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子歉陪同祁善和陈洁洁去游览碑林,说好要陪伴妻子的周子翼起不来,他和隆兄他们打了一整晚的扑克。据说周瓒昨晚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一大早也没看到他的踪影。昨晚他是和朱燕婷“通宵叙旧”,还是享受嫩模新欢的软香温玉,祁善不想知道。总之他绝不是让自己寂寞的人。
阿珑明知子歉身边有了祁善,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以前周瓒有那么多女朋友她都不在意,子歉只有祁善,还是刚开始不久的恋情,这在阿珑看来更不在话下。她的心思单纯而直接,看上的男人就要想方设法拿下,其余的浪蕊浮花都是虚无。
谷阳山的碑林其实有些言过其实,只不过是把历代文人骚客的题词和游记以十余座石碑镂刻,汇集在山谷中某处,成了招揽游客的景点。阿珑舍弃了泡温泉的打算,非要和子歉他们爬了半小时的山来到这里,看到几块破石头,不禁深感无趣,缠着子歉去给她摘杜鹃花。祁善来之前翻过谷阳山的史志,知道这些石碑虽与西安碑林相去甚远,但其中也不乏明代几位名家的墨宝,还有些残碑则记录了关于这座山的远古神怪逸事。陈洁洁对于书法很感兴趣,两人边走边看,聊得相当投契。等到阿珑捧着一大把花回来,嚷嚷着肚子饿了,他们才回到山庄,吃过午饭便准备下山。
按计划大家怎么上山就怎么下去。可阿珑以隆兄抽烟为由拒绝再坐他的车,隆兄也表示自己还要留在山庄处理一些杂事,可能要耽搁到明天。他顺了外甥女的意思,拜托子歉送一送阿珑。子歉很怀疑如果他拒绝,阿珑会不会又惊动她父母给他打电话。他不在乎老秦夫妇怎么看,却不愿意为此给周启秀惹上麻烦。
子歉背过身询问祁善是否介意阿珑同行,他打算先把不速之客送回家,再和祁善一起回市区吃晚饭。说话间阿珑已经自发坐到后排,笑容灿烂地伏在车窗上说:“祁善姐,行行好。我不胖,多我一个也不会太挤!”
祁善无奈,正待点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周瓒在他车旁大声叫她名字。祁善假装听不到,拉开子歉的车门,周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不悦地说:“你过来看看我的车!”
“不看。”祁善对付周瓒各种伎俩的方式是“不看不听不感兴趣”。
“我的座椅被你弄脏了,你不认账?”周瓒趁祁善有点蒙,揪着她去到他车旁,拉开门让她看。祁善凑得很近才发现浅米色真皮座椅的纹理里有隐隐红色痕迹。她讷讷道:“不会吧,我昨晚明明很小心。”
“我擦了半小时也没彻底弄干净。”见祁善脸红了,周瓒心知火候已差不多,扶着车门对子歉喊了一声,“你们先走,祁善要陪我去洗车!”
“小点声,你想整座山的人都听见?”祁善急得跺脚,她低头去翻自己的包,“洗车多少钱,算在我头上。”
“那不行!我一个大男人去弄这个太晦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痔疮。”
祁善明白了,他根本没打算讲道理。她甚至发现阿珑朝周瓒眨了眨眼睛,周瓒脸上是心照不宣的笑。这两个冤家什么时候又结成了同盟?说话间,阿标也坐进了子歉的车,说:“兄弟,也送我一程。我的车被隆兄用去送那批小妞了。在市区放我下来就行,谢啦!”
阿标给同在后排坐着的阿珑递了名片,热情地介绍自己。阿珑皱着鼻子挪到副驾驶。周瓒“好心”地过来,弯腰对一言不发的子歉说:“没问题吧,子歉?”
