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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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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邵伊敏带着简单的行李,冒着小雪随春运的滚滚人流上火车回家过年。

坐下之后,她翻看着赵启智上午送给她的小说《走出非洲》,他轻描淡写地说:“昨天看你喜欢这部电影,应该有兴趣看下小说,这本是我很早就买了的,你先拿去看吧。”

他们头天在美院看的就是同名电影,还意外碰到了罗音和“戴眼镜的小胖子”韩伟国。这部1986年的奥斯卡获奖电影给邵伊敏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影片一开始年老的女主角Karen用沙哑的声音开始讲述,回忆那个狩猎时带着留声机听莫扎特的男人,她就被深深吸引。当男女主角在高空中握住手,优美抒情的主题音乐铺天盖地而来,邵伊敏发现自己头一次毫无距离地深深沉浸到了别人编的故事里面。

十小时后,邵伊敏抵达家乡,没人接站,她也习惯了。坐上公交回到爷爷奶奶留下的宿舍,开门一看,老旧的两室一厅打扫得很整洁,暖气也开着,不像很久没人居住的样子,不禁松了口气。桌上有张字条,是她爸爸留的,大意是趁休息来整理过了,让她回来以后放下行李去他家吃饭。

她当然不想往父母任何一方的家里跑,可是这边固然整洁,却也没有任何生活必需品。

她收拾好行李,下楼去超市买东西。老厂区宿舍在市区中心,生活便利,同时也意味着熟人多得抬头就是。这个上班的时间,迎面碰到的基本上是和她爷爷奶奶同龄的老大爷老太太,他们一认出她,就会停下脚步问长问短。她再怎么冷淡,毕竟从小到大家教严格,没胆子公然冷下脸不搭腔,只好一一地回答:“对,放假了,回来过年。”“爷爷奶奶过两天也要回来。”“有地方吃饭,不麻烦您了。”“嗯,叔叔也会回来。”

一路应酬到厂区外的超市,她的脸不知是笑得还是冻得有点儿木了,只能拿手揉一下,想到回去可能还要这么演上一盘,她一点儿胃口都没了。

本地是不算大的工业城市,风气一向保守,而邵伊敏的父母都有半公开的外遇,一直闹到离婚再各自婚娶生子,比报纸上的不相干明星的绯闻更让人津津乐道、记忆深刻,加上一直住在宿舍区,差不多每个人对她家的故事都耳熟能详。邵伊敏觉得爷爷奶奶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去加拿大定居的,而她也是想摆脱这里才填报了千里以外的大学。她能想象,那些老人此时在她身后必然接着在议论:“可怜的姑娘。”“一个人,爹妈都不管。”“跟孤儿差不多了。”

对这些议论和多余的好意,她一向有些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事实上,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不够亲近罢了,但也只能被动接受众人的怜悯。她直奔超市,买了小包装的米、面、油再加其他生活必需品,拎了满满两大袋子往家走。

“邵伊敏。”

突然一个男声带点儿犹豫不确定地叫她,她转头一看,眼前一个高个子男生一只脚撑着自行车停在面前,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姓名来:

“呃,你好。”

“真的是你,邵伊敏!”这个男生开心地笑了,下来将车支好放一边,显然看出她不大记得自己了,但也不介意,“我是刘宏宇呀。”

“不好意思呀,刘宏宇,我这破记性,刚刚一下卡住了。”邵伊敏其实记忆力不坏,马上想起就是眼前这个男生,在毕业聚餐喝酒后没头没脑地对她说过“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他成绩很好,高分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电子工程专业。

“好久没见了,刚才看到你,我也有点儿不确定,可是你走路的姿势没变,拎着这么多东西,还是这么大步流星的。”刘宏宇笑得十分明朗,“能碰到你太好了。”

“是呀,好久不见。”

他完全没有高中时期的羞涩闪烁,看上去自信果断了很多,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放到车筐里:“太重了,我帮你送回去。”

袋子的确沉得已经将她的手勒出了红印,她欢迎这样的帮助。

很快回了宿舍区,照例又是一路客气地打招呼。刘宏宇也不征求她的意见,把自行车锁上,拎了袋子示意她带路上楼。

邵伊敏开门,请刘宏宇随便坐,然后接过袋子放进厨房,开始烧水。刘宏宇打量小小的客厅,发现四壁萧条,连电视都没有。他和其他同学一样,约略知道邵伊敏的家事,不禁有点儿为她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感到难过,可是邵伊敏神情坦然,马上让他觉得自己的小伤感来得多余。

他的确悄悄喜欢过这个安静秀丽的同学,也借着酒劲表白过,只是当时年少,说完就没有勇气再去看她了。随后他们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各奔前程求学,邵伊敏并不和任何同学留地址书信联系,假期也很少回来露面。在北京的生活丰富,眼界开阔,他慢慢看淡此事,但偶然看到青涩时期暗恋的女孩子仍是开心的。

“我这会儿有事,能不能留个你的电话给我,改天我来找你,这边还有老同学打算假期搞聚会,以前总没能联系上你。”

邵伊敏并不热衷聚会,但她也没孤僻到一口回绝的地步。刘宏宇从背包里拿个本子出来,写下自己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伊敏,然后请她留下号码。她只能把楼下小卖部公用电话号码写给他:“家里电话早停了,如果找我,打这个号码请他们叫我吧,只要不是太早或太晚都可以的。”

刘宏宇走后,邵伊敏给自己煮了点儿面条,对付了一餐。在六人宿舍住久了,她喜欢这种独处的感觉。她找出小收音机,装了才买的电池,走进自己的小房间,调到音乐台,半躺到床上继续看《走出非洲》,看了差不多几十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客厅透着灯光,她起身走出去,发现父亲邵正森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爸,您什么时候来的?”

邵正森在本地一家工厂任工程师,今年四十七岁,说:“下班就过来了,小敏,不是叫你回来上我那边去吗?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买了东西回来,不麻烦您了。”

邵正森暗暗叹气,眼前的女儿脸形像前妻,眉目却像足了自己,只是那股子冷淡劲就说不清像谁了:“至少今天去吃晚饭吧,你阿姨已经做好了。”

邵伊敏并不固执,乖乖穿上衣服锁门跟爸爸去了他家。接下来几天差不多换着去父母两边各吃了几次饭,同时辅导弟弟妹妹的功课,省得他们找上门来。好在接着爷爷奶奶在她叔叔邵正磊的陪伴下也回来了,小小的宿舍一下热闹起来,有了家的气氛。

爷爷奶奶素来疼爱这个他们一手带大的孙女,也只有在他们面前,邵伊敏会撒点儿娇。邵正磊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如今在加拿大定居成家,做财务管理工作。妻子刚刚怀孕,不适合长途旅行,所以没回来。他和侄女见面的时间有限,但也是心疼她的。

爷爷奶奶告诉伊敏,温哥华空气好,环境气候宜人,他们生活得很舒适,打算终老他乡了,这次回来就是把必要的手续办完。邵伊敏有点儿惆怅,想着自己和此地的联系大概会彻底断了。

“反正你毕业了也不想回这里,我们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准备把这个房子卖掉,钱留给你,小敏。”奶奶摸着她的头发说,“他没有意见。”

伊敏对钱和房子都没概念,迟疑一下:“都给我,阿姨会不会有意见?”

她指的自然是继母。

“这是老宿舍,面积也不大,本地房价又低,卖不了几个钱。他们都没对你好好尽到责任,能有什么意见。”爷爷沉着脸说。他是比较老派的知识分子,对长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婚外情与婚变从来没谅解过,一直拒绝见儿子的后妻,直到现在见到儿子也没有好脸色,“你和你叔叔好好聊一下毕业以后的打算。”

邵正磊非常亲切随和,没有长久不见面的那种生疏感:“小敏,女孩子做老师是不错的,不过视野也不妨放开阔一点儿。现在你英语水平怎么样?”

“打算今年去考六级,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刚到北京读大学时和你的想法一样,但接触的人和事多了以后,就觉得天地广阔,可以给自己多点儿选择的机会。你有没有想过出国深造?”

