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游人如织的银座盂兰盆花会已在昨天落幕,在艺妓馆林立的大小胡同里,不断传来来回走动的小贩的叫卖声,他们要在今天黄昏之前卖掉手上的货物。就在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大街的报社里传来报童叫卖“号外号外”的吆喝声以及奔跑时发出的铃铛声。在一阵阵打火石敲击的送行声中,去各家赶赴饭局宴会的艺妓乘坐的人力车在疾驶,嘈杂喧闹的都会夏夜的上空,一轮新月随同晶亮的明星闪烁着清澈皎洁的光辉。
“哗啦”一声打开尾花艺妓馆格子门走出来的老人说:“什么呀,又是号外!莫不又是飞机掉下来了?”
他漫无目标地抬头望着天空,身后响起了可爱的雏妓声音:“老爷,该烧迎魂火了吧?”
“是啊!”老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继续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明明是盂兰盆时节,可今年怎么是个月牙儿呀。”
“老爷,盂兰盆节时出月牙儿会怎么呢?”正吹橡胶酸浆果口哨的雏妓花子对老人的自语觉得不可思议。
“佛龛下有买来的麻秆,去给我拿来,好孩子。”
“老爷,我来给您点火烧吧。”
“快去拿来。当心别撞坏沙锅盆。”
“放心吧。”雏妓花子为自己可放开来玩火而兴高采烈,手忙脚乱地捧来烧迎魂火的火盆放在路旁。
“老爷,放好了,我点火啦!”
“嗨,不要一下子点燃……那样危险,好,开始点吧。”
正说着,从大马路上刮来一阵夜风,迎魂火呼呼地燃烧起来,将厚厚抹着化妆白粉的阿花的侧脸映得通红。老人蹲下,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老爷,千代吉姐那儿也……您瞧,对面也有很多人在烧火呢,真好看。”
家家户户都在点燃迎魂火,四下里弥漫起腾腾烟雾,展现出一派与装有电话、电灯的新时代城镇不甚和谐的悄然沉寂的风貌。尾花艺妓馆的老人蹲在地上无休止地念经,许久,他才用双手揉搓着腰部站起身来。要说年纪,他肯定早在几年前就过了花甲之年,身上穿的洗得退了色的陈旧和服单衣上扎了一条用女人腰带改制的黑缎子腰带,腰部还不显弯曲,但是,他的手脚却明显地露出老态,简直是瘦骨嶙峋,让人觉得心痛。头完全秃了,两颊深陷,唯有雪白的眉毛像毛笔穗那样长长地垂着,显出福相。人虽然已经衰老,但目光炯炯有神,嘴角严肃威猛,鼻梁端正优雅,其相貌叫人怎么也难以认定他会是艺妓馆的老板。
“哎,老爷,根岸的那位先生来了!”
“谁呀?在哪儿……”老人停下朝燃剩的迎魂火上泼水的手,“对了,还是孩子的眼尖哪!”
“嗨,近来可好哇?”
这位被雏妓花子称作根岸先生的人是报刊小说家仓山南巢,他隔着两三户人家一看到老人,就手持麦秸草帽,大步跨过路上的水洼迎面走来。他四十左右的年纪,白色的萨摩棉布衫上披着一件无花纹薄绢短外褂,脚上穿着白袜子和一双竹皮草屐。这打扮既不像公司职员,也不像商人,又不让人觉得他是位艺人。多年来,他不停地为东京都内的各家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同时也不时写些狂言剧、净瑠璃剧,还搞些演艺评论,因而在社会上也颇为知名。
“先生,来,请进!”老人打开格子门,可小说家还在原地伫立,眺望着迎魂火燃烧得烟雾缭绕的胡同:“而今只有春分、秋分和盂兰盆节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啊。哎,府上那位阿庄……已过去几年了?”
“是庄八吗?第六年了。”
“六年?真快呀。这么说,明年该是七周年忌了?”
“可不是嘛!人生路上无老少,再没有比人寿更难捉摸的了。”
“今年各处都在搞追福演出。怎么样?明年的阿庄七周年忌辰……还没有人给您提起过吗?”
“不是没有,其实前年三周年忌辰的时候有人提到过,不过我觉得我那小子还不够份儿,就没把它当回事。”
“怎么会不够份儿呢?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位令人惋惜的艺人啊。”
“要是能多活上四五年,或许会有些出息的,毕竟还年轻啊。要是二十三四岁不死的话,天分再好,也还处在必须好好练功习艺的阶段。觉得惋惜,无非是自家人的心意,也是老主顾们的偏爱。凭借这些提出什么三周忌啦、七周忌的,仿佛是对一代名人似的搞祈福公演,对那小子来说,真是太幸运啦!”
