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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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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后,辰三像往常一样走上那个狭窄的楼梯,此时,他听到唱片播放的高亢的华尔兹舞曲,看到卓别林正抱着一个年轻女服务员,扭腰晃胯地跳着舞转过二楼的楼梯口。这个男人曾见诸报端,因扛着化妆品或电热器广告牌结队游走于银座八大街而小有名气。

看到他故意摇摇晃晃倒向这边的样子,辰三用胳膊肘戳了下他的侧腹说道:

“心情不错嘛。K酒吧的老板娘一大清早就请你喝酒了吧。”

他这么一说,卓别林就用那种庸俗肤浅的玩世不恭之人特有的令人生厌、尖细且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嘿嘿,你这是拿我开心呢。哈哈,啊哈哈……我说,小姐,为了不让这小子再给我泼冷水,咱们好好跳支舞给他看!”

卓别林口中所说的小姐,是个年仅十二岁、身高勉强到他胸部的女服务员。小姑娘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从他手中挣脱出右手,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镶着黑色花边的手套,用幼稚、讨好的眼神盯着辰三说:

“这个你喜欢吗?五百元要吗?”

“是你偷的吧?”

“你看错人了!真让人头大,算了,等会儿即便你想要我也不给你。”

小姑娘伸开右手麻利地将手套戴在了手上。因此,那只黑色花边手套即刻复活了,恰似一只不可思议的优雅的手浮现在空中。——辰三猛然伸出手臂,仿佛要抓一只在空中飞翔的鸽子。卓别林被辰三这个一时冲动的古怪动作镇住了,身子向后一撤,小姑娘则像从跳绳下钻过似的敏捷地抽回了身子,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中四处躲闪着。阳光从一扇扇敞开的窗户倾泻而入,使尚未打扫的舞厅看上去就像刚刚放学后的小学校园。

“真讨厌,你弄疼我了,老师——”少女本能地觉察到对自己穷追不舍继而抓住自己胳膊的辰三的那股力量中,隐含着玩笑以外的成分,于是就做了个从舞女那里耳濡目染学到的令人讨厌的扭腰动作,甩开了这位舞蹈教师的手。随后,她将手套交给辰三,并告诉他说那是香村夫人忘在这里的东西,她昨天发现后代为保管。辰三接过手套,在手掌里玩味着它那有点毛糙的清爽感。其中,遍布整只手套的女人手上那种黏黏糊糊、沉甸甸的阴冷之感,突然像电流般导入他的手掌后复苏了,令他浑身战栗。此种感觉类似于古怪的音乐给予欣赏者的印象——让人想起此时此刻乐曲播放完毕后,回响在扩音器之中的那种唱针发出的怪异声响。

姑且不说道理,总之她的确是个漂亮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已上了十多天的舞蹈课,但那些身经百战的舞蹈教师尚无一人了解她的出身,因为她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所以只是称呼她为“夫人”,但是,教师们的慧眼连她是否成家这一点都无法洞穿。这个女人确实具有保守秘密的天分,她为人落落大方,眼神似睡非睡,对男人充满了魅惑,尤其那副看似对世事漫不经心的神情却具有诱人的魔力,寡言少语这一点是在告知人们自己为说话而开启那略显厚重的嘴唇时所说内容必有其价值。因为她的身体能够充分发挥作用,所以也就阻碍了秘密发挥作用。当辰三第一眼看到她,就想到如果不杀死这个女人,甚至还会发生战争之类的大事。

不过,这是他十天前的想法。

下午一点十分,清扫工作刚一结束,常来的三名学生就叽叽喳喳上楼来,自行播放唱片开始练习跳舞动作。他们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像练习溜冰一样在地板上滑步。从这个时候起,窗户挂上了黑幕,舞厅进入夜晚时段——三点正式开场之前是练习时间,香村夫人通常在两点时出现在这里。

她来了,在一个黑暗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二、三……一、二、三……”辰三还在教华尔兹。这些记性差得惊人的学生是向进驻日本的占领军推销电热器的制造商,他们吹嘘说是鉴于生意需要而只好忍辱负重学习跳舞。这些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们,提心吊胆地时而伸出他们肥胖的短腿时而又缩回,频频疑惑地歪着脑袋。“总而言之,要领和拼刺术一样。”辰三无奈地说道。