师大虽然也是中部的名校,但毕竟学生大部分从不发达地区过来,没有真正形成留洋的热潮,她从未想过这问题,老实摇头。

“你爷爷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读书的天分应该不低,可以认真规划一下自己要走的路。如果有意在毕业后申请国外的学校,叔叔也可以帮你收集资料。”

“可我读的是师范数学专业,去国外能继续读什么呢,我对纯数学研究也没太大兴趣。”

“学数学的转向计算机或者会计、统计都有不错的基础,在国外这些专业职业前景也挺好。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如果觉得自己有能力尝试,就得先把英语关过了,当然现在才开始略微晚了点儿,所以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邵伊敏郑重点头,她知道叔叔的好意,而自己也突然觉得,好像面前开了一扇窗,有豁然之感。

寒假过得迅速,其间刘宏宇也打来电话,邀她参加同学聚会。她去了,不过是老套的吃饭加K歌。留在内陆地区的同学和考到大城市读书的同学想法果然大不相同,刘宏宇直言不讳会争取奖学金去美国读Ph.D(博士学位)。邵伊敏也没和他们多谈想法,只留下QQ号和邮箱,许诺以后会常联络。

除夕那天,邵伊敏还接到了赵启智打来的电话。她倚在小卖部窗口,看着漫天大雪,听到听筒里他的那一声“新年好”,没来由地也开心了:“你也一样。”

“我这边在下雪,很大的雪。”

“我这边也是。”

两人同时静默了,耳畔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在响。邵伊敏向来没有过分细腻的想象,但此刻还是想,有个来自远处的问候,原来感觉会暖暖的,真不错。

2

过完春节,邵伊敏先送走爷爷奶奶和叔叔,然后买到返校的车票,向父母分别辞行,独自返回学校。她是行动派,马上上网查资料,对留学初步有了概念,就开始制订自己的计划。

过了两天,邵伊敏在宿舍接到孙咏芝的电话。她说话有些迟疑:“小邵,我和乐清乐平的父亲基本达成了协议,准备近期去办离婚手续。我正在办理移民,准备带两个孩子去加拿大,让他们换个环境读书。”

邵伊敏没想到会听到她讲家事,可是也大概有数了:“如果孙姐不需要我再给他们上课了,请尽管说。”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你,移民办下来需要时间,我本来很希望你继续辅导他们,不过他们现在最迫切的是加强语言学习,我给他们找了英语老师。”

孙咏芝有点儿为难地说。

邵伊敏笑道:“孙姐,我能理解的,没关系。”

“不过我真的不想突然断了你勤工俭学的收入,我跟我一个朋友介绍了你的情况。她女儿今年读高二,也想请家教,想跟你约个时间去试讲一下,我先征求你的意见,看你有没有兴趣。”

按邵伊敏的安排,她这学期的时间应该很紧张,不适合再接家教,可是现在一口回绝孙咏芝,她觉得未免对不住对方的好意:“可以啊,孙姐,你让她给我打电话约时间好了。”

“那就好,”孙咏芝如释重负,“另外,不要觉得我八婆,我实在是很喜欢你,所以才不怕冒昧地讲,离苏哲远一点儿。我知道苏哲对女孩子的吸引力,但他确实不适合给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当男朋友。”

“我和他没交情的,孙姐,那天只是下楼碰到。”邵伊敏只好撇清自己,想着这话虽然不算完全诚实,但也算是比较好的交代了。

吃完饭,邵伊敏回宿舍午休,刚躺上床,罗音立在她铺前拍她,递给她一份报纸。她接过来一看,是本地报纸的副刊,满版的散文。邵伊敏问:

“你发表文章了吗?哪篇?”

“哎,我的名字现在倒也上了报纸,全是跟着记者混的‘本报实习生’。”

“喏,你看这个。”

罗音指的是一篇署名“莫非”的文章,题为《寂寞的颜色》,内容是在喧嚣的城市深夜静思享受孤独,听雪花飘落的声音,外加品味一种隐约的相思云云。邵伊敏一目十行扫完,只能干巴巴地评论:“嗯,挺好。”

罗音笑:“你不知道莫非是赵启智的笔名?”

她确实不知道,至少赵启智从来没主动跟她说起过。她再看一眼文章,还是讲不出新的评价:“很好。”将报纸还给罗音。

“唉,怕了你了,你没把这文里的相思和自己联系起来吗?”

邵伊敏被看文章催来的一点儿睡意顿时给吓没了,瞪大眼睛看着罗音。

罗音暗爽,想这人可算有点儿正常的表情了。可是一转眼,邵伊敏笑了:

“你可真能联想。”

罗音被她打败了:“我服了你,中午我碰到启智兄,他让我把这个给你的。”她把报纸拍给邵伊敏,表情分明是觉得赵启智这番俏媚眼算是给瞎子看了。

邵伊敏只好说:“谢谢你,罗音。”

她把文章从头到尾再看一次,除了两地下雪这一点似乎勉强与自己有点儿关系,她还是没能联想到其他。如此含蓄而文艺腔的表达让她不知说什么好,正常的反应好像应该是感动,可是实在调动不起感动的情绪,也只能把报纸折好放到枕边,继续午休。

罗音躺到床上,心里默念“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倒没那么多义愤为赵启智抱不平,只是实在有点儿犯愁,自己该怎么和韩伟国保持距离。没错,他对她很好,为了追她甚至不顾家里想让他回南方老家的要求,投考理工大的研究生。她有点儿感动,可就是对他完全没恋爱的感觉。

在这个意义上,她觉得自己跟邵伊敏好像同样无情,可是再看一眼已经平静安睡的邵伊敏,不得不承认,她的“无情”到底还是有些不忍韩伟国付出的“多情”,只能说是“无情也被多情恼”了,比不上邵伊敏那样完全心无挂碍的“无情”。

3

开学不久就是情人节,这一向是恋爱没恋爱的学生集体蠢动的日子。

李思碧对着镜子细细化妆,她是公认的中文系系花,个子高挑,明眸皓齿,一头长鬈发十分妩媚。她一向追求者甚众,今晚没有安排就怪了。才失恋的陈媛媛躺在床上发呆,自认为很有触景伤情的资格。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是中文系的刘洁,一个是数学系的江小琳,她们俩和邵伊敏一样,没有正式的男朋友。最奇怪的是罗音,一直神思不定地胡乱翻着书。

李思碧对别的女生多少有种高高在上俯视的姿态,不过她还是很喜欢罗音的:“哎,韩伟国不是约了你吗?你怎么还一副没着没落的表情,连衣服也不换。”

除了邵伊敏根本听而不闻,宿舍里真正没着没落的几个闻言各自愤愤,可是也没人敢公然做酸葡萄状说什么。罗音叹口气:“就是提不起精神呗。”

她又和韩伟国约会了几次,承认他是一个聪明的男生,对自己也足够体贴细心。不过她对着他没有心跳、没有意外的喜悦,更没有刚刚分手就开始的想念。她并未真正恋爱过,可是她认为这些应该是恋爱必然会有的体验。

今天虽然也接受了韩伟国的邀约,却没有什么期待的感觉。

黄昏时分,宿舍楼下已经来了好几拨抱玫瑰的男生。最耸动的当然还得是李思碧的追求者,一个外校有钱学生,让家里司机开着车拖进来超大一捧玫瑰不说,还很卖力地在宿舍楼下用蜡烛摆了个心形图案。可惜冬日风大,他和司机弯腰在那儿满头大汗一支支地点蜡烛,这个过程着实有些喜剧色彩。

楼上楼下的看客一边鼓噪,一边大笑,把仅有的一点儿浪漫气息全给弄没了。

再过一会儿,校保卫处来了人,老实不客气地勒令马上熄掉免得引起火灾。李思碧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在众女生羡慕的眼光下,脚步轻盈地下楼上车绝尘而去。

电话响了,罗音离得最近,懒懒伸手拿话筒,然后叫:“邵伊敏,电话。”

邵伊敏已经整理好了书包,正准备雷打不动地去自习,她接过电话:

“你好,哪位?”

