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跟封妙琴为什麽上床吗?」
再见到林逸舟,我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人的缘分已经耗尽了。给不了彼此幸福的人,就算住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街道,也可以终身不。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皮肤还是泛着因为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他低着头在玩手里的ZIPPO,那个样子就像一个找不到夥伴的小朋友。
要很多很多年之後,经过时光的洗涤和净化,我才晓得为什麽当初我对他的感情会那麽深沉。
他不是没有优点,他从来不以自己是纨裤子弟为荣,大是大非面前他分得清楚,他内心有些很童真的东西,他时常会跟路边那些弹着吉他或者拿着画笔的人聊天,他尊重每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这些不是我爱他的原因,也不是我放不下他的原因。
我对周暮晨,是年少时少女对异性的仰慕;我对许至君,是弱者对强势关怀的感激与崇拜;唯有对林逸舟,除却爱慕和崇拜之外,还有一种怜悯。
他孤独,但是一旦掺杂了怜悯,就完蛋了。
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这麽久不见之後,我脑袋里第一个想的不是他的封妙琴,也不是我的许至君,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林逸舟,你又瘦了。」
他笑了一下,说:「你一直把我放在黑名单里,我打不通你的电话。」
然後他在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乾脆利落地拉起我的手就往他的车上拖,我一边使劲想要甩开他的手,一边担心手里提着的给许至君的礼物会被打破。
没用,我说过,我再野蛮我也是个女的,我的力气没他大。
他像土匪抢良家女做压寨夫人一样把我绑上了车,车发动的时候,我索性不挣扎了。
我冷笑着想,他还能把我怎麽样?
他开车比从前更嚣张了,尽管我系了安全带还是完全没有安全感,窗外的景色刷刷地倒退着,我并没有看到後视镜中,许至君的车紧紧跟在我们後面。
林逸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起曾经无数个深夜,他的车驰骋在郊区宽阔的马路上,我坐在旁边,理智被摧毁得灰飞烟灭,那个时候我觉得在这个人身边,死亡都不可怕。
我闭着眼睛,轻声说:「你迟早要死在这辆车上的。」
如果说,我这一辈子有什麽後悔的事,那就是我说了这句话。
那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个词语,叫一语成谶。
如果要我付出任何代价去换回我曾经口不择言说出的这句诅咒,我都愿意,哪怕,这个代价是我的生命。
林逸舟停好车之後,拖着我进了电梯,我已经是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死样子了,我蹲在电梯里看着表示楼层的数字一个个地上升,我真心希望此刻电梯坠毁,我们同归於尽。
他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气息,曾经多少次,我觉得人生痛苦无望的时候骂我想要来到这间房,想要呼吸一下这里的空气,才觉得自己不会活得那麽窒息。
客厅里摆着冰壶,吸管,锡纸,火机。
我绝望地看着他隐没於黑暗的面孔,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他。
在某些方面,林逸舟是我的老师。
是他告诉我吸毒的概念。所谓吸毒,就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采用不恰当的方式使用了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
是他告诉我,毒品分为合法毒品和非法毒品,像烟丶酒精,那些国家贸易管制但是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就是合法毒品,而他平时玩的那些,冰毒丶麻古丶K粉,就叫非法毒品。
有时候,我会觉得,那真是一些模糊的概念。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灰色的地带,灰色的人群,通过一些极端而偏激的方式,获得一点短暂的快感。
林逸舟玩那些东西从来不瞒我,说来也是我犯贱,我明明对他的一切缺点都了然於心,可我就是不能不爱他。
我不是没有劝过他,有时候他看一看我的眼神就能明白我的忧心,可是他管不住自己,他就是个狂妄任性又目空一切的人。
我听说像他们那样的人其实都有很重的疑心,没办法,到底还是怕,可是他跟他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避讳我,後来无意间我才知道,是因为他跟他们说:「她是我的人,绝对靠得住。」
「我的人」,我为了这三个字激动得都要产生幻觉了。
但是他从来不许我碰那些,他总是对跃跃欲试的我说:「你跟我们不一样。」
那次他「嗨」大了,所有人都「嗨」大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了的,他忽然对我说:「你到底喜欢我什麽啊?」
我哈哈大笑,我说:「你什麽我都喜欢啊。」
等他清醒了之後我跟他说起这件事,他死活都想不起来。
後来我才知道,吸毒之後的一段时间,人是会失去记忆的。
所以,他不记得他问过我那个问题。
那时候我们真好,那时候我们每次见面,每次在一起,都像是生命中最後一次相见,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所以在一次一次不遗馀力地急速狂奔之後,我发现,我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我走过去,仰起头看着他,我问他:「你到底要怎麽样?」
他看着我,说:「我跟她分手了。」
忽然间,我不能抑制地大笑起来,寂静的房间里我的笑声让我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我笑了很久很久,眼泪都笑出来了才勉强收住这凄厉的笑声。
我指着他问:「关我什麽事?」
他一把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发抖。
他说:「程落薰,我们重新开始。」
他永远都是这个鬼样子,即使他後悔了,即使他也畏惧了,即使他终於明白我已经跟着别人走了,但是打死他他也不愿意承认。
我太了解他了,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里空荡荡的,真的是空荡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知道我能留住的只是这一时,我留不住他一世。我爱这个人,可是他是断线的风筝,他是冉冉升空的孔明灯。
我什麽都不是,我只是被他遗留在地面上的人。
在黑暗而寂静的房间里,我们厮打起来。
应该是我先动的手,又或许是他,到底是哪一句话触及了对方的死穴,或者只是因为我极力保护那瓶「回声」的姿态激怒了他,我实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什麽时候积攒了这麽多的怨恨,就像两座喷薄的火山,岩浆迸发,地动山摇。我也从不知道原来他会打女人,我也没想到我扇他耳光他会还手。
我开始口不择言地骂他:「你这个变态。」
他也疯了,大声地喊:「反正你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我们像两只在密室里找不到出口的困兽,彼此伤害成了唯一的情绪出口。
不知道打了多久,打得满室狼藉,连我原本要送给许至君的生日礼物都打碎了,「回声」的香味如此浓烈地迎面袭来。
我忽然惊醒了,我在这里干什麽?
我不是说过要跟许至君在一起吗?我怎麽会跑到这个人家里来把自己弄得这麽狼狈?
清醒过来之後我马上冲进洗手间洗了个脸,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後穿过客厅想夺门而出,可是盘膝坐在地上的林逸舟,他一句话就让我停下来了。
他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跟封妙琴为什麽上床吗?」
那是林逸舟的二十一岁生日,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父母一起过他的生日了,况且男孩子本来就对这些就不像女孩子那麽上心。
比我对这件事更上心的女孩子,是封妙琴。
她知道我跟林逸舟很亲密,但也知道我们并没有在一起,所以按她的说法是:她只是争取自己的爱情,并没有横刀夺爱。
在我还傻乎乎地在学校里照顾谭思瑶的时候,封妙琴已经敲开了林逸舟公寓的门,她没有带任何生日礼物,她自己就是她预备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黑色的雪纺连衣裙下面,是她精心挑选的新内衣,豹纹图案,传说中能秒杀任何男人的制胜法宝。
其实没什麽手段,利用的不过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已。
她趁林逸舟不注意的时候用他的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然後走进他的卧室,脱掉了身上的那条雪纺裙。
当时林逸舟背对着她在玩魔兽,听到她叫他的时候头都没有回,甚至没有搭腔。
封妙琴想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关掉了显示器,在林逸舟还一片茫然的时候,仅仅只穿了内衣的她蹲了下去……
「那种情况下,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推开她。」这是林逸舟说的。
「放屁,是你自己禽兽不如!」这是我说的。
我蹲在地上大声地喊:「只是要一个女人跟你做爱吗?我也可以啊,你想玩冰火几重天那些把戏我都可以去找个鸡学会了伺候你啊!」
我不要脸了,我不要尊严了,话怎麽伤人我就怎麽说了。
当我知道封妙琴居然不过只是利用色相诱惑了他,而轻易颠覆了我珍若拱璧的爱情和信任,这叫我情何以堪?