“按您老的脾气,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不过,要是以前那些老主顾们自然地提起此事,而不是您硬去求人,给人家添麻烦,依我看,还不如随了人家的便,您以为如何?”
“还是您说得对。不论好坏,凡事随捧场者的心思办才对,老人还是甭多嘴的好。”
老人请小说家进了里屋那间四席半的房间,在狭窄拥挤的尾花艺妓馆里那是最好的房间,是老人和那位形同老婆的老妓十吉多年来坐卧起居的房间,还设有佛龛。隔着仅有两坪大却点着石灯笼的中庭院,透过窗户外侧窄走廊上的苇帘,远远地可以看到艺妓们进出门口的那间六铺席的房间和凸向马路的花棂窗户及格子门,清凉的晚风不停地从隔壁二楼的夹弄中吹过,摇响屋檐上的铃铛。
“家里总是这样凌乱,请脱掉外套吧……”
“不用,就这样行,这风挺舒适的。”就在小说家仓山先生啪啦啪啦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时,艺妓驹代端着点心盘和烟灰缸走了进来。驹代不仅在这儿见过仓山先生两三次,而且还在宴会和酒席上陪过酒,也在戏院及演艺会等场合不时见到过,所以亲昵地招呼:“先生,欢迎您。”
“哎,上次的演艺会相当不错吧。似乎还有值得请客的好事儿。”
“哟,太让人高兴了。我这样的人有值得请客的好事,那就一定要请的。”
“让我直说吗?当着老板的面说也无妨的话,那我就说喽。哈哈哈哈。”
“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请便吧。我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您手里的,嗬嗬嗬嗬。”驹代站起身来,灿烂地笑着。这时雏妓花子从外侧跑来,嗓门尖细地嚷道:“驹代姐——客房请。”
“来啦。”驹代应声,“先生,您慢坐呀……”随后静静地起身离去。
仓山嘭地敲击一下烟灰缸,“府上总这么热闹啊,有几个人啦?”
“现在大的三个,小的两个,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在新桥区域您的字号最老了吧?打明治哪一年开张的?”
“是啊。我刚到这一带来混的时候,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正是西南战争(1)打得最激烈那阵。当时,内人十吉她娘还健在,娘儿俩一起打拼挣钱。这世道真是全变了。当时说到新桥,就像如今提到山手地区,而艺妓呢,还当数柳桥的最棒,然后才依次为山谷崛、葭町及下谷的数寄屋町等等。那时候赤坂一带的艺妓,被叫到荞麦面店二楼的席上,只要赏她两吊礼钱便立马委身客人,引得那些好奇者都往那儿跑。”
仓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连声说:“是啊,原来如此。”他悄悄从怀里掏出写备忘的记事本,准备记下老人谈论的事情。仓山从不介意对方是谁,总想把年长者嘴里讲出的令人倍感亲切的往事记录下来,流传后代,他以此为操觚者文人的职责,每次到新桥一带来,准会顺便造访尾花艺妓馆。
尾花艺妓馆的老板是满足仓山先生要求的最适合的人选。从老人的角度说,仓山先生亦是不可多得的谈话对象。在当今这个忙忙碌碌的世上,上哪儿去找仓山先生这样不厌其烦、恭敬谦谨地倾听老汉的牢骚抱怨及自吹自擂的人呢?因此,只要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仓山,反倒是老人放心不下,“先生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老人名为木谷长次郎,生于嘉永元年,是家住本所锦丝堀旁边俸禄微薄的幕府将军的直系后代,传说其相貌酷似第八代三升(2),是个美男子,若是生逢其时,该会成为通俗言情小说中的人物。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幕府土崩瓦解,丧失了世袭俸禄的他,在种种武门生意的尝试失败后,落到决计以艺立身的不幸地步。长次郎从小喜欢说书,想靠背下来的评书来糊口,碰巧当时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专讲战争故事的说书人一山是他亡父的知己,所以就拜一山为师,取艺名吴山,登上了说书的讲坛。凭着天生的能言善辩的口才和堂堂的男子汉仪表,长次郎很快崭露了头角。于是,新桥尾花艺妓馆的闺女十吉在一位主顾的宴席上对他一见钟情、倾囊相助,最终长次郎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尾花艺妓馆的老板。
长次郎和十吉育有两个儿子,老人希望长子庄八去做学问,做个有出息的人,去重振已经败落的祖先家业。但是,在艺妓家榻榻米上坠地的庄八早在上小学的时候起就显示出喜好艺妓的倾向,父亲给予他严厉的告诫,之后又再三粗暴责打,最后毫无办法,觉得还是让儿子在这方面去扬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庄八十二岁时,他请市川团洲(3)收儿子做弟子,庄八得到市川雷七的艺名,团洲去世后,庄八二十岁那年升为头牌演员,红得令同伴们羡艳。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庄八由流行性感冒转成急性肺炎,很快死掉了。