“一个可能不受你欢迎的人。”苏哲的声音低沉悦耳地传了过来,“我现在在你们学校东门这里,捧着大把的玫瑰花,要我送到你宿舍来吗?”

邵伊敏呆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下:“算了,不劳你的大驾,我过来。”

她当然不要出这样的风头,拎了书包出宿舍向东门走去。

苏哲的车停在东门对面,他穿着一件棕色软牛皮夹克、深色长裤,正靠在车外抽烟,北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路灯下那张带点儿寂寥神情的脸英俊得让人屏息。隔了马路看过去,邵伊敏只能暗自承认,生活的确说不上公平,有时一张面孔的说服力胜过了万语千言。

他两手空空,她当然也没傻到相信他会真干出捧玫瑰花肃立街头这么幼稚的事情来。不过,他就是这样空着手站到她宿舍下面,引起的轰动大概也不会次于那个可笑的点蜡烛场面。

她走过去,苏哲扔掉烟头,不赞成地看着她:“情人节居然也老实地待在宿舍里。不是让你去好好谈一场校园恋爱的吗?”

“所以你是特地来拯救我的?”

“没错,这样你到老了回忆起来,才不至于追悔,竟然在最可以犯错、轻狂的岁月,过着最乏味的生活,实在是浪费了生命。”

“你如此有舍身普济世人的情怀,确实让我感动。”她无可奈何地说。

苏哲笑了,绕过车头拉开副驾座车门:“上车吧,我带你出去转转,让我们从最幼稚的事开始做起,给你好好补上一课。”

眼下东门这边各种车子靠路边停了一大排,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而苏哲又着实太过醒目,不少过路女生已经开始对他行注目礼了。邵伊敏迟疑中不经意转头,居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赵启智正站在不远处,带着惊讶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两人视线相接,他匆匆转身走了。

邵伊敏注视着那个瘦瘦高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静默了好一会儿。苏哲并不催她,只安静看着,她回过头,也不看他,牵动嘴角一笑,上了车。

苏哲上车,拿过邵伊敏搁自己腿上的书包,皱下眉:“这么重,真是个好学生。”顺手扔到后座上。他发动车子,“不问我们去哪儿吗?”

邵伊敏懒懒靠在椅背上:“问不问好像没多大分别,反正已经上了车。”

“你倒是能随遇而安,我喜欢你这样不跟自己纠结的性格。”

“谢谢你的赏识。”

“昨天见了乐清乐平,他们很不开心,都不希望换老师。”

“如果要去加拿大念书,那孙姐的安排是对的,打好英语基础去那边适应起来会快很多。”车开了一会儿,伊敏渐渐觉得车内暖气热度上来,她解开羽绒服,取下围巾。

苏哲摇头:“小孩子才不管什么样的安排算理智,他们只知道生活的变化一个接一个,让他们只能被动接受。”

“恐怕不光小孩子,每个人都得无能为力地接受某些事。”

“你是说现在的你吧,”苏哲笑了,“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倔强的孩子。

可是放心,我现在强加给你的,你日后一定会感谢我。”

邵伊敏哑然,同时被这样自恋的口气生生给逗乐了,用同样的腔调说:

“谢谢你照亮了我灰白黯淡的生活。如果没有你,我想象得到,我的未来必定就是个古板的老处女,没朋友没恋人没人生乐趣。”

“那倒不会,伊敏,你有幽默感,这一点足够保证你未来的生活不会乏味,不会没有乐趣,可是你大概很难体验到激情。”

“激情”是邵伊敏陌生且抗拒的另一个字眼。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各自不惧流言不理会旁人议论、坚决拆散家庭然后重组的举动算不算受激情驱使。说起来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平时处世为人理智,然而一惹上激情,大概理智就只能让位了。

“我不认为那会是我人生的一个很大的损失。”

“只有真正体验过,才有资格说这话。”苏哲注视着前方,稳稳把握着方向盘。

“我实在是不懂了,苏先生,就算我的人生残缺无趣吧,关你什么事,需要你这么肉身布施来关怀我?”

“我早说了,我就是喜欢你的有趣,让我重新有了追求的冲动。”

“你的趣味很特别。”邵伊敏干巴巴地评论,不再开口。

苏哲也不说话,只将车上音响开大一点儿,恩雅似梦似幻的歌声流淌出来。车子顺着公路驶向前方,慢慢周围越来越黑,大灯将前面照出一圈光明,更衬得稍远处是不可知的道路。邵伊敏看着前方,内心的不确定感突然来得十分深重。

她在大部分时间都明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准备去做的又是什么。和叔叔谈过话后,她重新确定了选择,此时书包里放的就有计算机教程和英语托福考试辅导教材。然而,面对完全不明的方向和身边这个一再扰乱自己心境的男人,自我质疑让她年轻的心首次觉得茫然而疲惫。

苏哲侧头看她,那张秀丽的面孔上有着迷惘,眼神飘向远方,不同于平时的镇定自持,他的心有些微的牵动。他一向对自己诚实,决定要做什么也从来不悔,这时却有点儿不确定,打破这个女孩子的平静是否能算明智之举。

捷达车的避震效果并不好,车子离开了公路,越来越颠簸。苏哲停下车,走过来给伊敏拉开车门。她下车,寒冷的风呼啸着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冷战。她裹紧自己的衣服,环顾四周,发现此时车停在一个湖边,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放眼看向前方,暗沉沉的湖水轻轻拍击着岸边,半人高干枯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天空中有几点繁星,明亮得不可思议。

“这是哪里?”

“郊区的一个湿地保护区,其他季节会有很多人来观鸟。”

“干吗带我来这儿?”

“我说了,我们从最幼稚的事干起,来看看在城市里看不到的星星。”他打开后备厢,拿出一架望远镜给她,指给她看天空,“看,那就是猎户座,冬天北半球天空最耀眼的星座。夏天天空繁星密布,比较好看,可是只有在冬天,才能看到这么明亮突出的星光。”

邵伊敏举着望远镜看向天空,她对天文并无概念,只觉得这几颗星挂在冬日暗蓝色的夜空,显得寂寥高远。这时一群鸟拍着翅膀出现在望远镜视野内,如此暗夜飞行,它们的姿态却自有一种从容不迫。她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黑暗之中。

“应该是北飞的候鸟经过此地,春天快来了。”

“多美,我喜欢它们挥动翅膀的样子。”邵伊敏低声说。

苏哲从她身后环住她,指向天空:“这是猎户七星中最显眼的腰带三星,不过猎户座最亮的应该是参宿四和参宿七,喏,就是猎户的左肩和右脚。猎户座下方那颗是天狼星。如果我们凌晨来,可以看到北斗七星。”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在呼啸的北风中仍然清晰稳定,一个字一个字送入她的耳中。她放下望远镜,直接望着天空,那么无垠辽阔,面前是暗夜里看不到边际的一片湖面,四周安静得只有呼呼的风声刮过,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身后这个温暖的怀抱。

“你带多少女孩子来看过星星?”邵伊敏冷不丁地问。

“你真会煞风景。”他呵呵笑,“不,我不需要这么追女孩子,所以我一直是一个人来这里。”

邵伊敏不再说什么,将望远镜递还给苏哲。苏哲反身将望远镜扔到车子后座上,然后重新回来抱住她:“冷不冷?”

他的手臂有力,他的脸离她很近,他的身上仍带着点儿淡淡烟草味和皮革味,她对这个混合的味道并不反感。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笑了:“冷,可是我印象很深刻。你赢了,我猜以后的日子,我会记得你给我的这个情人节。”

“我赢了吗?其实我并不确定。而且,我要你记得的可不光是这些。”

他低下头,吻向她的双唇,那里已经冻得冰凉。他细细品尝着她柔嫩的嘴唇,一点点深入掠夺攻陷着她。她只有牢牢搂住他的身体,努力支撑自己软弱地靠在他怀里,才不至于倒下。

这一次我没有任何借口了,她意识模糊地想。

这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邵伊敏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清醒过来后,她已经回到了车里,虚脱般坐在副驾座上。苏哲发动汽车,开得不同于来时那般平稳。她仍然不关心他要开向哪里,只茫然看着车窗外黑暗中景物飞快向后掠去。

窗外灯光慢慢多了起来,路边出现了行人。苏哲将车停到师大东门外,转头看她,替她将搭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拨开。

“只是一个吻,不用这么天人交战吧?”

