的梵钟声,那是山麓钟楼上撞响的第一棒。
钟声缓缓流动着,仿佛将山麓间升上来的暮色渐渐推拥向四面八方。那沉重的大音的回荡,与其说是在报时,倒不如说它迅疾消解着时光,将其送进久远之中。
安里闭上眼睛倾听这钟声,当他睁开眼睛,自己的身子沉浸在暮霭之中,远方的一线海面泛着灰白,晚霞已经全部消逝了。
安里要催促少年回寺院了,他转过头来一看,少年两手抱着脑袋,伏在膝盖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