因为这侮辱而失去了理智的我扬起手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我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麽大的力气,他的脸颊马上出现了五个手指印。
可是为什麽耳光扇在他脸上,我的心,却很痛很痛。
说不出来的痛,无法言说的痛,我以为经历了那麽多事情之後,我对疼痛已经没有什麽感觉了,为什麽此时此刻我的胸腔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撕裂着。
过了很久很久,外吹进来一阵风,烟灰被吹得散了一地,我叹了口气:「林逸舟,不管怎麽样,都过去了,这些事情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转过脸去,不忍心看着这满室的凄清和悲怆。
我站起来,轻声对他说:「保重。」
就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许至君面无表情的脸。
★[2]我需要钱,程落薰,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个运气,可以钓到有钱的男朋友!
看到许至君的第一眼,我就呆住了,完完全全不知道要怎麽办了,他的目光像火炬一样直射在我的脸上,更像是炙烤着我的灵魂。
他的口气,从来没有如此冷漠过:「你有没有受伤?」
我胡乱地点头,又胡乱地摇头,我已经完全不晓得要怎麽面对这个场面了。在那一刻,我很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可是我自己都很难说清楚我到底在害怕什麽。
我正慌乱得不只如何是好的时候,林逸舟走过来了。
我这才看到他的脸上脖子上都被我的指甲抓出了血痕,而我再看看我自己,一点淤青都没有。
他并不是真的跟我打,那几个耳光根本没有力度。
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当着这两个人哭,这简直比要我去死还要让我难受。
林逸舟冷冷地看着许至君,许至君也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正面彼此,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我牵起许至君的手,几乎是用哀求的语说:「走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林逸舟就先开口了:「程落薰,你今天走出这个门,以後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又会心软,又会退让,又会妥协,然後我们又继续陷入一场拉锯战,两个人又继续进退维谷。
以前,是因为懂得,所以爱;是因为懂得,所以任他反覆伤害。
以前,这是一个多麽伤人的词。
他还太年轻,年轻得不知道要怎麽专心爱一个人,年轻得不知道很多东西在拥有的时候就应该珍惜。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一次我真的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慌张,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坚定。
我站在许至君的身边,声音很小,但很清晰:「那就这样吧。」
许至君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又立刻回复自然,他对林逸舟说:「你自己说出来的话,你要做到,我不想以後再看到你跟我的女朋友有什麽瓜葛。」
我们一直走到电梯门口都没有听见林逸舟关门的声音,电梯门观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听见我的心里,有些什麽东西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彻底敲碎了。
许至君并没有让我上他的车,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我从不知道有人发脾气是这样的,不骂人,不打人,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就足够让身边的人心惊胆战了。
我看着他,很茫然,他到底要怎麽样呢?
他低着头,不看我:「我原本想去接你吃饭,结果看到你上了他的车,看得出你不是自愿的,但我想你如果一定要挣脱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吧。」
他的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就这麽一两句话,他那麽不客气地戳穿了我的借口。
是啊,如果我自己真的很坚决,那林逸舟他有什麽办法把我带走?
许至君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跟在你们後面,看他开车开得那麽快,担心你们会发生什麽意外,并不是故意跟踪你们的。
「你们上去之後没有关好门,我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犹豫之间才会听到你们所说的一切,这是我不够磊落的地方……
「落薰,你跟着我走或许只是意气用事,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好好想清楚吧,不必因为别的原因跟我在一起,你也很清楚,我并不是除了你之外不认识别的女孩子。」
他後面那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是字字重千斤,我看着他独自上了车,绝尘而去,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是什麽意思呢?
他的耐心终於到了极限?
我一个人恍惚地走在路上,短短几年的青春,原本素白纯良的底色,路过的人一人踏上一脚。原本纯净得像块玻璃的心,被一次一次狠狠地摔掷在地上。
我蹲在地上,呼吸是那麽困难。
我听见一个声音带着试探的口气叫我:「程落薰?」
我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太阳,光线太强烈了,我睁不开眼睛。
这个人蹲下来扶住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好像很不舒服啊。」
他没有说错,我真的很不舒服,我觉得我马上快要晕倒了,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听见自己虚弱地问:「你是谁?」
这个名字穿破往事逆袭而来:「我是周暮晨。」
我们坐在冰室的角落里,我很抱歉地对他笑:「人老了,老眼昏花,你别介意。」
他笑着看着我说:「在学长面前说自己老,我看你是欠打。」
恍惚之间,我觉得他好像真的只是我一个学长而已,我们过去没有一点别的纠葛,所以如今云淡风轻地坐下来谈谈各自的生活。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了,曾经他色厉内荏地跟我说过:「你要真想为我做什麽,就是再也别来骚扰我」的话。
其实并没有到那个程度吧,对我的厌恶,仅仅是出於彼时对孔颜的爱护吧。
我那时还太锋利,就像一把剑一样,出鞘必伤人,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在爱情当中其实也很需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个下午我们说了很多,他说整个暑假他都没有出门,就是今天出来买东西,这麽巧就碰到我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高三的时候曾经一个人跑去看过他。
那不仅是仪式上的告别,同时也是情感上的彻底割舍,当时的我,以为只要放下他,我的人生就会翻开新的篇章,未来全是美好。
我太傻了。
我本来想问他,你现在还跟孔颜怎麽样?可是我觉得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就会牵扯到很多很多我们可以掩埋的回忆,可谓是我还是决定闭嘴。
我没问过他的感情生活,他却开玩笑问我:「谈恋爱没有?」
一时间,我不晓得要怎麽描述我的处境,这沉默让他误会我至今单身,於是安慰我:「没关系,你是高处不胜寒,不像我这样的人,我是低处纳百川。」
我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真的放不下吧,爱已时过境迁,恨已沧海桑田,我们终於有这麽一天像老友一样坐下来说说生活,说说天气,说说当季流行什麽搭配,说说某个牌子的鞋子又贵又丑。
可是我们不提当年,我们不提那些惊心动魄的从前。
分开来的时候,他忽然正色对我说:「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觉得你长大了,这几年我一直想,如果你当初不是遇到我,也许你会幸福很多。」
我被这句话弄得有点惆怅,於是也就口无遮拦地回了他一句:「你现在说这些,晚了。」
就算没有遇到他,也未必就会幸福吧,人生只有一个,没法活出那麽多假设和可能。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之一的阿佳妮曾经说:总有一个人狠狠教训你,让你知道你是谁。
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另外一个人,狠狠教训我,让你给我知道我是谁。
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有一点奇怪,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解地看着他:「有什麽事就说啊。」
他皱了皱眉,问了一个让我很吃惊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康婕现在在酒吧做事?」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补充道:「我前几天跟几个朋友去酒吧玩,看到一个女孩子很面熟,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是还是觉得是认识的人,结果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在门口跟别人说话,我才确定是康婕。」