子歉用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看着他,随后发动车子,漠然道:“你高兴就好。”
周瓒含笑朝子歉远去的车挥手。
“你明知他会让着你,还故意那么做,不觉得羞耻?”祁善的声音和脸色都是冷冷的。
“上车。”周瓒心情不错地换了副墨镜,对身边的祁善说,“他在乎的话就不该让步。受不了?你跟了他,这样的罪有得你受!连秦珑这种小屁孩都会拿捏他的弱点。他最在乎的人根本不是你,也不是他自己,而是我爸——我成全他。”
祁善无法反驳。她与子歉相识也不是一日两日,所以知道阿秀叔叔对于子歉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怅然道:“没你那么自私寡情倒成了弱点。”
“换作我,秦珑她根本上不了我的车,她不敢。”周瓒刻薄地说,“连拒绝都不会的男人说到底不是懦弱是什么?周子歉希望所有的人都认可他,觉得他好,传到我爸那里,说不定会表扬他两句。这是缺爱的表现。”
“就你不缺爱,大家都挤破头来爱你!”祁善不无讽刺,系好安全带,说,“走吧,去洗车。”
“我只要我在意的人爱我就够了,不需要让所有人满意。”周瓒和颜悦色地找出一副墨镜,想要替祁善戴上,“这个点太阳大,当心晒成青光眼。”
“青光眼是眼压增高造成的。”祁善拒绝那副来路不明的女款墨镜,岔开话题问,“你不用送前女友?”
“谁?哦……你说朱燕婷啊!”
“你在这山上到底有几个前女友?”
“我得数数!这回来的人里跟我有一腿的可不少。”
“隆兄也算吗?”
周瓒开怀大笑,又回到祁善的问题上,说:“朱燕婷有保姆车,轮不到我送。她现在不大不小也是个明星了,怎么看得上我?”
他难得谦虚一次,话里却并无半点自惭形秽的意思。祁善说:“后悔了?”
“我不为发生过的事后悔。最多想通了,自然会有办法。”周瓒逗祁善,“都是老同学,也不多聊几句。我看你才是心里不是滋味。”
祁善也老实地说:“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当年一起生活在湖边的灰鹅不管有没有嘲笑过她,都好像成了反面的陪衬。童话是为主角而写的。”
“你哪儿是灰的?让我看看。”周瓒发现祁善并不觉得好笑,懒洋洋地收了手,打个哈欠。
“好好开车。昨晚又没干好事吧?知道西门庆是怎么死的?”
“没办法,太多人想跟我睡了。我怕她们打起来,关着门在房里打了一晚上飞机。你没听见动静?”周瓒的羞耻感淡薄得很,眼看祁善又要翻白眼了,他笑嘻嘻地哼了两句游戏的配乐,说,“放心,在善夫子的监督下我的道德底线又捡起来了。真的是打飞机,下回跟你比赛。”
祁善没有着他的道,板着脸说了句:“把低俗当有趣!”
山庄主建筑被他们抛在身后,驶出大门时,周瓒看到有几个服务员在焚烧垃圾。他不失时机地指着窗外问祁善:“你觉得那个服务员长得怎么样?”
祁善撇头看了一眼,反问:“你想说魏青溪的事?”
昨晚子歉在祁善房间逗留到她睡前方离开。关于他和青溪的往事,以及后来怎么分开,又是怎么偶然重遇的,他都对祁善一一说明了。
“小时候的事怎么能算数呢?”祁善对周瓒说。
相似的话青溪也用来安慰过自己。她站在冒着浓烟的垃圾堆前流泪,没有人会知道她在为一个决绝的背影而哭泣。青溪贴身的衣兜里有两样东西,从前是子歉送给她的叶脉书签,她特意拿到镇上的文印店做了塑封,这样就可以随身携带。现在多了一张银行卡,大小和叶脉书签差不多,也是他给的。
青溪从没有将他身边的女人取而代之的奢望。那天晚上,在她凌乱简陋的出租屋,子歉气喘吁吁地推开同样是赤裸着身体的她。他在青溪失望的眼泪里逐渐清醒,为自己干出的糊涂事而后怕。他说他的出身已经够不清白了,不能再找一个同样来路不明的女孩让二叔失望。二叔喜欢的儿媳妇是祁善这样:家世相当,知书达理,温和敦厚。更重要的是祁善深得二叔喜爱。子歉也不信王瞎子的胡诌,说什么祁善一定会是周家的儿媳妇。可他不信,别人信。假如他娶了祁善,他会是周家更名正言顺的儿子吧,二叔但凡把对祁善的亲近分一点给他,他就很知足。
重遇青溪,子歉心中也有涟漪。他可以不负责任地占有这个曾盘踞于他大部分快乐记忆里的女孩,然而正因为她是青溪,他不想再做伤害她的事。二叔当年的错让世上有了他,他不能容忍这样的错再一次延续。给不了青溪将来和承诺,他就要离她远一点。
离开青溪的出租屋前,子歉对青溪说,让她不要再接他的电话了,哪怕他喝醉后有可能克制不住地再与她联系,也别再给他机会。一个喝醉后才会想起她的男人不值得留恋。