邵伊敏伸手抚摸自己微微肿胀的嘴唇:“我怕的不是吻,甚至也不是和你上床,我们已经做过了不是吗?我怕的是身体失控之后心也失控的感觉。

所以……”她定定看向他,“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苏哲微笑:“你对我很坦白,但对你自己不够诚实。欲望并不是件可耻的事情。”

“欲望当然不可耻,可是听任欲望驱使就可耻了。”

邵伊敏伸手拉开车门下车,苏哲跟着下来,将她的书包递给她:“那么设想一下,你会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没有激情,只有相互的好感,拥抱起来身体不反感就觉得已经足够,接吻浅尝辄止,一切都在你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这对你来说有吸引力吗?”

“我不知道。”邵伊敏疲惫地说,“我对男人没那么远的想象力,可是你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不确定我要得起。”

她背上书包,大步穿过马路,走向师大大门。苏哲拿出香烟盒抽出一支,背风点燃,立在车边注视她,直到那个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回身上车。

开车回来时,有一瞬间他是准备带她回家的,可是那个处于脆弱与茫然中的面孔让他改了主意。他再一次不能确定,是否应该打破她的平静。

4

情人节这天的校园似乎比平常来得安静,邵伊敏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既不想回宿舍面对室友,也无心去自习室做完给自己规定好的功课。

那个吻如同一个烙印,重重烙在了她的唇上。她坐到路边长椅上,仰头看向天空,仍然可以看到那几点星光,可是没有刚才野外湖边那般耀眼。她为这个联想而恼火,同时又提醒自己:嘿,难道往后的日子,看到星星就得起某种联想吗?

然而,能让她联想到他的,何止是星星。

她坐到浑身发冷,才走回宿舍。宿舍里只有陈媛媛一个人,正半躺在床上吃着零食看小说,眼里含着泪光,不知是在借书中哪个人物的杯酒浇自己胸中的忧愁。

她洗漱上床,就着床头灯看一向最能催眠的数据结构教材,准备把自己早点儿送进梦乡,了结这样的一天,可是一向良好的睡眠背叛了她。对面下铺陈媛媛吃零食的声音已经很扰人了,然后刚有一点儿蒙眬睡意,就陆续有室友回来,交换着情人节的感想。

等到罗音回来时,另外几个女孩子一齐拷问她都有哪些节目。可是罗音情绪并不高,只敷衍地说:“困了困了,早点儿睡!”邵伊敏简直想感谢她了。

室内终于陷入了黑暗和安静,她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做着纷繁复杂的梦。

醒来之后,她并没有睡足一晚的轻松感,反而更加疲乏。她想,难怪心理学家热衷释梦,她做的那些梦,不用任何心理学基础,都能解释出无数潜意识来。

一夜未归的李思碧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宿舍,一向快人快语的陈媛媛吹声口哨:“情人节快乐。”宿舍的几个女孩全都笑了。李思碧并不在乎,她一向非常安于自己比别人来得醒目这个事实,只掩口大大打了个呵欠。

邵伊敏起床洗漱,整理好书包,提了开水瓶去打开水。罗音和她同行,闲闲地说:“昨天你出去以后,赵启智打来电话找你了。”

她简单“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可心里还是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早一点儿接到赵启智的电话,昨晚的事应该就不会发生吧。一时间,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罗音看到她这样的神态,略微诧异。她觉得邵伊敏尽管举止和平时无异,但整个人都有点儿说不出来的不同平常。她有好奇心,不过向来不爱八卦管闲事搬弄是非,现在只想,这个恍惚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为错过了一个约会而惋惜,启智兄的一番良苦用心恐怕是落空了。

情人节,她想,都是情人节闹的。

罗音昨晚过的是一个最大众化的标准学生情人节,直到今天醒来还觉得烦闷。

她跟韩伟国出去吃了肯德基,然后看电影。她既不反感肯德基,也喜欢看电影。然而放眼看去,满街都是和她节目一样的人,到了电影院更是人满为患。她站得开一点儿,看韩伟国挤在人流中排队买票,突然深深鄙视自己:我不过是不想在这么个日子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罢了。深夜韩伟国送她到宿舍楼下,一路握着她的手,掌心那点儿潮湿的汗意让她很想缩回来,可是又有罪恶感,只好对自己说:好吧,换个时间,一定要和他讲清楚,不能再这么拖泥带水、误人误己了。

赵启智的烦闷比罗音来得强烈得多。

他一向觉得情人节是个恶俗的噱头,先不提他所厌恶的西方文化侵蚀这样的大背景,各路商家攒力造势的劲头就已经把原本属于私密感情的事弄成了一场赤裸裸的炫耀狂欢。

可是架不住现在的女孩子看起来好像全好这一口,虽说邵伊敏看着理智,但到底也还是个女生。他决定向世俗屈服一次,精心安排了晚上的节目,打算跟邵伊敏直接表白。

开学初,他有点儿忙碌,只能请罗音帮着先把发表了自己文章的报纸带过去,下午因为处理学生会的事情耽误了一会儿,看天色不早,也不屑于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于是走到了东门那边,拿手机打过去。罗音接的电话,听到是他找邵伊敏,念出越剧对白:“梁兄,你来迟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明白平时明明和任何男生没有多余话说,用罗音的话讲,“生活得比修女还有规律”的邵伊敏怎么会在这一天接到电话就出去了。他站在东门外,正转着念头要不要去自习室看看,却看到邵伊敏大步穿过马路向自己这边走过来。没等他惊喜,她走向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捷达,捷达车的主人正靠着车门抽烟。那个人实在太过突出,他一眼就认出曾在理工大后山上见过,当时伊敏的说法是“学生的亲戚”。

邵伊敏穿着羽绒服、牛仔裤加球鞋,背着个大大的书包,打扮和她平时去自习室没有两样,看着并不像赴一个情人节约会。她与那个男人交谈了几句,那男人拉开副驾座车门,示意她上车。她突然转头,正碰上他的视线,他猝不及防,只能匆匆转身走掉。

在外漫无目的地闲荡了一大圈,回到空荡荡的宿舍,他不可避免地失眠了,各种念头翻涌。他想,他和邵伊敏大概算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赵启智表面倜傥,表现得远离世俗,骨子里是个明智而脚踏实地的人。

尽管小师弟师妹们对他的文学才华推崇备至,但他对自己基本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具备才思,但欠缺天分,不大可能在文学这个天才和灵感比训练更可贵的领域有很大发展。

他也多少对小师妹们迷恋的目光有点儿看腻了,不再热衷和她们辩论那些虚无的风花雪月问题。他将目光投向看着冷静的邵伊敏,想着这样理智的女孩,又秀丽又没有虚荣心,看着纯洁如同一张白纸,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热不热爱文学有什么关系?

有人追求邵伊敏他不会震惊,可是她会在情人节这天上一个男人的车,就和他之前的认知差得太远。一时间,他有点儿心灰意冷。

第二天傍晚,赵启智突然接到邵伊敏的电话。她的声音平和坦然:“赵启智你好,书我看完了,现在方便还给你吗?”