怪不得……
我脑袋里突然像一盏灯泡一样亮了,怪不得每次晚上叫她出来散步她都不肯,怪不得每次白天见她她都无精打采。
「原来是去酒吧做服务生去了。」我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周暮晨的表情十分吃惊:「服务生?不是啊,她是在陪酒啊!」
当天晚上我把康婕从酒吧里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我让她去洗手间把喝下去的酒吐出来,她痛苦地摇头:「我已经吐了两次了,再吐胃就要穿孔了。」
我扳正她的脸,她脸上的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睫毛膏晕开之後两只眼睛就像被人打过一样,还有眼皮上那被我嘲笑了好多次的蓝色眼影也花得不成样子了。
我问她:「为什麽?」
她推开我:「我需要钱,程落薰,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个运气,可以钓到有钱的那朋友!」
我难过地看着冲到路边剧烈呕吐的她,为什麽会这样,几年前还会因为爬到人家房顶上看夕阳,看鸽子就觉得很快乐的我们,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走过去,平静地文问她:「你需要多少钱?」
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别问了,救急不救穷,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我仍然固执地问她:「你需要多少钱?」
她突然火大了,一把推开我,怒气冲冲地对我吼:「叫你别问了你他妈的听不懂啊,不是我需要钱,是我妈需要钱,她要是拿不出钱来那个男人就会打她你懂不懂!」
我从没见过这麽激动的康婕,她吼完我之後就跑过来抱着我很大声地哭,我木讷地任由她抱着,四周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抬起头来看着深蓝色的夜空,这座城市怎麽会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我一直在吧台坐着等康婕下班,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那个叫阿龙的男人。
原来男人的猥琐也可以跟长相无关,那是一种由内心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叼着廉价的白沙烟,口里嚼着槟榔,说话的时候整个身体一直在打摆子。
康婕冷冷地对他说:「说了过两天才发钱,你别跟苍蝇见了屎一样好不好。」
他并不计较康婕的恶劣态度,还笑嘻嘻地说:「行啦,这两天我有个事做,不急啦。」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前去拖着康婕就走,我气鼓鼓地想要是那个龌龊的男人追上来老子就一耳光扇死他。
好在他还算识趣,并没有跟着我们来吃夜宵。
长沙的夜生活是从午夜十二点一直到凌晨三点的这座城市似乎永远都是这麽热闹,热闹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只有体会到了这些热闹,才能明白这座城市的真实。
康婕一边吃着米粉,一边对我说:「那天你在我家说,就算没有人爱我,最起码我自己还可以爱我自己,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她说:「落薰你看看周围的这些人,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敢说自己活得很幸福?每个人都有欲望,欲望是无休止的,当能力满足不了欲望的时候人才会痛苦。」
她说:「可是,还有这麽多人依然活着,就像这座城市一样,七十年前的文夕大火把长沙烧得精光,但是你看,七十年後的长沙依然这麽欣欣向荣。」
她说:「落薰,这座城市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这天晚上的康婕根本不像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她简直像个哲学家,我默默地吃完了面前的肉饼蒸蛋和排骨粉,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麽。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我给许至君发了一条短信,我说:「许至君,对不起,可能我也还没学会怎麽珍惜一个人。」
我想,他要是不回我了我以後就再也不去打扰打扰他了,三分钟之後,我的手机亮了。
他在电话那头说:「懒得跟你发短信,记得买生日礼物。」
但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在他生日那天,命运送给了我一份生命不能承受的大礼。
★[3]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刺青爱人,大火不能熄灭,众水不能淹没。
如果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後,来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见到了传说中的孟婆,我一定会向她要一碗孟婆汤来喝。
如果前尘往事的记忆真的可以因为那一碗汤而悉数遗忘,那未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我想要忘记我曾经遇到过的那个人。我想要忘记我们在黑暗的房间那些沉默地对峙:我想要忘记我们彼此曾那样不遗馀力地互相伤害;我想要忘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摁掉了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打给我的那通电话。
林逸舟,我想要忘记你。
可是,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怎麽可能忘记你?
许至君生日的那天上午,谭思瑶面色凝重地跟我说:「落薰,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对她翻了个白眼:「你说啊,你说啊,有什麽不好说的。」
看着她那麽欲语还休的表情,我以为她是估计我们三个人尴尬的身份,所以迟疑着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帮许至君庆生。
可是她一开口我就傻了,她说:「本来我看你好像也放下了,不想再提起那件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又觉得你有权利弄清楚一切来龙去脉。」
我脸上本来轻松的表情也变得僵硬了,我跟她认识这麽多年,彼此之间也有一种默契,我很明白她说的那件事情是什麽。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甚至连问都不敢主动问,只能被动地等着听她揭开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紧抿着嘴唇,眼神中有强烈的不忍,可是,终於,她还是说了,她说:「落薰,你那些照片,我怀疑,是封妙琴拍的。」
就像五月的晴空突然一个炸雷,我原本趋於瓶颈的世界在顷刻之间,又乱了。
谭思瑶陪我一起去找封妙琴,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担心地问:「你一直在冒冷汗啊,你没事吧?」
我很努力地对她挤出微笑想要告诉她我没事,可是她看到我的笑之後脸上完全是於心不忍的表情,如此,我便懒得伪装了。
如果真如谭思瑶所说,做那件事情的人是封妙琴,那我很明白她的动机是什麽。
封妙琴已经不屑掩饰对我的憎恶和反感了,从她的眼神中我已经得到了确定,但我仍然想要她亲口承认。
谭思瑶用她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质问封妙琴:「我知道是你,那次你来我们宿舍借用洗手间,当时我也没想那麽多,前几天我整理电脑里的照片,无意中看到有一张我的视频截图里你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事情很蹊跷,无缘无故你来借我们宿舍的洗手间干什麽?」
封妙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借洗手间当然是上厕所,我宿舍的人霸着厕所难道我就该憋死吗?」
谭思瑶看着她,忽然笑了:「我对照片视频截图的时间查了课表,那天的选修课是中外广告评析,你三个室友都选了这科,只有你没有。」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我看着谭思瑶一脸笃定的申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封妙琴理科哑口无言,她看了看谭思瑶,又转过脸来看着我,在这一刻,我彷佛已经听到了她亲口承认。
忽然之间,我一路积攒的所有力气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我之前想过,只要她承认了,我不把她生吞活剥了我就不是人,可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就算我杀了她,又能挽回什麽?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个高中的时候我就认识了的女孩子,从前我只是觉得她很虚荣,很拜金,小家子气到有点可笑的地步,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呢新有那麽多歹念。
我问她:「封妙琴,你怎麽……这麽下贱?」
她怔了怔,忽然轻蔑地看着我笑:「程落薰,说道贱,我觉得我们半斤八两,你觉得呢?」
我被她这句话问住了,是这样吗?她说的是对的吗?
她冷笑着问我:「不是只有你可以跟他上床的,我也可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我跟他上床?