山庄里再次正面遭遇,对子歉和青溪都是一场考验。子歉开始怀疑这件事有人在背后安排,三番两次遇上青溪轮值,他不相信这是巧合。子歉收敛心神,他的冰冷和戒备在青溪心中是万蚁蚀心。青溪远远地看着他对有资格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温情呵护,这也罢了,她不配,她认。可青溪咬碎了牙也吞不下他毫无根据的猜疑。只因为他在意那个女人吗?对方稍有风吹草动她就成了替罪羊。
青溪的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的关注、有限的家庭资源,每一样都需要去争取。她不是不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守护自己的利益。既然在他心里,她如此不堪,那她索性把最丑陋的那一面剥出来给他看。
准备离开山庄之前,子歉的手机收到了两张照片,那是来自同一角度的两张截图:简易的铁架子床上,两具年轻的躯体交叠在一起。图片画质粗糙,光线昏暗,连个正脸都没拍到,当作任何证据都实在勉强。子歉完全可以不认账的,可他还是去找了青溪。青溪那时在工作间整理碗筷,子歉蹲在她身边,与她视线平行。他不做声,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她的工作围兜上。
“这些钱我本来也是给你准备的,本想从山里回去就找个机会给你。别做这样的事了,趁年轻去学点东西,换份好工作。回老家也行,在镇上买套房子,做点小生意,找个好男人结婚。”他用手指蹭掉了她鼻梁上的一点灰,说:“我想看到你过得好。”
青溪一直没有停下忙碌的手,把洗碗工送来的餐具逐一堆叠整齐,白瓷的碗碟轻轻磕碰发出的声响如同战栗。他起身,他离去,她都没有看他,直到听见工作间的门被人轻轻带上。她忍住了号啕大哭的欲望,想叫住他,说:“阿谦,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连看到你皱眉也舍不得。”摄像头是青溪为了防止舍友手脚不干净在夜市上淘的,五十块。她发现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截了两张最清晰的存在手机里,也只是为了证明这些年来,他也有过离她那么近的时刻。
可是她喊不出口。因为她的阿谦在头也不回地离开小村庄的那天,背影已被山风吹散。他成了周子歉,一个陌生的姓氏,一个陌生的人,怀着陌生的歉疚。
青溪留下了那张银行卡。她缺钱。她父亲死后,她再也不想回去,可每个月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家里人,她妈妈腰不好,家里要建房,弟弟还要读书。
青溪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本是为了来找她的阿谦。从前她家里开一个小小的酿酒作坊,他常常替家里人来打酒。青溪每次会多给他两勺。熟了之后,她喜欢搬一张板凳在村里的地坪上剥玉米,一边听老头子用方言说三国,一边看他拿着弹弓和别的男孩打闹嬉戏。他跑远了,她也提着小板凳跟上去。他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板凳”。
后来他们长大了,在她家无人的酒窖里,青溪叫他仰着头,她手持竹子做的酒筒往他嘴里倒,嘴里“咯咯”笑个不停。他酒量好得很,酒窖里长大的青溪都比不上他,当他喝得面红耳赤,看她的眼神也会变得迷离。青溪好几次趁他打盹,偷偷亲他的嘴,还有长而密的睫毛。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她快十六岁了,山里的女孩早熟,她等着,开春的篝火夜她要亲口问问他到底以后要不要娶她。可是春天还没到,他就离开了家。两年后,青溪听说他随城市里的家人回来祭祖,她在乡上的中学上课,翻了一座山回来找他,只看到汽车远去扬起的烟尘。
高中一毕业,青溪揣着两百二十块钱从家里偷跑出来,按照从他大伯母那里套来的地址四处问人,总算找到了他的新家。他连通信方式都没给她留,可青溪不信他会彻底忘记了从前的事。保姆把青溪拦在院门外,任她说破了嘴皮也没给她电话号码,也没有让她进屋。保姆说,一切等到家里的主人回来再说。