他想,自己一个男人,好像没必要小气,同样也声音平和地跟她讲好地点。

邵伊敏背着个大书包,到了约好的多功能体育馆边,体育馆边种有十几棵梅树,过了盛开时节,但残花仍是隐有暗香。她将书递给先过来的赵启智:“谢谢,我看完了,很不错。”

赵启智觉得拿了书掉头便走未免有失风度,随口问:“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可能女生会更喜欢电影那样的表现手法。”

“刚开始看觉得平淡,可是认真看下去,感觉还是很丰富的,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更多的是在异国他乡的生活感悟,不局限于一段爱情。”邵伊敏微笑,“电影把爱情升华浓缩了,而且,男主角又那么有魅力。”

赵启智也笑了,想到昨天看到的那个帅得过分的男人,不禁暗自嗟叹,原来看着这么理智的女生也会迷上一张面孔:“Sydney Pollack(西德尼.波拉克)是个好导演,但如果没有原作丰富的文学基础,电影不可能传递这么多的人文气息。当然Robert Redford(罗伯特.雷德福)很帅,罗音也很迷他。”

伊敏喜欢的其实是那个个性不羁的角色本身,而不是演员:“电影画面感自然比小说来得丰富,可是小说里内涵其实更广泛一些,爱情在小说里只是作者生命的一种激越。”

赵启智任社长的文学社里有个怪才,读化学系的二年级学生,写出的东西犀利得让他这个中文系学生都暗自惭愧,他早就不敢小瞧理科生的智慧:

“说得很对,文字的力量就体现在这里。电影更多渲染的是女主角的传奇色彩,再加上一向的好莱坞路线,爱情当然提升成了唯一主题。”

邵伊敏若有所思地点头:“我的阅读范围还是太狭窄。好啦,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赵启智将手里的书递给她,“这书送给你吧。”

她略为诧异,赵启智自嘲地一笑:“其实是那天特意去书店买的。”他没说,为了让书显得不太新,他在宿舍狠狠把书好一通来回翻腾,“拿着吧,没别的意思。这书的中文版本和英文版我都早看过,留着也没有用。”

邵伊敏不能说不感动,她想:如果没有昨晚,和眼前这个人不是没有可能。可惜,现在他心存芥蒂,而自己心绪混乱到只能不去多想,更不可能坦然接受他的感情了。

竟然就是错过了,而且这样的错过对自己来说,差不多就是无可挽回的,已经没有任何重回纯真幼稚的路了。她珍重地接过书,昏暗灯光下两人视线交接,赵启智看到的是她微带迷惘的表情,素日清澈的眼睛带了点儿雾气,狠狠牵动了他的心。

5

周六上午,邵伊敏接到孙咏芝朋友方太太的电话。方太太声音颇为强势:“咏芝说你是师大数学系高才生,我是信得过的,不过还是想听你试讲一下,最好是今天过来。”

她不想拂孙咏芝的好意,于是和方太太约定上午十一点过去。

方太太住在离孙咏芝家不远的一幢高级公寓楼,环境同样优雅,装修则更为豪阔,处处传递着“主人有钱”这个信息。

但邵伊敏对这家人第一印象欠佳。方太太据孙咏芝介绍应该和她同龄,已经中年发胖,但偏偏没有胖人一般会有的慈善相,目光十分苛刻;瘦弱得像没发育的女儿方文静看上去实在不像高一学生,倒是不叛逆不顽皮,就是样子木讷得让人吃惊,跟她讲什么都是茫然地“嗯”一声。邵伊敏很怀疑,她有没有真正理解甚至听进去她的讲课。接着男主人方先生突然回家,大感兴趣地上下打量她,目光灼灼。方太太顿时面色不悦,她没想到丈夫会这个时间回家,她对老公的操守评价向来极低,心想,请这么秀丽的女孩子做家教不等于引狼入室吗?可是碍于孙咏芝的大力推荐,只好没话找话,想让邵伊敏自己知难而退。

“我家小静准备读文科班,虽然在数学方面没有特别的要求,但我很希望请的家教能让她的数学成绩跟上进度,不拖总分的后腿。”

“那要注意改进学习方法,争取先把课本上的知识掌握牢。”

方先生把玩着手里的奔驰车钥匙,在旁边说:“邵小姐是师大学生喽,现在念几年级?”

“三年级。”邵伊敏几乎马上决定,还是别做这个家教了。她并不看方先生,直接对着方太太说:“我觉得您的女儿学习能力并不差,而且又读的是重点学校,现阶段应该以跟上学校进度、重点消化老师讲的内容为主,好像没必要单独专为数学请一科家教。”

方太太没想到她如此知趣,简直感激她的说辞,笑容马上亲切了许多:

“也对也对,邵老师,真不好意思麻烦你特意来一趟。”

“没关系。”

她快速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告辞,方先生只好径自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一走,方太太倒起了和伊敏攀谈的念头:“你教孙咏芝的双胞胎好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家的事你也知道吧?”

“不清楚,我只管上课,上完课就走了。”

“她离婚了,准备带孩子移民去加拿大,房子车子都准备卖掉。不过,她家老林还算厚道,听说给的赡养费不薄。”

邵伊敏只笑笑,将最后一本书放进书包:“方太太,小静,我先走了,再见。”

方太太很遗憾她不肯配合自己谈点儿隐私打发时间,不过还是很高兴不费力气打发了这个一看就让自己没法儿放心的家教:“再见,以后有需要再找你,邵老师。”

邵伊敏出了公寓,只见天气阴沉得厉害,已经飘起了小雨。她没拿伞,止步想着要不要找家网吧接收一下邮件,也顺便避雨。一辆黑色奔驰无声无息开过来停在她身边,车窗玻璃降下,方先生对她微笑:“邵老师,下雨了,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邵伊敏摇头:“谢谢你,方先生,我等人,再见。”

方先生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彻底,正要说话,一个变声期的嗓子叫:“邵老师。”

邵伊敏回头一看,林乐清站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假期没见,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他对她眨下眼,弯腰看向方先生,笑眯眯地打招呼:“方叔叔,你好。”

方先生好不尴尬:“你好,我有事先走了。”他升上车窗,一溜烟开走了。

乐清咧嘴笑了:“方文静的爸爸还真是……”摇一下头,显然对他的评价也不高,“他在跟你搭讪吗?”

“你懂什么叫搭讪。”邵伊敏心情大好,“怎么在这里闲逛,下午不用上课?”

“我准备逃课,我讨厌新英语老师。”

“喂,你当着老师的面说逃课,很不给老师面子呀。”

“邵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林乐清试图转移话题。

“你妈介绍我给方先生女儿做家教,刚试讲完。”

“方文静?”乐清又咧一下嘴,“她有轻度抑郁症,吃了药以后,成天跟梦游一样,你跟她讲课,白浪费了你的口水。更别说她爹根本就是一色狼了,好在他平时不怎么着家,方文静妈妈又特厉害,有她在旁边盯着,危险不大。”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八卦?”

“我们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再加一所中学,她只比我和平平大一岁,和平平还挺要好的。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乐清鬼鬼地笑,“邵老师,我们去打电动游戏吧。”

“不去,我不当你老师了还带你去逃课打游戏,你妈不跟我急才怪。”

“没劲,我自己去了。”乐清不满地说。

“你妈同意了吗?”

“当然……没有。”

“那你老实回家,下次离家出走逃课的话,记得别跟熟人打招呼了,不然一样被逮回去。”

“我刚帮你摆脱了色狼好不好。”乐清嬉皮笑脸,“这样吧,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去那边小牛面馆吃碗牛肉面当放风行不行,我请客,吃完我就回去。”

面馆不算远,两人冒雨跑过去后。邵伊敏大吃一惊,不起眼儿的小小一家店面跟前排了老长的队,她喃喃地说:“一碗面而已,换一家吧,浪费时间。”

“还有人专门开车来吃,我和平平都喜欢,待会儿给她打包一份回去,邵老师你赶紧去占座。”

邵伊敏很不以为然地走进店堂,里面已经坐满了食客,好不容易在墙角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她拿出托福词汇来默记。过了好一会儿,乐清端个托盘进来,放到她面前,看见她手里的书,做擦冷汗状:“邵老师,你想言传身教我能理解,不过也不用这样来寒碜我吧。”

“少贫嘴,我订了计划,这是今天必须做完的功课。”

她收起书,发现面前摆的牛肉面确实看着非常诱人,满满一个大海碗,牛肉切得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汤上泛着点儿红油,撒了翠绿的香菜,香气扑鼻。

“你的微辣,我的特辣。”乐清大口吃了起来,“怎么样,味道很好吧?”