我跟林逸舟在一起的所有片段一帧一帧地展开,我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我在他的卧室里,为了让他看到我胸口的刺青,我只裹了一条宽大的浴巾。
似的,没错,後来封妙琴冲了进来,她以为……
原来是这样……
我笑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什麽都可以不去计较了。
我看着眼前面容狰狞的封妙琴,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她如此可笑。
我们之间也算是缘分吧,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虽然很多人都不喜欢她,可是我并没有多讨厌她。
她大概也是真的很喜欢林逸舟吧,也许,还包括了他的钱。
喜欢一个人,难免近情情怯,难免会将真心表达得那麽拙劣。
就像罗素然说我的那样,落薰,你只会用最艰难最辛苦最笨的方式去爱人。
我们这些人,通通爱得太笨了。
去跟许至君碰面的路上,谭思瑶一直默不作声,我拍拍她的手,她嘟着嘴埋怨我:「是不是真的就这麽便宜她啊!」
我沉默着,不晓得怎麽回答她。
她叹了一声,又轻声说:「不过你的个性是这样,你不屑记仇。」
她这句话倒是让我笑出了声,这些年的相处真不是白费的,她确实很了解我。
与其说我豁达,不如说我是懒得记仇,无论经历多少痛苦,我始终坚信,我们的生命应该由更多美好而不是苦难的回忆组成。
就像我在周暮晨之後遇见了林逸舟,在林逸舟之後,我遇见了许至君。
也许我这麽说很傻,很幼稚,但是我真的依然相信爱情,我永远相信爱情。
我和谭思瑶是最後到达海鲜酒店的,许至君旁边的位子给我空着,谭思瑶故意气鼓鼓地说:「那个位子以前是我的。」
我也不甘示弱,回敬了一句:「有本事你现在抢过来坐呀。」
一桌人都看着我们笑,在众人不明就里的笑声中我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默契地将上午那件事缄默於嘴角。
许至君拿到我送他的礼物之後挑起美貌,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那意思我很明白:我就知道你送不出什麽新意。
我管他那麽多,先吃鲍鱼要紧。
一只一只小鲍鱼在高汤里翻滚,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将它们掠夺到我面前的碟子里,鲍鱼还没解决,我又瞄上了谭思瑶面前的螃蟹,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提醒我要注意仪态。
我没有仪态,我是个乡霸,就算每天给我吃鲍鱼也不能改变我是个乡霸的事实。
晚上的活动很恶俗,还是泡吧唱歌,我打了一个饱嗝之後冷眼看着许至君:「没创意。」
他朝我晃了晃那瓶我新买的「回声」,我立刻噤若寒蝉。
我真的没什麽资格鄙视他。
我喝了很多很多酒之後摇摇晃晃地去洗手间,黑暗之中不知道被什麽东西绊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我一声尖叫还没出口,李珊珊眼明手快把我拉住了,暗沉的灯光之中,我看到她紧蹙的眉头。
对着镜子扑了几下冷水,我看到我整张脸都是绯红的,更可怕的是连眼眶里都是红色的。
她轻声说:「林逸舟打电话给我了。」
我对着镜子发呆,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不要跟我说。」
她用脚上那双八厘米的高跟鞋碾灭了烟蒂:「嗯,我明白。」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他今天晚上『嗨』大了,我劝了他好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我苦笑一声,人都是这样,恃宠而骄。
以前我的手机总是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就是怕他哪天半夜三更发神经找不到我会着急,後来我一度暗自嘲笑过自己,找不到我,难道不会找别人吗?
话是这麽说,但是哪一次他的电话一飞来,我不是急匆匆地就赶过去?拦不到的士的时候我诊治觉得我需要一把哈利波特那样的扫帚。
可是,是他自己亲口说的,我们以後不再有任何关系。
况且,今天,不行,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找我,我都不能去。
我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我对李珊珊说:「你负责看着我,绝对不能让我走。」
她凝视着我,良久,重重地点点头。
李珊珊并没有履行她的承诺。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酒吧出来要转战钱柜,我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那个熟悉的音乐一响起我和许至君的脸色同时变了,可能是我们脸上那种尴尬的神色都太明显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嬉笑打闹,把目光投射到我的手机上。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面面相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我们已经交换了无数个信息。
我的目光也许出卖了我的心,我并不是那麽坚定,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我始终偏向另外那个人多一点。
许至君第一次那麽强势地对我做了一件事——直视着我的眼睛,摁掉了电话。
有那麽一瞬间,我想要大叫,我想要质问他你凭什麽。
可是我什麽都没有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日我选择了跟着他走,我已经回不了头。
我们还没有走到停车场,李珊珊忽然像疯了一样冲上来,她手里还握着手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她摁住我的肩膀,面孔是死灰一样的颜色。
她说:「落薰……你听清楚,林逸舟飙车,发生了意外。」
她说完这句话之後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看着全身颤抖的她,我整个人就像被一个大木棒重重地砸了一下,眼前直冒金星,耳朵里是巨大的轰鸣声,轰鸣之中又想有尖锐的东西在撕扯我的耳膜。
我全身发冷,我口乾舌燥,我热泪盈眶,我真的觉得是我听错了。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跟李珊珊两个人,我们在沉默之中,已经完全无法理智的对话了。
许至君一声吼起:「还发什麽呆,一起去!」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车上的人全都屏息看着我,李珊珊在小声啜泣,我没有开口问她一句话,我心里已经有一种非常非常不详的预感,我很怕我一开口就会成真的。
思绪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温莎KTV吧,我匆匆忙忙奔向洗手间,迎头跟他撞上,那个时候的我怎麽会知道日後我们的生命会有残酷而暴烈的纠葛。
我想起我们真正认识的那天晚上,他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麽俗气的一句话却让我无端地就湿了眼睛,这个地球上有几十亿人口,我们相遇的几率是几十亿分之一,纵然这麽渺茫,我们还是遇见了对方。
我想起我曾经赴汤蹈火的勇气,因为爱着他,在知晓他那些绯色传说之後,心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馈赠给我的所有美好,温暖,以及不堪。
我想起我们在大雨滂沱的黄昏见面,他撑着一把格子伞,他的左耳耳垂上有一枚卡地亚的耳钉,他的笑容那麽落拓又寂寞,他说,生不对,死不起。
我想起在黑暗的房间里,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投射在他嶙峋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是无限的哀愁,窗外万家灯火通明都化为虚有,他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
我像一个爱情中的拾荒者,事无巨细地收藏着关於他的点点滴滴,我把他供放於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满怀虔诚和真挚,即使不为人知,但是我明白,这个角落永远只为他保留。
现在这个角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轰炸得翻天覆地,我按着胸口那个刺青,终於忍不住泪如雨下。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刺青爱人,大火不能熄灭,众水不能淹没。
许至君从反光镜里看着我,脸上是无比沉痛的表情,可是深陷在回忆之中的我,已经无暇顾及。
我怎麽会知道,在两个小时前,在李珊珊跟他说「今天是落薰男朋友的生日,你别来烦她了」之後,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几乎窒息。
他的回忆飞到很久以前,妈妈带着他,在某间酒店里,将偷食的爸爸捉奸在床。
他那时候那麽小,不堪的场面像烙印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是从那天开始,他就不相信爱情了吗?
他交过很多女朋友,她们每一个都说自己很爱他,可是他无论跟哪一个在一起,都仍然觉得孤独。直到遇见那个叫程落薰的家伙。
她也很孤独吧?
可是她的爱就是那麽简单,非黑即白。他是贩夫走卒,她爱他;他是花心浪子,她也爱他。
她到底是太懂得爱,还是太不懂得爱了?