就在这时候,庄八的弟弟、次子泷次郎正面临中学毕业,在一次各区警察署逮捕小流氓时,不知何故涉嫌遭到传唤,挨了一顿训斥,被中学开除了。就在老人为这一连串烦心事感到不快厌世时,说书先生的同伴与书场老板又发生了纠纷,老人怒火中烧,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交还了说书的执照。
从根子上说,老人并不适合当个艺人,凡事总是固执己见,引起同伴们的厌烦,他在心底里对自己心灰意冷,对世道对个人都采取调侃戏谑的态度,可不知不觉间又会流露出以往的派头和习性。一山师傅在世时,他常常被请去宴会酒席说书,不过,有一次被一家暴发户绅士请去参加其新宅乔迁之喜的堂会,竟趁着一时兴起,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不合时宜的话,弄得失败透顶。打那以后,无论何处来请,均以堂会受束缚不自由为由一概回绝,只是热衷于书场说书。站在讲坛上说书若不能自由放开、畅所欲言,听众是不会被打动的。要听吴山说书,不论你是公爵诸侯还是绅士君子,都可到曲艺场来。吴山对于听众,不论是工匠还是绅士,一贯一视同仁,决不看人下菜,宛如风流志道轩(4)一般,老当益壮,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反而人气旺盛,即便在二月八月的淡季,也能吸引不少的听众。
仓山南巢之所以与老人如此亲密,也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吴山书场的常客。
“有没有再出山的打算?自从你不干后,我再没去过书场。”
“世道变成这样已无法指望了,这哪是悠悠然听说书的环境啊!”
“义太夫的净瑠璃也罢,单口相声也罢,总之曲艺已经快被淘汰了。”
“何止是曲艺,近来戏剧也差不离了。想来也并不奇怪。如今的人们并不想要听戏和观剧,干什么都行。廉价省事,在一个地方又听又看的东西,只有电影了。”
“说的是。就像您所说的那样,从容不迫地欣赏演员的演技,不慌不忙地品味说书人的吟咏风格,对如今的观众来说是既麻烦又乏味的。因此一方面书场揽不到听众,另一方面评书话本不很畅销嘛!我这个人实在不喜欢留声机中播放的曲艺和评书话本。我说先生哪,不论怎么说,艺这种东西干上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入迷的,而这种兴趣还会自然而然地感染听众,于是听者也会潜移默化地被吸引而全力支持。这就是艺的不可思议之处,如果听者和说者心气不合,那就不成其为艺。您说对吗?”
老朽的说书人和旧式小说家一边喝着凉粗茶一边高谈阔论之时,“哟,是您来了。”将苇帘门拢到一边走进屋来的正是这家的女掌柜、尾花艺妓馆的十吉。
这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婆,但却不像在酒楼、饭馆常见的老板娘那样令人生厌的臃肿肥胖,也丝毫没有那种人前阿谀奉承、一转身就不屑嗤笑的厚颜无耻的做派。她有些松弛的脸颊,一双圆圆的眼睛,谁见了她这副福相都会觉得这准是个心地坦荡的好人。她看来刚从宴席上回来,身着沙皮鱼状碎花纹的罗纱衣服上系着一条素花缎的腰带,打扮得端庄得体,与当今的流行不同,与其说是新桥的艺妓,毋宁说更像河东(5)或一中节(6)流派的师傅。十吉的为人与她的外表完全一致,厚道善良,无论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妓,还是心高气盛的年轻艺妓,没有一个人会讲她的坏话。那些和十吉相同年龄的老妓们在这块地面上都颇有势力、被尊称为大姐,而十吉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从不说长道短,妄加议论,完全由行会的主管人去处置,所以老妓们都说十吉通情达理,不露锋芒。倒是那些在行会内没什么势力的心怀不满的人,或者是既非老妓年纪又不再年轻的不上不下自立门户的阿姐们,会感慨十吉大姐才是最清心寡欲的人,有时,她们会为十吉感到惋惜,觉得该让大姐去多管管事讲讲话才好。但是十吉已到这个年纪,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当什么行会主管,对演艺会及舞蹈排练指手划脚,也不想利用自己的关系硬去推销自家的艺妓。再说,要是长子庄八还健在,如今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次子泷次郎顺利从学校毕业前途有望的话,那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得挣钱攒钱,然而,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成了不良少年,表面上连父亲的家也不让回,如同被断绝亲子关系、逐出家门一般。说起来,家里只剩自己和丈夫吴山两人,有点儿钱可以安度来日无多的余生也就可以了。正因为尾花家是新桥开埠以来受欢迎的老字号,会有上门恳求收留的别门艺妓,此外,只要自己亲自出马拜托,那些有交情的可靠的老主顾们也定会关照,所以不愁生意做不好。想到这儿,最难避免的还是会联想起儿子们的事……
十吉不声不响地坐在佛龛前念完佛经,关上佛灯,闭上佛龛门,回到外间六铺席的房间,换上件白花纹的浴衣,与一位跟包老太聊天的时候,吴山老人送打算回去的来客南巢先生出来。
“啊,这就回去吗?先生,再坐坐吧。”
“谢谢,改日再来打扰。”
“好久没来了,我还想向您求教怎么编草帽呢!”