伊敏吃了几口,点头承认这么多人排队还是有道理的。可是如果换她一个人,她才不肯来浪费这时间。

“你刚才是准备一个人出去打游戏吗?”

“那倒也不是,就想出来走走透口气。”

“你替你妈想想好不好,出来玩会儿没问题,但跟她打声招呼很费事吗?”

“我要打了招呼,她肯定要陪我一块儿去。”

“没那么夸张吧,难道你这么大个人会走丢了?”

“你不知道,我妈现在关心我和平平关心得密不透风,早上送我们上学,下午接我们放学,每天亲自给我们准备早餐。我们稍一皱眉,她就要和我们谈心。我们自己待一会儿,她就会进来问我们有什么心事,还说要请心理医生咨询。再这么下去,她不疯,我和平平先要疯了。”

“我猜你妈妈就是比较关心你们,如果不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可以好好和她谈。”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谈,拒绝她的关心吗?算了,我妈也可怜,她一直心情不好,一个人又要管我们,又要办移民那些破事。”乐清摇头,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还是不给她添堵了。”

邵伊敏并不愿意介入别人的生活,不过眼前这个漂亮男孩子的心事还真是触动了她:“别犯愁,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你妈妈需要的是时间。

你和平平应该主动向她证明,你们能够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解脱她,也解脱你们自己。”

乐清点点头,继续吃面。两人吃完,走出面馆一看,不禁吃惊,外面雨突然下大了,屋檐下站了好多避雨的路人。

“糟了,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躲会儿雨再回去,要不我妈恐怕会抓狂。”乐清跑到隔壁副食店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邵老师,我妈一会儿来接我呢,我让她给你拿把伞过来。我去给乐平打包一份面。”

6

“小叔叔,你怎么来了?”

“你不声不响地出门,你妈急坏了,给我打电话让我出来找你呢。还好你还知道打电话回去,以后别玩这样的出走游戏了,行不行?”苏哲从车上下来,站到他们面前,天气依然寒冷,他却只穿着白色衬衫加牛仔裤。

乐清没好气儿地说:“小叔叔,我跟妈都说了是放风不是出走,要出走的话我至少会带上我的存折,里面的钱够我花一阵了。”

“这个问题晚上我们好好谈谈,现在上车。”他目光扫向邵伊敏,“邵老师,你也上车吧,我送你,雨太大了。”

乐清已经拉开了后座门,邵伊敏想再拒绝未免显得可疑了,只好上了车。

“哎,邵老师,下周你来给方文静上完课就跟我一起去打电动好不好?”

“方太太没看中我,我失业了,没钱跟你打电动了。”

乐清当真了:“虽然不用教方文静我觉得是好事,也省得再招上她那个色狼爹。可是……你会不会没钱交学费没钱吃饭什么的,我可以借你的,我有钱。”

邵伊敏只好笑着投降:“对不起,刚才跟你开玩笑的。我学费已经交了,饭卡也充够了钱,不会饿肚子的,谢谢你,乐清。打电动游戏嘛,得等我有空,你妈也准假再说,偷跑出来就免谈了。”

乐清拉下脸来,她有点儿不忍:“这样吧,你问问你妈,如果她同意,那今天下课后我们可以去玩一会儿。”

乐清马上找苏哲要手机,苏哲已经将车开到楼下:“快点儿上去,人家英语老师已经来了。我代你妈批准了,不过你得答应这种不打招呼的放风以后不会再发生。”

乐清笑眯眯地点头:“邵老师,你跟我一块儿上去吧。”

“我得找个网吧查点儿资料再过来,现在不上去了。”

苏哲开了口:“我带邵老师去我办公室上网好了,待会儿送她过来。”

乐清满意地点头下了车。苏哲回头看着邵伊敏:“真碰上色狼了吗?”

“乐清夸张呢,什么色狼。”她发愁地看看窗外的雨势,“办公室?不大方便吧。我还是去网吧好了。”

“雨太大了,我那边上网很方便,而且我正好得去办点儿事。”苏哲浅浅一笑,“放心,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的,我并不急色。”

邵伊敏迟疑一下,点点头。苏哲发动车子,开到市区一处高档写字楼地下停车场,刚下车,他的手机响了,他说声“对不起”,一边锁车门一边接电话。

她避嫌地走开几步,但地下车库十分安静,他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慧慧,接受现实,我不喜欢复杂的关系,也不喜欢旧事重提。”

“请柬?好吧,不用特意送过来,寄给我吧。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会参加你的婚礼,送个大红包。”他带着笑意说,“可是你这么任性,对你以后的生活没有好处……好的,再见。”

他打完电话走过来:“上去吧,电梯在这边。”

苏哲的办公室在二十五楼,门口挂着朴素的牌子,写明是某外资保险公司中部代表处。进去一看,办公室是个大的套间,外面是一个接待区加一个半圆形一人座办公区,放着电脑、传真、打印机。

“你随意,我在里面办点儿事,那边有水,想喝自己去倒。”

办公室开着中央空调,伊敏脱了外衣坐下,打开电脑,上了自己基本没怎么用的QQ,然后进了邮箱,果然收到了叔叔发的邮件。她将有用的资料存进随身带来的U盘,正在浏览叔叔介绍的网站,QQ上亮起添加请求,一看资料,是刘宏宇,连忙加了。

“嗨,真难得碰上你。”

“我很少上的,正想问问你托福考试的情况。”

“你也有出国的打算吗?”

“想试一下,可是准备得有点儿晚了,不知道能不能过今年八月的托福。”

“如果想突击一下,可以来北京新东方的暑期强化班,另外我也可以给你寄点儿资料过来。其实我算走了弯路,去年先过的托福,应该先过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先考G再考T,容易得多。而且GRE的成绩五年有效,托福只有两年有效期。”

“我准备申请加拿大的学校,过托福就可以,也没时间准备GRE了。”

刘宏宇给她介绍了几个BBS,留学资讯比较多,很多人会介绍自己考试、准备资料、申请奖学金的经验,也有人晒自己收到的OFFER(录取通知),同时感叹出国这个念头占据了自己的全部时间,好像整个生活就在围绕这个目标转动,“连陪女朋友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

邵伊敏和他有同感,两人聊了几句,道了再见。她下线,退出邮箱,清除上网的记录,关上电脑,拿出自己的书专心看起来。

苏哲担任这家外资保险公司中部代表处的代表,说是代表处,其实除了负责的他,另外只有一个秘书。此时国内还没开放外资保险进入的政策出台,但对中国市场怀有企图心的各大保险公司已经开始各自布局。苏哲去年留学回国以后,因为在本市的背景,一经介绍就被总公司看中,派来担任了这个职务,负责先期的筹备运作。

他处理好自己的邮件,看看时间,走了出来,发现她正捧着书看得心无旁骛。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她神情专注安定,细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微垂的颈项呈现一个美好的弧度。他注视好一会儿,才说:“可以走了吗?”

“当然。”

邵伊敏收起书,起身将椅子移回原处,顺便看看窗外是不是还在下雨。

她头一次站得如此高看这个城市,不禁有点儿惊奇。雨似乎停了,淡淡雾气下,这个城市显得迷蒙,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的楼群错落相连直到灰色天际,一群鸽子结伴从眼底掠过,马路上的车水马龙看上去十分遥远。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湖泊如同一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高楼之间。

苏哲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这里是他出生的城市,尽管中间离开了几次,可是完成学业决定回国时,还是不假思索先回了本地。受命成立代表处,他选择了在这里办公,也是因为喜欢视线以内市中心寸土寸金地段的这个小湖。

邵伊敏感觉到他走到身边,猝然转身,却和他碰了个面对面。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身体重重地抵在窗台上。

“我弄得你这么紧张?”