就在此刻,他的手机响了,有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飙车。
他想了一下,说好。
电梯出了点问题,他决定走楼梯下去,他之前吸食的药物开始发生反应,他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他没有想到,他这次出去之後,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开车从来不系安全带,车开得太快了,太快了,他就以这样的急速冲向了他生命的终点。
当他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那辆的士而将方向盘打向左之後,他整个人从车窗里飞了出来之後,那一瞬间,他脑袋里想起的,是程落薰的脸。
她看着他,无声而剧烈的哭泣的脸。
在最後的意识丧失之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用流着血的手摁下了快捷键「2」,电话响了两声之後,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告诉他,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没有稍後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拨打这个号码了……
到了这一刻,他终於明白,他一直都是爱她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4]从前的长沙,是一张彩色照片,以後的长沙,是一张黑白照片。
赶到医院门口就看见林逸舟的几个朋友,他们刻意避开了我转向李珊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什麽都听不到。
在李珊珊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急速下沉的感觉,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了。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他用到那个阴森残忍的字眼。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宣判他的生命消逝这个事实。
李珊珊每走一步,我就往後退一步,我很想大声地叫喊,或者是痛哭,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我却什麽都做不了,她冲上来抱着我,早已经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很久,她说:「落薰,落薰,你要挺住……我们来晚了……」
在所有人担忧的目光中,我推开她,轻声但是坚定地说:「再晚也要见一面吧。」
他们都拉着我,所有的人都来阻止我去见他,我不知道跑从哪里来了那麽大的力气,挣脱他们,甩开他们,那些人又一哄而上,想要拦住我……我很委屈。林逸舟,这些人是什麽人,为什麽不准我见你?
林逸舟,我只是想见见你,为什麽不可以?
没有人拉得住发疯的我,最後我听见一个声音说:「让她去吧。」
在所有人缩回手的那一刻,在我拔足狂奔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这个人一眼。
我永远也不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许至君,他站在万人中央,在这一刻,寂寞如雪。
躺在太平间的这个人是谁?
当医生问我是以何种身份进去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已经完全疯了,我身边这些人也疯了,没有人纠正我这个荒唐的说法,包括许至君,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一个人走进这间阴冷的大房子,我什麽都不怕,我跟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吵醒他。
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等到天亮了,他就会醒来,继续跟我吵吵闹闹,也跟别的女孩子眉来眼去。
我要自己记得他的一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刺青,所有所有,都不能遗漏。
我跪在地上,整个世界在我身後轰然倒塌。
是这样吗?林逸舟,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意义。
从前的长沙,是一张彩色照片。
以後的长沙,是一张黑白照片。
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我劝过你那麽多次,叫你不要玩那些新型毒品,叫你开车不要开那麽快,你总是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你总是以为你还年轻,就应该张扬,应该跋扈,应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现在好了,你永远都不会苍老了,你将永远这麽年轻下去。
可是我呢,我怎麽办?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就是我们的写照。
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了你,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在我晕倒之前,我做了最後一件事。
我把他左耳的那枚耳钉取了下来,插进我的耳蜗里。
林逸舟,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你能不能够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
只要你说一次,多久的等候,我都可以承受。
只要你说一次,再痛,我都可以忍住不哭。
只要你说一次,好不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全然不知,林逸舟的父母什麽时候赶回来,他们在医院里互相指责是对方不关心儿子才会酿成这样的大错,他的母亲几度昏厥,父亲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躺在许至君的小公寓里,脑袋里像是灌了又稠又烈的岩浆,我哭,我呕,我迷迷糊糊,我就是醒不过来。
他一直守着我,根本不敢闭眼,康婕和谭思瑶轮番来看我,陪着我,可是他就是一步都不肯离开。
是夜,我迷迷糊糊爬上窗台,看着远处的湘江,楼下的行人,我想跳下去。
他从客厅里冲出来,极其野蛮而粗鲁地把握拽下来,我懵懵懂懂地看着震怒的他,我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他好不容易压住心头的怒火,沉重地说:「你冷静一点!」
我打断他:「你有刀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像个什麽样子。可是他严重那些心痛毫发毕现,他摁住我,轻声说:「落薰,你别闹了,人死不能复生……」
他真是奇怪,谁死了?,每个人都好好的地活着,有谁死了?
我不理他,又爬回床上去躺着,他跟过来在床头坐下,一直看着我,我不管不顾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他轻轻关门的声音。
我蒙在带着清香的被子里,狠狠地哭了起来。
还可以哭出来,多幸福。
曾经听人说,能够痛哭便是好事,代表着伤口在痊愈。
没有用的,其实都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能痛哭之後或许真的能够放下包袱继续前行,但是那绝对不是我。
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那麽多的长夜,那麽多的不安,那麽多的创伤,我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了。
不要对我说生命很长,世界很大,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
不要告诉我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不要告诉我世上同一个类型的男生还有几万个,不是这样的,有些人,永远无可替代。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林逸舟了。
他就像一片土地,从我们相识的那天开始,那片土地上的炎寒冷暖都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我的心里。
我那麽执拗地认为自己就是他的守望者,可是我都做了些什麽?
在他拼劲生命最後一口气想起我的时候,我居然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摁掉了他的电话。
我就是这样守望他的吗?
我想起我曾经那麽恶毒地诅咒他,你迟早会死在这辆车上……
我不敢想像,将来我在路上看到跟他同款的车的时候,我会不会当街崩溃。
我不敢再去他曾经居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敢再踏入那间承载着我们记忆的公寓,那里记录着我们自始至终的全过程。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关於回忆的软件,它将画面渲染,去色,定格,特写,淡入淡出……每一帧我都不忍卒读。
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他对於我来说何尝又不是?我们到底是为什麽,要这样互相伤害,伤害到体无完肤的地步?
我恨我自己的犀利狷介,我也恨他的漫不经心,我们补钙指望对方以我们自己所期许的方式来爱自己,我们不该妄想向对方索要同样的感情。
我恨他,我也恨许至君,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得想要杀死我自己。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看到许至君,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好,他也不会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杀死我自己呢?
我茫然地在路上走着,我踉踉跄跄,也跌跌撞撞,我的视线很清晰,可是我的心里很糊涂。
我去文具店买了一把美工刀,很精致,一看就知道很锋利,我想这样很好,越快越好,这样我就不会太痛。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江边,天色渐渐晚了。在血色的夕阳之中,我坐在石阶上抽了支烟。
身旁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绿色高草,泥土的芳香此刻显得那麽真实。
我脱下脚上白色的匡威,拾阶梯而下,光着脚去天堂的话会比较轻松一点吧?
我一步一步在暗蓝幽深的水里艰难地丶缓慢地前行。
黄昏的天空,夕阳瑰丽逶迤,光线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掌。
我的喉咙里好像落满灰尘,江水温柔地包裹我,像是迎接远归孩子的母亲。
我全身沉浮於水里,脚下渐渐失去了依托,用那把美工刀划开手腕的时候,我不觉得疼。
鲜红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地洇开,像盛开在水里的蔷薇。
我的头终於也埋在水中,江水灌入我的眼耳口鼻。
在水中起伏之间,我恍惚地看到,记忆里所有人的面孔重叠起来。
所有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轰鸣声在我的头顶炸开,最後一丝光线也消失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无声地说一声,再见。
再见,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再见,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
再见,那些匆忙路过我薄凉的生命,斑驳的青春,却留下那麽多印记的,人们。
在幽深暗蓝的水底,消失了的最後一线光芒。
当我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许至君临窗而立的落寞背影。
★[5]给我戴过绿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麽完了。
从林逸舟的葬礼回来之後,我整天就在昏沉暗淡的房间里与我的回忆作斗争,不用任何人提醒我,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我去到何处寻找他,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他了。
许至君放下他所有的事情陪着我,他还特意去买了一套Bose音响回来放轻音乐和爵士乐给我听,这个牌子的音响特点是高音清亮纯净,音质细腻。
可是我记得林逸舟用的不是这个牌子,他用的是Boss,浑厚有力的低音效果最适合用来听流行音乐和重金属摇滚。
当时年少春衫薄,我永远记得我们背靠着背一起听Linkin Park的那些日子,它们在我这断壁残垣的生命之中闪闪发光。
许至君说他那天把我带回来,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给我幸福。
哦闹革命如他总认为人的一生一定不会缺乏幸福的机缘,可是他不明白,如果我过得不幸福,不快乐,并不是他给不了我这些,而是我不要。
我曾经以为幸福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可是当我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拿走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之後,我对这个词语的理解已经变得十分模糊。
对於明天,我已经丧失了一切憧憬。
许至君有一天忽然间同我说:「你做一下这份测试。」
那是一份明尼苏达人格测试,其实很早以前我自己就说过了,那还是我跟周暮晨分手之後不久,当我发现自己总是用自残来发泄内心阴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什麽问题了。
我不知道怎麽向那些觉得我有神经病的人解释,我的自残,其实是为了疗伤。
许至君正色:「落薰,我觉得你有抑郁症。」
我拒绝他带我去医院检查的要求,我又哭又闹,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让他疲惫不堪,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憔悴的样子,我都後悔我为什麽没有彻底杀死自己。
或许,我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可是他那麽好的一个人,他应该值得更好的爱与被爱。
做人其实不应该太自私吧,不应该像林逸舟那样,用最霸道的方式——死亡占据着我的馀生,用最决绝的方式赢得我的爱与怀念。
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离开,还给许至君一片安宁的空白?