“哈哈哈哈,要是这事儿,我就更不便久留了。这一阵我几乎没去听课,见到师傅请代问好。”
“那么过几天再来……”
十吉跟老人走进里屋,抽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招呼丈夫:“老头子,驹代在楼上吗?”
“刚才出去了。”
“这事儿我压根儿不知道,这阵子驹代常去滨崎那边,据说是被力次的相好给叫去的。”
“嗯,是吗?”老人用上油抹布擦拭起晒干的夏橙皮做的烟盒来。
“是这样,两三天前我和力次在一起,她讲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没往这方面想。今天晚上从客人那儿把这事彻底搞明白了,真是难怪呀。”
“这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她还真有点本事嘛!”
“我总觉得要是旁人认为我佯装不知而从中撮合岂不冤枉?”
“看你说的!最好别贸然多嘴,这种事还是不管为妙。事成之前来商讨的话倒也另当别论,生米做成熟饭后你又能怎么办?不过,近来的孩子都有两下子,倒也不光是驹代,现在的女孩子谁把情义当回事儿?到什么地方都厉害着呢!”
“是啊!今晚我打听了许多事儿,听说那个客人还提出要为她赎身,还允诺她从良后关照她的生活,不过驹代还没有明确回复。”
“那丫头近来挺热衷抛头露面的,莫不是做起什么不着边际的美梦了吧。”
“她那么卖力地为我们赚钱,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可话又得说回来,谁也不可能永远年轻,有人肯答应照料她,顺水推舟,对驹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位客人到底是何许人?是华族吗?”
“是力次的相好。”
“所以我要问清他的底细。”
“哎,你不知道吗?是那个什么保险公司的人,三十七八岁,还不到四十吧。留着胡子,相貌堂堂的好男人哪。”
“找到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生意干得有趣,当然欲罢不能喽!客人是个好男人,放荡地傍上个第六代(7)或吉右卫门(8),这才叫独占双美、左右逢源哪,哈哈哈哈!”
“哪有像你这种无忧无虑的人……”十吉十分愕然,不过脸上却没有动气的表情,嘭地敲了敲烟灰筒,适逢外间的电话铃响起,“没人去接吗?”十吉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1) 西南战争发生在一八七七年(明治十年),为西乡隆盛率子弟举兵叛乱,遭政府军讨伐后失败,遂与鹿儿岛士族众部下自尽。
(2) 指市川三升(1823—1854),因貌美走红,后自杀。亦即第八代团十郎。
(3) 市川团洲即第九代市川团十郎(1838—1903),明治时代的著名演员。
(4) 志道轩(1680?—1765),江户时代中期的说书人,俗称深井荣山,别号一无堂,京都人。在浅草寺内专讲战争故事,为江户一名人。风来山人著有《风流志道轩传》。
(5) 即河东调,是十寸见河东创立的江户净瑠璃的一个流派。
(6) 为京都的都太夫一中创立的一种净瑠璃流派,风格高雅醇厚。
(7) 即第六代尾上菊五郎(1885—1949),舞蹈和人情剧演艺均出色。
(8) 即中村吉右卫门(1886—1954),与六代菊五郎共同开创歌舞伎界的“菊吉时代”,是扮演历史剧悲剧角色的最大成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