青溪等到了下班回来的周启秀。看在是同乡的分上,周启秀让保姆给青溪煮了一碗面,还给了她一千块钱。可他听说小姑娘是来找子歉的,只说子歉大四了,在外地的分公司实习,一时半会回不来,绝口不提他的联系方式。
青溪当时就有些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他画一样的新家,捏着多出来的一千块,满心迷茫,不知该往哪去。在街口,有人从后面追了出来。他长得和阿谦有几分相像,也许比阿谦更好看,笑起来眼里像有花儿盛开。他给了青溪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周子歉的联系方式,还有他自己的。他说如果青溪有需要,他说不定能帮上忙。
最后青溪也没有给子歉打电话,那时她脆弱的自尊心反复向她提醒,如果他有心找她,根本不会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青溪起初找了份发廊的工作,日日在城中村的小屋子里替人洗头。有一天她遇到了动手动脚的男顾客,老板却问她愿不愿意给客人做“保健”,每次给她五十块钱。她从工作了半年的小发廊里跑了出来,发现工资也忘了要。入夜,她在街口的小摊要了一碗牛肉面,花了六块钱的面里只有三片薄薄的牛肉。为了这个,青溪和面摊的老板娘大吵一架。她赢得了胜利,老板娘骂骂咧咧地给她加了两片肉。青溪吃着吃着,尝到了泪水的咸味。她才二十岁不到,这城市每一个繁华的街口她都无心细看,同龄的女孩子正在缠着男朋友买咖啡,为看哪一场电影而苦恼,她却像一条流浪狗一样为了两片肉差点和别人打了起来。
青溪按照那个数字古怪的号码打通了周瓒的电话,那时他已回了加拿大。周瓒给了青溪两个选择,去他朋友的餐厅打工,或者去KTV里做小妹。青溪问哪一个工资更高,后来她选了后者,在周瓒的联系下去了隆兄的KTV,一待就是四年多。这四年里,她从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姑娘变成了伶俐的资深员工,依旧没有多少钱傍身,但她吃得起牛肉面,也不再在街口茫然失措。
周瓒回国后来找隆兄,还见过青溪几次,对她始终友善。青溪一度认为周瓒是从天而降的大好人,身上带着光环。青溪曾想,她若能傍上周瓒也不错。周瓒虽是风流二世祖,但起码少年英俊,靠着他的家底也不会活得太差。可惜他滑头得很,好几次她以为近在咫尺,可他偏不上钩。青溪渐渐死了那条心,他那样的人,即使得手了,她也只有被玩弄于股掌的份。她的第一次稀里糊涂地给了某个烂醉的顾客,对方事后给了她四百块。她不卖身,但钱不咬人,她用那笔钱买了一盒漂亮的眼影,还独自去吃了这辈子最奢侈的一顿饭,从此也不抗拒给自己一点欢愉。只是周瓒当初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心,这成了青溪心中未解的谜,她越来越好奇。终于,在子歉交上新女朋友之际,青溪派上了用场,周瓒安排了她和子歉的偶然重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青溪想还了周瓒这个情,何况心里存着对子歉几分怨怼,她没有让周瓒失望。子歉从重遇她的那一天起,震惊之后再也没能释怀。然而青溪忘了,她毕竟是爱着子歉的,她一天天靠近他,初衷和那一点点怨怼都已不再重要。周瓒似乎有了新的打算,也不再过问青溪的近况。青溪怀揣着窃喜和从未灭尽的心火等待着子歉,她陪着他,想看到从前那样开怀而爽朗的笑重新出现在他脸上。可他也用一笔钱来打发了她,还说,想看着她过得好。
“哪个蠢货让你们在这里烧垃圾?”隆兄捂着鼻子气急败坏地赶来,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山庄经理。其余几人纷纷住手,垂着头等大老板发飙。只有青溪还神游一般把落叶往火堆里扫。
“她是谁?是聋子吗?哪里来的废物,你们想呛死我?”在自己的地盘上,隆兄还不信有人敢跟他对着干,不等经理出手,自己抢先一步夺下了青溪手里的扫帚。
青溪回头,隆兄竟被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唬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