此时,辰三内心充满了那种纯真无邪的踌躇,这是平时从未有过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香村夫人很像正直纯朴的二十岁的他离开乡下出来做学生时寄宿的那户人家的夫人。

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了解到淫棍与河豚菜馆一样,也是都市不可或缺的存在。那时,正流行教师上门授课,辰三亲眼在主顾家的小姐身上见证了舞蹈教师上门授课的丑闻,对竟然还有这种既能挣钱又能骗色的好营生惊诧不已。但是,辰三对轻浮的小姐并无兴趣,如果自己能成为舞蹈教师的话,他首先想追求的对象就是那种贞淑的夫人。她们精通玫瑰栽培,喜欢养鸟,吩咐人做事时柔声细语,并有喜欢收集各类漂亮包装纸和包装带的那种童心未泯之处。然而,实际上他成为舞蹈教师后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位主动前来投怀送抱、剪着短发、宛若男人一样的小姐。

他在讨好女人方面进步神速,就像随着季节、天气、场所的变换而选择佩戴不同领带一样,他能够得心应手地操控各种甜言蜜语,爱情之类暧昧的托词已不复存在。仅仅只是追求——追求女人成了他生活的仪式,这毋宁说已是一种抽象的快乐了。那是一种坐在疾驰的雪橇上在无数隧道中闪电般穿行的快感。若此番形容尚不够准确的话,对他来说,那便是珍稀品种栽培专家观察到在女人心中没有实体的思维中渐次培育出各种活物的欢欣。

战争让他们这些人感到窒息,他开始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公司职员生涯。因为男女关系问题,他曾三次被公司解雇,并与舞女出身的妻子离了婚。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年近四十的他被拉去当了海军,幸运的是他当了炮台卫兵,服役地在横须贺近郊荒草萋萋的要塞地区,是个能够在敌军空袭的间隙睡大觉的差事。战争末期的士兵们已经堕落到有点“风流倜傥”的地步了。

在五月明亮的深草丛中,那位被他抱在怀里的乡下姑娘突然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了他。

“怎么了?”

辰三以为这个乡下姑娘在耍什么花招,沉着冷静地问了一句。

然而,朝姑娘手指所指方向的草丛一看,他顿觉毛骨悚然!——那里有一个被割下来的山羊头,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周围的草丛血污一片,那只老山羊头却满溢着洁净和威严,正用深邃的眼神凝视着辰三和乡下姑娘的睡态。那并非是诋毁的眼神,或许近似于审判者的眼神。可是,作为审判者的眼神,好像其中饱含的阴沉显得过于浓郁了些。

那个下午,初夏的太阳使得草地上原有的热气迅即升温。通过散落在四周的山羊毛皮、羊腿、惨不忍睹的肋骨以及篝火的灰烬判断,辰三知道这是被征用到附近工厂做工的少年偷出辰三所在兵营饲养的山羊,在此杀掉烤食后的痕迹。明白了这点以后,绿油油的夏草、血迹以及洁白且神圣的山羊头构成了一幅寓意画的印象,这种印象无法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记忆中清除,何止如此,更贴切地说山羊头已经在他的记忆当中获得了某种权力。

战争结束了。

对辰三这样的男人来说,战争不过就像电影院里的幕间休息而已,舞厅在战后立刻呈蓬勃复兴之势,其中有一家名为“Q——”的舞厅是辰三的昔日老友经营的,于是辰三就做了那里的专任舞蹈教师。作为浪荡子之常态,即便对一个路上偶然遇见的女人,他如果不从对方眼神之中观察出某种欲望的话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参加战后第一届表演赛的一个舞女故意撞在他点燃的香烟上而使自己的礼服留下了焦痕,他便毫不费劲地将那个女人搞到了手。可笑的是,他那电光石火般的神速手法,似乎总是在遵从某种义务观念的命令行事。

他和那个女人共度了一夜,将近黎明时分,他在似睡非睡之中看到了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东西,那便是山羊头。它就在辰三正前方,用那极其空虚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女人的睡姿。辰三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比切碎的牛蒡还要兴味索然、滑稽可笑,所以一睡醒,他就有点气急败坏地起床穿衣,丢下女人匆匆先回去了。

从那以后,可恶的山羊头无处不在,不管是在情人旅馆,还是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噩梦总是看准时间,在他与一个个初次偷情的女人一番云雨之后出现在他眼前两三尺远的地方。就这样,所有的幽会来一次就兴味索然。