她牵动嘴角,自嘲地笑了,坦白地说:“没办法,对着你我的确紧张。”

“和自己挣扎得这么辛苦,值得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让我挣扎的理由,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

她强自镇定下来,微微侧身,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苏哲先一步拿到,他抖开衣服替她穿上,一瞬间两人的身体已经接触到了一起,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她已经十分熟悉,她必须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一下战栗。她僵立着,待他站开一步,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苏哲帮她拿起书包,示意她先出门。

两人默默地乘电梯,都直视着电梯门,不看彼此,到地下车库上车。

苏哲一边开车一边说:“伊敏,待会儿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谈一下,别误会,我没有请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事实上离婚对她也许是个解脱,但她现在太关心乐清乐平了,反而弄得两个孩子很为难。我是个男人,又是她前夫的表弟,有些话不大方便说得太直接。”

邵伊敏不愿意掺和别人的家事,但她想起乐清乐平,还是点了下头:

“如果孙姐愿意听,我可以从教育心理学角度给她一点儿建议,但恐怕我的意见说不上权威。”

“她不需要权威的意见,她只是欠缺坦诚的交流。她家不在本地,离婚后好像和原来那些朋友也很少往来了。”

“跟你一块儿过去,我怕孙姐看了不会开心,她告诉过我要离你远点儿,我也答应了的。”

苏哲笑了:“我嫂子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然不会这么糟蹋我。放心吧,我会告诉她,眼下只是我在不断纠缠你罢了。”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而你的立场一直坚定。”

她脸一下红了,无可奈何地说:“你又何必挖苦我,我如果一直坚定,会少很多烦恼。”

“你能为我烦恼,我觉得很开心,至少在你心里,我不算一个一无是处的陌生人了。”

孙咏芝来给他们开门,看到邵伊敏很高兴:“幸好乐清出去碰到了你,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几时才肯回。他们还在上课,我们去楼上坐坐吧,我正在整理东西。苏哲,你自己随意啊。”

邵伊敏随孙咏芝上了楼,走进她的主卧套间,发现地板上摊了好多东西。孙咏芝盘腿坐到了个坐垫上,也推一个坐垫给她:“我现在只要有空,就开始整理东西,分门别类放好,省得到要走时再手忙脚乱。”

“现在就整理,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呀,我已经整理了好多不用带走的东西送人。真没想到十七年婚姻,两个孩子,会堆积下这么多东西。”她随手拿起一盘录像带,“这是我结婚时录的,真讽刺,本来想丢掉,可是又想,毕竟也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丢掉也不能抹去了。”

孙咏芝略有些消瘦,但精神不错,看起来的确有解脱后的释然。她翻检着一样样东西:录像带、相册、各种纪念册、乐清乐平的奖状、小时候的作文、母亲节父亲节贺卡和生日贺卡、旅游纪念品、小玩具,把准备留下的贴上标签,请伊敏用记号笔写上简单标注,放进纸箱里。

看着眼前的琳琅满目,邵伊敏不是不感慨的。

她有两次搬家收拾东西的经历。第一次是十岁那年,父母离婚,准备各自再婚,爷爷奶奶来接她过去同住,她一声不响地收拾东西。尽管父母不和多年,但对她照顾得还算周到。她的小房间里床头摆着绒毛卡通玩具熊,书架上放着一期期的儿童文学和童话故事书,墙上挂着曾经的一家三口合照。

这些她连看都没看,只将还能穿的衣服通通放进箱子里,再整理好自己的书包,然后跟爷爷奶奶走了。后来爸爸说要把那些东西送过来,她头也不抬地说:“没地方放,全扔了吧。”

爷爷奶奶的房子很小,她的房间更小,只能摆一张窄窄单人床和一张小小书桌、一个简易衣柜,从窗子看出去也不过是对面宿舍的红墙,景色单调。但爷爷奶奶的慈爱让她从一住进去就觉得安心,父母再分别接她过去,她无法敷衍那两个必须叫叔叔和阿姨的陌生人,多半都会明确拒绝。后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联络更加稀少。初中上了寄宿学校,她对集体宿舍并无反感,但每个周末都是背上书包飞快回家,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仿佛才会松一口气,外面孩子喧闹的结伴玩耍对她从来没有诱惑力。

她从没想过毕业以后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然而有个家在远处笃定地等着自己,感觉毕竟会很不一样。可是那个房子很快就要属于别人了。

寒假返校的前一天,她开着收音机,开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这时才发现属于自己的实在少得可怜,甚至比十岁那年更容易做取舍。

她从小到大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从来没参与同学之间纪念册题字留言的兴致,存下来的照片也不多,全装在一个圆形的饼干盒子里,不大好携带,她准备寄放在爸爸家里,只挑了高中毕业时和爷爷奶奶的一张合影放进钱夹里。再看向书桌上方,那里是个壁挂式的书架,上面几乎全是高中教科书和教辅资料,自然没有带走任何一本的必要。

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感情方面的固执或者说恋物癖,然而眼见自己除了回来时的行李,只会带走薄薄一张照片,和这个房子就此告别,这个认知让她头次真切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是多么贫乏。

眼下帮着孙咏芝将一个个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包好捆扎起来,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欢乐被定格在这些繁杂琐碎的东西之中,可是她居然不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的幸福。过去的一切,好像成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时光。

“怎么了,伊敏?”

伊敏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这个玩具小熊很可爱。”

孙咏芝拿起用丝带扎好的一沓信,怔了一下,摇摇头:“比录像更讽刺的东西,这是跃庆以前写给我的情书。他一个工科生,写得那么缠绵,刚开始收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抄来的。”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随即苦涩地笑了,再看发黄的信封一眼,断然扬手,将它丢进了旁边一个废纸箱里。“算了,我最近真是唠叨得厉害,而且对你一个女孩子讲这些也实在不妥,可能会害你对婚姻失去信心。”

“不至于,我没那么脆弱感伤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确幸福过,我不会怨恨他了。两个孩子的东西,我打算再琐碎也都带走,我想保留好关于他们的每一点回忆,丈夫可能变成前夫,可是儿女不管长多大,总是我的儿女。”

“那是自然,孙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十五岁了,对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会长大独立。”

孙咏芝眼神暗淡下来:“我当然想过,所以才珍惜眼下和他们相处的每一天。我已经不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了,只希望对他们付出多一点儿,也算是弥补。”

“你和林先生只是分开生活,我相信林先生一样会关心他们的。所以,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也不要对两个孩子过分关心照顾,这样会对他们两人造成心理压力。我不知道乐平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乐清看起来已经接受了现实。从心理学角度讲,用正常的态度对待他们,有助于他们建立自己的平衡。以他们的年龄,应该有一定独立的生活空间和自我调适能力,不能太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待。”

孙咏芝听得认真,半晌无言。

邵伊敏迟疑一下,继续说:“那些大道理也许没什么说服力,我的成长过程中,父母并不关注我,我怨恨过。但回想一下,其实最初他们都很负疚,十分热切地想弥补我,我反而被他们的热情吓到了。因为那并不是一种常态的、我希望得到的父爱母爱。他们只是在努力向我假装我的生活没有变化,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假象,再怎么掩饰也没用。我想,乐清乐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没有底线的付出,你如果能轻松幸福,对他们也是一种很好的暗示,证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生活一样可以,按正轨进行。”

孙咏芝深思着,神情变幻不定。邵伊敏想,这番话已经有违自己一向的原则了,只能言尽于此。她将一张张贺卡收拾好,不小心掉下一张,贺卡飘落到地板上展开,居然自动播放起一首圣诞歌曲。孙咏芝拿起贺卡,仔细看着。

“乐清乐平四岁时收到的,真神奇,电池还能用。”她抬头看着伊敏,“离婚这事,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还要严重,对着我就欲言又止,要么是过分关心,觉得我的未来一片黑暗,要么就是强颜欢笑。我讨厌他们的这种态度,没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也用这种态度对待乐清乐平了。谢谢你,伊敏。你和苏哲说得都对,我这段时间的确太紧张了。我会试着放松自己的。”

说话间,乐清乐平下课上楼,看到地上的东西,乐平惊喜地叫:“哎呀,妈妈,你还留着我们这么小的照片呀。这个发条青蛙也还在,以前乐清老和我抢着玩的。”

“明明是我的,你和我抢才对。”

他们都在地板上坐下来,翻看着属于自己的童年回忆。伊敏将记号笔递给乐清:“帮你妈妈收拾,下次我们再去打电动,怎么样?”