在我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自拔也不愿自拔的时候,另外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意外又发生了。
许至君接到康婕的电话,阴沉着脸色走过来,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珊珊。」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麽事情会让他的脸色变得这麽难看,他帮我披上外套,不容拒绝地握住我的手,那双手那麽温暖,曾经给过我那麽多的力量。
可是那个夜晚是一个分水岭,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对他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很多次我都想,如果他没有摁掉那电话,我也许还能听见林逸舟对我说些什麽。
不管他会说些什麽,我会开心还是难过,起码我还能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许至君深深地看着我,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他把自己脖子上那枚翡翠,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说:「程落薰,拿出你以前的勇气来。」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下楼,上车,开了很远很远,我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的勇气,用光了。」
是不是人越长大,阅历越丰富,受过的伤害越沉重,勇气就会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殆尽呢?
当初死皮赖脸央求周暮晨跟我重新开始的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当初怀着矛盾而忐忑的心情去看望亲生父亲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当初为了要给林逸舟一个惊喜咬着牙让文身工具的针头扎进胸口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形还在,神已碎。
我是一片渐渐凋零的梧桐树叶,虽然茎脉依然清晰可见,但我知道已暮气沉沉走向了枯萎。
就像此刻我眼里的长沙,它还是那麽喧嚣,这麽嘈杂,可是为什麽,我觉得它成为了一座荒芜的城?
许至君到康婕家门口接了她之後,她含混不清地向我们说了一下大概的状况,其实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事,她就知道宋远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这天,怎麽越来越凉了,这座城市,怎麽越来越陌生了?
对於很多人来说,它是希望之城,但是对於我来说,它是绝望之城。
我得到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却是人生。
第一次看见孔颜的时候,我和康婕双双怔住,当然,孔颜的反应跟我们也是如出一辙。
忽然间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倒退,我们依然是年轻而倔强的一群孩子,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感情问题摆出了一副誓死也不能退却的姿态。
加深尴尬的是周暮晨的到来,他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口跑上来,看到面前这三个沉默者,目光里却充满了敌视的女生,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许至君停好车上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还僵持着没有动,最後还是他先上前去敲门,宋远打开门的时候,我差点惊叫出来。
这个形容憔悴双目无神的男孩子是宋远吗?他怎麽会是这个样子?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面孔有些扭曲,好像是在强忍着什麽。
我不会说话了,我什麽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听见康婕轻声问他:「出了什麽事?」
就是在许至君把我从湘江里捞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昏迷着的时候,李珊珊来看过我之後就回家了。
李总收回了那套公寓,他最後跟李珊珊说:「给我戴过绿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麽完了。」
她苦笑着问他:「我现在什麽都没有了,你还能把我怎麽样?」
她没有意识到,她还有一张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脸。
那天晚上她和宋远一起回他们租的那间小房子,在楼下的时候,宋远想买点水果,她就一个人先上去了。
那是一间破旧的老房子,自从他们两个人都失去经济来源之後,便只能住在这种连楼道里都没有灯的地方。
她摸黑把钥匙插进锁孔,忽然听见身後有人叫她,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刻,一种本能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了迎面泼来的那些液体,可是仍然有一部分泼在了她的脸上。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皮肤被烧焦的气味,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稍後赶来的宋远在楼梯口被那个仓皇逃窜的男人撞倒,太黑了,他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只隐约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手臂上有一条很大的文身。
文身的形状,很像是一条龙。
宋远他哆嗦着嘴唇,无限哀伤地看着我,说:「珊珊,被毁容了。」
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同样无限哀伤的我自己,我想起那次喝了酒,李珊珊抱着我跳舞的时候,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我要付出代价的,但是我觉得值得」,顷刻间,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紧紧地抱住宋远,任何语言的安慰在此时都是匮乏的,我想一个拥抱的力量也许强过一万句苍白的宽慰的话语。
康婕在他身边坐下来,她也开始流泪,许至君呆呆地站在旁边,也忘记了言语。
我的馀光之中看见站在客厅里的孔颜和周暮晨,我终於明白为什麽孔颜会出现在这里了,她毕竟还是李珊珊的姐姐。
他们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我没有去看他们的表情,到了这个时刻,我什麽都不想计较了。
我只祈祷那个躺在卧室里的女孩子,她以後的人生,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波澜。
孔颜忽然轻声说:「男人最大的幸福是肉体有时可以和感情彻底分开,女人最大的不幸是肉体有时可以和金钱联系起来。」
在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再轻的声音都显得尖锐和突兀,我们都将目光投向她,她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谁没有开口之前,我走上前,一个耳光扇到她的脸上。
我清清楚楚地说:「这个耳光不是为了珊珊,是为了我自己,几年前你扇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孔颜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我,周暮晨去拉她,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我和康婕,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要说什麽,就是那件成功离间了我和康婕的往事,在这个时候,又成为了她的武器。
康婕走过来扶住我,她现在总是经常皱着眉头,好像再也没有什麽能够让她开开心心大笑的事情了。
消失的不仅是曾经一腔孤勇的程落薰,消失的还有曾经神经大条的康婕,曾经洒脱率性的罗素然们曾经刻薄毒舌的李珊珊,当然……还有曾经风流倜傥的林逸舟。
孔颜指着我们,摇摇头,轻蔑地笑着说:「真是姐妹感情好啊,啧啧。」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暮晨,终於忍无可忍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恶狠狠地说:「孔颜,事情已经过去那麽久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今天我们是来看你妹妹的,你搞清楚状况好吗!」
我说过,孔颜跟我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的不识时务,就像这一刻,她明明应该静默,可是她没有,她嘴角那丝轻蔑的笑始终没有消除,她逼视着周暮晨:「你心虚什麽?当初做得出来,今天就不要怕人说。」
周暮晨终於忍无可忍了,他把孔颜摁到墙壁上,喉咙里发出低吼般的声音:「孔颜,够了,你非要逼老子说出来,当初老子根本没有碰她!」
此言一出,我跟康婕互相望了一眼,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像孔颜那样大笑一场。
这出荒唐的闹剧,居然要等到若干年後的今天才真正揭开真相。
时光倒回去,我们才可以清楚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周暮晨在我跟孔颜之间最终选择了孔颜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从来都不是懂得克制和自律的人,喝起酒来也没个分寸,後来孔颜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当时高三的他醉成那个样子,自然不能回家,所以就随便找了个酒店开了房间,在他洗澡的时候,孔颜翻看着他的手机,而当时他的手机的壁纸还是我的照片。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孔颜发了很久的呆,最後,她做了一件事。
她用周暮晨的手机给康婕发了一条信息:你能不能来陪我聊聊天?