但是,他对山羊头恨不起来,随着这种经历的不断增加,他逐渐发现自己在追求女人的同时,也在暗自期待着可能随后出现的山羊头。这是一种让他远离那种抽象快乐的心理活动,因为既然珍稀品种栽培专家冷眼旁观且好奇尚异的探究欲望已成了这个样子,未经辰三认可,那种对随处都会出现同一个山羊头的具体而恐怖的日常欲望便开始唆使他。

从表面上看,他好像把世人送给他的淫棍这块招牌发扬光大了,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与淫棍这一种族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族。

如今,辰三认为,那种充满自己内心的纯真无邪的踌躇已经不足为奇,它具有了某种真情。

唯独对于香村夫人,希望在山羊头不会出现的场所爱抚她这样纯洁的踌躇,以及想要在山羊头不会出现的情况下完美征服她这样纯洁的焦虑……

然而,那只香村夫人遗落的黑色花边手套决定了他的态度。他仍然顽固地不相信偶然之事。比如,在他看来,舞女礼服上香烟烧的焦痕是因为她故意将身体靠向辰三才留下的。即便这只遗落的手套,也绝对不是像小说中那样偶然的引导。

制造商们的练习一结束,就轮到香村夫人了。她轻轻用手理了理头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遗落的东西在我这里。”教师在香村夫人耳边说道。

“是吗……”她置若罔闻地应了一声,接着说道:

“啊,您是说手套吧,请还给我吧。”

“我怎能这么轻易就还给您呢!”

“我可要报警啦!”

“警察先生也会同情我的。”

“您可真难对付……我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女人。”

“我只是将您看作手套的主人,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您遗落的这只手套可爱极了,我得到这只手套,打算与它成亲呢!”

“新娘子残缺不全,你真可怜啊。”

“那么,请把另一只也送给我吧。”

“算了吧,那边的学生在盯着我们看呢!”

“他们是在欣赏您迷人的臀部。”

“哎呀!”——香村夫人吃惊的样子颇为悠然自得,且非空洞无物。在那一本正经的诧异表情里,有股良家妇女模仿不来的不造作的风骚劲儿,她的措辞则有意识地保持着纯洁之感。

“学跳舞却碰到了你这种老师,今年真是时运不济啊。”

临别之际,她对辰三说道:

“老师,请把手套还给我。”

辰三再次在口袋里摆弄那只手套,隐约有点扎手的花边接缝给他的手指带来丝丝凉意,因此,一想到手套紧紧裹住女人手指时的感觉,他反而变得恬不知耻,不想把手套还给她了。并且,她索要手套时那一本正经的眉头,也让他感到十分美好。

“手套现在不在这里,我到楼下的办公室去拿,您回去时能在斜对面的咖啡厅等我一下吗?”

不知香村夫人是否识破了辰三这种越是沉迷算计越是工于心计的独特内心构造而有意为之,她对辰三微微一笑,那润泽的两排牙齿,在荧光灯紫色的灯光下闪出光泽。

——人一上四十岁,恋爱以短期贷款特别是一日贷的形式出现最为实惠。到了这个年龄,手里没有了充裕的现钱,已经不能悠然自得地期待着他人提供担保手续而专注于一年、两年的长期放贷。因此,在资金为数不多的情况下,如果不加快周转速度就难以为继。之前,辰三追求女人时总是尽量避免操之过急,对香村夫人也是屡次勒紧想纵横驰骋的缰绳。但当他看到少女手上那只黑色花边手套的瞬间,便再次被一日贷款的利润所吸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晚,辰三斜靠在一个能将A市充满南国风情的海湾美景尽收眼底的宾馆窗口,看着香村夫人就像撒着花粉一样带着沐浴后的芳香,在被灯光照得朦胧的水汽衬托下从浴室中走了出来。因为具备那种与色狼形影不离的吝啬,辰三从未自掏腰包来温泉旅馆这种高档场所,这次对他来说应该算是穷奢极欲的第一次。——随着女人不断靠近,水汽模糊了窗户玻璃,A市市区的万家灯火在辰三眼中变得朦胧不清。