康婕去酒店之前在做的事情,就是陪我喝酒。
我的酒量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山露水了,而且我永远是越挫越勇,当时我那个样子,就算来十个男生都要被我放倒了,何况区区一个康婕。
她凭着残存的意识把我弄回去,我还面不改色地跟我妈妈说是同学生日所以喝多了点,回头我就直接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在我沉睡的时候,她背着我去见周暮晨。
就像一个连环局,我不知道她背着我做了什麽,她不知道孔颜背着她做了什麽,而孔颜又不知道周暮晨其实知道她做了什麽。
周暮晨在那个时候,真的是很爱孔颜,他了解这个女孩子的不甘和骄傲,也了解她的惶恐和脆弱。
他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要彻底断绝他跟我之间最後一点可能性。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周暮晨跟康婕真的发生了什麽,那他就不可能再和我有什麽。
就跟孔颜曾经在博客里写的那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全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取,哪怕有时候,争取的方式不那麽光明磊落,也没有办法。
她没有别的办法,当初的我或许不明白,可是当我遇到林逸舟之後,我彻底明白了。
从某种意义伤上来说,我跟孔颜的际遇其实是相似的,然而我们的天性不同,我们对爱的理解与诠释也不同。
我认为我跟林逸舟没有未来,所以我选择离开,这是爱。
她笃信周暮晨兜兜转转总会回来,所以出此下策,这也是爱。
爱的方式有千百种,却没有一个标准可以来衡量是非对错,所以,李珊珊没有错,康婕没有错,罗素然没有错,孔颜没有错,封妙琴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我们都没有错,但是为什麽我们每个人都因为爱受到了伤害?
也许不过只是因为,我们都爱得太笨了。
孔颜是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康婕进电梯的,她看着电梯那个数字不停地上升,最後停在了周暮晨所在的那一楼,那一刻,她知道,周暮晨跟程落薰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後,那间房里发生的状况。
周暮晨不是傻子,他很明白康婕为什麽会突然跑来陪他聊天,他没有说明那条短信并不是他发的。
他想,如果孔颜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加强自己的安全感,那麽,就成全她吧,毕竟,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那个人。
康婕因为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地聊了几分钟就睡着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去,替她盖上被子,空调打到二十五度,自己在沙发上一个人看了一整晚的球赛。
电视很吵,他心里却很瓶颈。
是在那个晚上,他终於弄清楚了自己对於孔颜来说有多麽重要,他不敢说以後再也不会遇到别的女孩子,不敢说自己不会再为了别的美丽而动心,可是孔颜是一个港湾,他走得再迂回,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
有了这个把柄,孔颜也许就不会再想东想西,他不会忘记那天夜里,她因为酒精中毒躺在医院里那张苍白的面孔。
所以次日,他决心赔上他和康婕的名声,用一个谎言去成全孔颜,他对她说:「我喝醉了,不知道怎麽就发了一条信息给程落薰最好的朋友,我们上床了。」
除了他,只有上帝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原宥一切。
然而,多年後,拆穿这个谎言的人,也是他,他终於忍无可忍地对她吼:「老子受够了。」
孔颜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没有一点光彩,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暮晨,嘴唇微微张开,她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取 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康婕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像前几分钟他们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们一样。
康婕忽然开始笑,不是从前那种没心没肺的笑,而是一种苍老的,无可奈何的笑,我也跟着她一起笑出来,这是林逸舟离开之後我第一次笑,居然是为了这麽荒诞的事情。
宋远打开门,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先走吧,别吵到珊珊了。」
孔颜忽然笑了,就像我最後一次见林逸舟的时候的那种笑,突兀,急切,令人毛骨悚然,她边笑边说:「真是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忽然冲到李珊珊的卧室门口,对着里面狂喊:「你知道是谁告诉宋远他姐姐你是个不要脸的情妇吗?哈哈,就是我,我就是看不惯你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凭什麽呢,小贱人,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好,我就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去死!」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宋远看上去像要冲上去掐死她一样,如果不是许至君和我拉着他,他一定就这样做了。
接着,房间里传来李珊珊的叹息:「姐姐,我们哪一个人,又真正过得好呢?」
李珊珊说完这句话之後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孔颜呆呆地看着那扇门,忽然之间,哑口无言了。
★[6]是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一直到离开,孔颜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锐利消失了。
她还是那麽美,这些年来,我不曾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子。
周暮晨紧紧跟着孔颜一起准备走,忽然又转过来直直地看着康婕,可是康婕背过身去,不肯看他。
我没有动,他的目光从康婕的诶应转移到了我的面孔,我们隔着时光对视着,我有那麽一瞬间很想冲过去抱着他哭。
这个人,他到底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不是最好,却是最初,他代表着我生命中一段澄澈的,乾净的,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我静静地落泪,关门之前,他轻声说:「对不起。」
晚了,晚了,他现在说什麽都已经晚了。
可是为什麽,我竟然不忍心去责怪他。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是任性妄为的孩子,我们并不知道日後伤害别人的人,比被伤害的人,更加可悲。
忏悔比受伤,更令人不可承受。
我看着康婕的背影,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抖动,我不想走到她的正面去,我不想知道那张脸上是因为释怀而微笑,还是因为悲怆而泪流满面。
李珊珊在卧室里叫我的时候,我匆匆忙忙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深呼吸,看了许至君一眼,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也成了一个烟不离手的人。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回来,那眼神竟然如此疲倦乏力,我心里一酸,急忙走向卧室。
我不敢问他,许至君,你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吗?
卧室里弥漫着李珊珊常用的那款许愿精灵的香味,安娜苏官网上说:这是一款花果木质麝香调的香水,让你拥有精灵般神奇魔力,将你所有的愿望一一巧妙地实现。
那麽,珊珊,你想许一个什麽样的愿望?