秋天的闪电时而在远离岸边的海面上空划过,照亮云朵苍白的脸颊。面临海湾的街道夜景之中,也包括了绕过远处海角尖端向这边驶来、即将汇入的汽车灯光。那些灯光从海角尖端向A市市区行驶,在途中时而与各种灯光混合在一起,时而又从中穿越而出,进入到似乎是森林或隧道的影子里,而后又甩掉那些影子不停地奔驶而来——他眼睛正下方是个矗立在夜幕中的车站,夜行列车深深喘着粗气停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乘客一时离开之后,留下了白色的月台,像一片空空如也的明亮的长条诗笺。与剧场后台舞女们盘腿坐着,大口大口吃红薯的喧闹相比,毋宁说此处的静谧之中似乎存在着超出常规的不均衡的东西。然而,香村夫人却在这种静谧中自由游弋,不久便坐在镜子前随心所欲地化起了晚妆。

女人一开始化妆,男人就会比独自一人的时候还要寂寞。不知是否由于这一原因,辰三开口说道:

“最近总是做噩梦……”

话一出口,他立刻便后悔了,但为时已晚。

“呀,我觉得这一定是您将被暗杀的前兆。”

她像是正在涂口红,说话腔调有点走样。一说完,她马上又改作热情而耿直的声音说道:

“您做了什么样的梦呢?”

事已至此,辰三只好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山羊头的故事,并附带着解释说:

“我之所以这十天都没联系你,就是因为这次我可是真的害怕那个山羊头了。”

“是因为害怕自己玩腻了女人这个骄纵的老毛病吧。”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的确,话一说出口,即便只是想用山羊的故事蹩脚地引出拐弯抹角的情话,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乏味之事了。可是,当他再次被山羊头凝视的时候,那种觉得自己与女人比切碎的牛蒡还要乏味的瞬间感觉如果并非虚假的话,那么对他来说,究竟哪一种乏味才是真正的乏味呢?

在草地上,山羊头白森森的羊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嘴巴看上去冷酷无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乡下姑娘、他和某个女人的……一个个睡姿。如果那是蔑视,他尚能忍受;如果那是愤怒或者嘲笑,他也不难容忍,但他忍受不了那种眼神。他觉得,如果遇到那只山羊毫无意义的凝视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对抗它,因为被那个眼神盯上后,人的幸福、理想、爱情,就会像遇到迅速、巧妙的谋杀那样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如此,但被杀掉的山羊嘴角竟无半点恶意的影子,这让他越发绝望……

“你被某种不好对付的东西缠住了,”化完妆的香村夫人总算收拾好了那些精巧的用品,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探着头看着镜子,“那肯定是你的病,我觉得我能治好它。”

接下来,她过来坐在辰三的膝盖上,像坐在椅子上一般泰然自若。

“你是从这个方向盯着那只山羊的脸吗?”

“不是。”

“只是被它盯着的时候你才感到害怕对吗?”

“大致如此。”

“老师啊,你也有如此可爱的地方。从这个方向盯着山羊头的话,它立刻就云消雾散了呀!”

“怎么可能?”

“就这样……”

她那双带着几分睡意且含情脉脉的眼睛,在离辰三眼睛两三寸的地方呈现了黑色眼眸的扩散,那双眸子里充满了似乎要渗出来的深沉且甜蜜的魅力。

“请朝我这边看。”

辰三照她的指示看去,她的眼睑突然温柔地合上了,一张涂了眼影的姣好面容倒向他的怀里。

“我好爱你,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爱的人。如果和你亲热也会看到山羊头的话,我就不活了!”

淫棍意乱情迷地这样说着。

然而,香村夫人仍然以那种端庄而毫无破绽的语调说道:

“说什么混账话呀!梦讲给别人后就不会再重现了,从今往后你绝对不会再梦到山羊头啦!”

这位聪明绝顶,被怀疑甚至可能带有启示力量的女人的预言一语中的,辰三第一次见到了和女人共寝时没有山羊头出现而和她一起迎来的黎明。如果“和她一起”这一说法欠妥,那就有必要予以修正。因为将近正午时分,在阴天的大海远远反射过来的铅灰色光线的照射下,他睁开了睡眼(他还未曾醒得这么晚过),发现香村夫人已不在身旁。打开浴室一看,她不在那里。叫来服务生,得知她一大早出去散步了。他嘴里发着牢骚,打算独自到楼下餐厅吃午餐。他为此正要穿上衣之时,发现装在内兜里的全部财产——他放弃所有一切,期待与她旅居于此而随身携带的全部财产——已经不翼而飞!

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地坐在卧室里发呆。香村夫人再也没有回来,她昨晚睡过的地方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山羊的膻味,夹杂着脂粉和香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