她的左边脸颊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右边的脸颊上也有一些细小的疤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了,可是我咬着嘴唇,死命忍住了。
这个有着跟孔颜相似的五官,性格却大相径庭的女孩子,曾经在我有难的时候,她两肋插刀地陪伴我,安慰我,还无数次帮林逸舟做说客,我曾经很天真地想,我跟林逸舟如果有幸能够结婚,我一定要她做我的伴娘。
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要她做伴娘的这个人,容颜尽毁。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麽从来不肯善待我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纤纤细的,白皙的手,什麽颜色的指甲油都没有涂,但我却觉得非常非常漂亮。
我努力地抑制了我的哭意,微笑着看着她,我正在组织我的语言想要安慰一下她,她反而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可是在我听来这点沙哑却透着小性感,她说:「刚刚你们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落薰姐,你要坚强一点。」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为了证明她青春无敌,硬是要叫我落薰姐,後来混熟了,我很不要脸地强迫她改口叫我小甜甜,无奈她誓死不从,就跟着大家一起叫落薰,今天她突然叫我落薰姐,这声称呼一出口,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真想抽死我自己,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我反而「喧宾夺主」在这里大声哭了起来。
宋远一听到我的哭声就冲了进来,李珊珊对着他摆摆手:「不要紧张,没什麽事。」
许至君靠在门边看着我,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炙烤看着我的灵魂,过了片刻,他转身静静走开。
我哽咽着对李珊珊说:「珊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她轻声笑:「落薰姐,我十几岁出来玩,什麽好吃的我没吃过,社麽好车我没坐过,什麽好化妆品我没用过,还有什麽道理我不明白吗?我早就说了,我肯定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觉得值得。」
「落薰姐,我越长大,反而越相信感情,真的,一个个人啊,即便是锦衣玉食,可是要是没有爱,那还有什麽指望?以前看别人背LV,我就要买LV,真正买了又怎麽样,也不过是一个包而已。」
她说:「你相信吗,虽然我付出了这麽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觉得值得,用这个代价来交换自由,我心甘情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宋远,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半点偏离地看着李珊珊。
宋远一直没有多说什麽,他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点哀愁都没有,我看到的全是坚定和坚毅,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小孩子,是个比许至君和林逸舟都更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一个有责任丶有担当的男人。
昔日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经历了什麽。
我注意到,他们的手指上都戴了一枚新戒指,不是从前李珊珊喜欢的卡地亚,蒂凡尼,也不是施华洛世奇,谢瑞麟。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海盗船,我对那款戒指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它的名字。
永不分离。
两个环,生生相扣,永不分离。
就像,我面前,这两个人。
离开的时候,李珊珊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着她,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嘴唇做了个口型,可是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什麽了。
她说,节哀。
我凄苦地笑了笑,这哀怎麽节?
那不是生离,那是死别。我不敢去想那个人,我一想起他,我就会窒息,心脏就会很痛很痛很痛。
康婕直到下午都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晓得还可以跟她说蛇呢麽,自始至终,她最无辜,那些被误解的时光,不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的。
许至君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给她点时间。」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我的手。
是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永远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将来谁先结婚,另外一个人就做伴娘,谁先生宝宝,另外一个就做乾妈。
那些真心的丶痴心的话,就像破败青春里永开不败的花。
第二天李珊珊要去医院复诊,宋远打电话叫我一起去。
医生检查完李珊珊的伤口之後叮嘱了很多的注意事项,宋远在一旁一直点头,明显比李珊珊自己还要用心,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出来的时候,会看见那辆无比熟悉的奶白色甲壳虫。
从车上下来的罗素然,小腹已经微微突起,她看着眼前的我们,完全惊呆了。
很明显,她是来做检查的,她怎麽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自己的弟弟,以及被她曾经深深唾弃的弟弟的女朋友。
我很自觉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之後就走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让他们冰释前嫌了。
我突然很想我妈,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许至君的公寓里,偶尔回去吃一餐饭就找借口出来了,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万一没有控制住情绪,会被我妈看出什麽端倪来。
有好几次,我突然就开始流泪,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想她心里一定是有很多疑问的,可是她什麽都没有问我。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她。
电话刚接通,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骂:「女大不中留啊,你快点回来把户口本偷了去办结婚证吧!」
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泪流满面,可是我的声音是笑着的,我说:「妈,我今天就回家。」
在许至君的公寓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除了沉默,我们不知道还可以做什麽。
当我收拾好最後一件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走过来,从背後抱住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因为我听见他很轻声很轻声地问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相信他许至君从小到大都不曾卑微地去请求过谁,可是对我,他是真的费尽了心思。
其实他是多麽好多麽好的一个人啊,他那麽善良,那麽沉稳,那麽讲义气,那麽豁达宽容,我多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啊,我多希望我还是一个孩子,我多希望我还是一张白纸,可是有一个人,他用死亡横亘在我们之间,构成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要善待爱情,我不要连累爱情。
最重要的是,我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生日的那个晚上,是他亲手摁掉了林逸舟打给我的最後一通电话。
我不能,我无法,原谅他。
我最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我自己。
许至君一直抱着我,我泣不成声地去提行李袋,他过来跟我抢,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抢不过他。
他就那麽看着我,用一种孩童般委屈无辜的眼神,无声地谴责我的薄情,我终於忍不住发脾气了,我说:「你到底要怎麽样!」
他还是那句话:「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说:「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我想我妈妈了。」
他看着我,还是那种眼神,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你骗我」。
他说:「那天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我看见你往江里走,你那麽毅然决然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麽东西值得你留恋。」
他说:「是因为林逸舟不在了吗?落薰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麽痛苦,你会不会也想要去死?」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涨起了潮水,可是他依然淡淡地笑着。
「我想,你不会。」
我怔怔地看着他,彷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我狠狠心,终於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许至君,我们分手吧。」
他看着我,又过了很久,他开始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他说:「这些天我一直都有种预感,我知道你迟早要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麽快。」
他说:「程落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我觉得这句话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来爱你了。」
他说:「我不怪你,也不怪命运,但是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摁掉那个电话。」
他说:「程落薰,你想清楚,我不是那种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男人,你今天做了这个决定,以後就没有机会反悔了。」
他从来都是敏於行,讷於言的那一类人,我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是感觉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凌迟我的灵魂,一刀,一刀,再一刀。
我的灵魂,被凌迟至死了。
我沉默地取下我脖子上那枚翡翠观音,放在他的手掌中,我轻轻说:「至君,原谅我的懦弱,以後每一年,你的生日都是他的忌日,我想笑,不能笑,想哭,却也不能哭,我不想受这样的折磨。」
而我另外一句没有说出口的是,许至君,你值得更好的爱情。
我走出这扇门的那一瞬间,脑袋里不停地反刍着一句话。
全世界,已经剧终。
我的身体顺着门,无力地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上,我抱住自己的双腿,脸埋进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而与此同时,在门的另外一边,许至君也呆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我们隔着一扇门,就像隔着一条江,从此之後,再也无法泅渡。
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一台相机,只能记录为数不多的几个画面,我最愿意记得那一天,我在江水里缓慢地行走,我听到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
夕阳的瑰丽布满整个天空,站在大风凛冽的江边,我看见岸上的他神情哀伤地看着我,然後,他义无反顾地跳下水,向我走过来。
那一刻,镜头碎了,画面却永恒定格。
许至君,如你所言,你将最好的爱送到了我的面前,你已经尽你所能不遗馀力地爱护我,你给我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爱。
我庆幸,我被你爱过。
可是你爱我爱得从不快乐。
我对你说过,我跟你以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健康的丶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种富足的丶温暖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我不像她们,有很多很多的亲人,很多很多朋友。我只有一份爱,要麽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你说你能够担负,但是我问自己,我凭什麽叫你担负?
我离开了,你的未来才可以去接受更好的爱,和被爱,你为我做了那麽多,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却只有这一件事。
若得其情,责哀矜而勿喜。
相信我,许至君,人的生命一定会比他的痛苦更长久,你会有美好的未来,有妻如花,有子如玉。
你不属於我,我也不属於你。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的未来,那是一个没有程落薰,美满结局。
那通电话,是我离开你的借口,我的苦心,你不用懂。
但是许至君,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们早一点遇到对方,好不好?
不要再让我们的爱,败给时间,好不好?
在幽深暗蓝的水底,我屏住呼吸。
如果说记忆会像繁星璀璨,最明亮的那一颗一定是你。
让我闭上眼睛,回想你的音容笑貌。
你是我寂寞永夜里,唯一的光明。
你是无垠深海上空,唯一的星星。
我们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七十年前一场大火,长沙化为灰烬,七十年後的今天,它却依然如此妖冶多姿。
这是长沙教会我的,这座城市教会我的。
长沙永不绝望。
我们隔着门,互相沉默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沉默更动听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