乐清点头。伊敏对孙咏芝一笑:“我先走了,孙姐,再见,乐清乐平。”

孙咏芝和两个孩子也仰头对她微笑着说再见。

7

邵伊敏走下楼,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苏哲说:“乐清乐平帮孙姐收拾东西,今天不玩游戏,我先走了。”

“我送你。”苏哲起身,将报纸折好放到茶几上。两人走出孙家,进了电梯,直接下到地下停车场。邵伊敏上了车,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儿累了。

“怎么看着不太开心?是我刚才的要求太勉强你了吗?”

她摇头:“只是有点儿感触罢了,如果可以预见未来,再浓烈的感情也有这样分手的一天,那还有没有必要结婚?”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去劝我嫂子的。知道吗?你问了几乎和乐清一样的问题。我忘了,你看着再理智,也不过只比他大五岁罢了。好吧,我给他的回答差不多是这样的:结婚还是不错的,可以跟一个你最亲密的人分享生活。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生不变,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

“果然是哄孩子的话。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不然人类都不用繁衍了。”

她看着远方,微微笑了。

“我还有一句哄孩子的话,结婚可不是光为了繁衍。”

“我们还是不要谈人生的意义和目的了,这个话题让我很无力。”

苏哲无声地笑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已经快五点了。”

“我想喝点儿酒,可以吗?”她看到苏哲的意外表情,自嘲地笑,“放心,我不会喝醉了骚扰你的,只是觉得有点儿郁闷。”

苏哲笑着点头:“其实我欢迎你的骚扰。我们去吃日本菜吧,清酒可以解忧,又不至于喝醉。”

日本菜餐馆门口挂着个画着歌舞伎的门幌,里面装修得幽静雅致,播放着喜多郎的音乐。虽然是周末,但本地爱好日本菜的人不多,里面并没满座。一小份一小份的鱼生、天妇罗、寿司什么的,装在精致的盘子里送上来,并不合伊敏的口味,而小小白瓷杯装的清酒更是平淡。

“不喜欢日本菜吗?”

“挺琐碎的。”

“头一次听人这么评论一种菜。”

“这酒的确喝不醉人。”伊敏再喝一杯微烫的清酒,没什么酒意,倒是觉得有点儿热了。

“我们这才喝第三瓶,清酒还是有后劲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弄醉你,让你说我心怀叵测。”苏哲给她把杯子斟满。

“你没灌醉过我,如果认真说起来,倒好像是我心怀叵测了。”

“我的荣幸。”苏哲对她举下杯,一口饮尽。

“问个问题行吗?”

“问吧,难得你对我有了好奇,我会尽量坦白回答的。”

“你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珍惜的是什么,你有过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吗?”

苏哲认真想了想:“我要说得坦白,可能你又会认为我花心,可是人在不同阶段的心理是不可能相同的。一直珍惜,至少到目前我还没体验过。下午在地下车库接到的电话,是我出国前的女友打来的。那会儿我去美国,她留校。两个人对未来有不同的打算,走之前她突然跟我说,想和我结婚然后同去美国。我喜欢她,但那么早说到婚姻我没法儿答应。于是她说我不够珍惜她,与其两地,不如分手好了。我们不确定未来,也不确定感情能经得起时间、空间的考验,所以愿意给彼此自由,我们的分手是很友好的。”

“可是她好像还爱着你。”邵伊敏记起上次在理工大后山听到的对话。

“她有男朋友了,准备近期结婚。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我知道我不该做什么。”苏哲莞尔一笑,取出热水中温着的另一瓶清酒,给自己倒了大半杯,“我珍惜她给我的回忆,至于爱情,很抱歉,我对她没有当初的感觉了。过去我不能因为可能分开就拒绝她的爱,现在我也不能因为她还存着旧日的感觉仍然爱她。”

他其实一向坦白,可是用这么诚恳的口气说话却是头一次。昏黄灯光下,他的笑容看着有几分暖意,仿佛清酒的温度传达到了那里。

“那么,你喜欢我吗?”邵伊敏抬头问他,没有任何撒娇的意思,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求证。

“不止一个问题了,可是还是乐意回答。对,我喜欢你,不然你以为我干吗纠缠你,一般来说,通常是别人纠缠我的。”他重新带了点儿调侃的表情。

邵伊敏点头,将手里的酒喝完,突然抬头看着他:“趁我没有后悔,带我去酒店吧。”清酒将她的脸蒸得绯红,眼睛晶亮,她的神情坦然得好像刚刚说的不过是“送我回学校吧”。

苏哲微微吃惊:“这个提议我很喜欢,可是如果你觉得自己肯定会后悔,那何必一定要去做。”

“那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她拎起书包和外套,起身要走。

苏哲一把拖住她,扬声叫服务员过来结账。然后牵着她走出餐馆,在门口,他停住脚步想给她披上衣服,她却一把甩开,掉头就走,苏哲追上去拉住她:“你可真是喝多了,赶紧上车,小心着凉。”

“关你什么事!”她烦躁地说。

苏哲抓住她的手拉她到车边,拉开车门将她塞进去,然后自己也上了车,发动车子:“你想好了吗?我可不喜欢我们做了爱,你再来告诉我,你是借酒装疯酒后失德,然后叫我忘了拉倒。”

“我今天根本没醉。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无聊骚扰了你。送我回学校吧,不过以后都别指望我还会这么说,对了,是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好吧,我只想知道,下午你还只想躲开我,为什么会突然改主意?”

“大概就是和自己挣扎得累了。”她疲惫地说,靠到椅背上,“我承认我也喜欢你,我想看看不和这个念头对抗会怎么样。”

苏哲不作声,默默开着车,过了好一会儿,邵伊敏察觉出这不是回学校的那条路,她垂下眼睛,低声说:“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吃事后避孕药了。”

苏哲再开了一会儿,突然将车停到路边,下车走进药店,不一会儿重新上车,还是一言不发地开车,速度明显快了很多。他拐进一个住宅小区,停好车,然后绕过来拉开副驾座车门,握住邵伊敏的手将她拉下车,锁上车,牵着她进了一个单元,他快步直上到四楼,她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他拿出钥匙开门,将钥匙丢在玄关上,回身将邵伊敏拉进来,动作差不多是粗暴的。她失去平衡重重撞入他怀中,他抱起她,也不开灯,走进卧室,一边吻她,一边开始脱她的衣服。室内似乎有集中供暖,相当温暖,可是当彻底裸露在他面前,她还是瑟缩了。转眼间,他覆上她,一个个火热的吻重重落到她有点儿冰凉的肌肤上。

这一次我没有任何借口了。一片混沌中,这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到她的脑海中。她拒绝再想,紧紧抱住了他。

苏哲稍微挣开她,伸手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安全套,她近乎无意识地盯着他,似乎灵魂飘出了身体,正在黑暗中冷冷看着自己放弃挣扎。转眼苏哲重新抱紧了她,他的脸占据了她的视线,挡住了那个让她不安的自我注视。

他进入她,同时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伊敏,伊敏……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缠绵的声音呼唤她,她的身体迎接着他的冲击,如同被潮汐冲刷下的沙滩,纯粹的感官快乐也如同潮汐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黎明时分,邵伊敏猛然惊醒,她的眼睛慢慢适应黑暗,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再加一个算不上陌生可也绝对说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睡得十分安详,英俊的面孔没有平常的淡漠,也没有经常会对她流露的调侃意味。她几乎忌妒他这种松弛到无思无虑的睡态,她猜自己可能得真有个铁打的神经,才能继续沉入睡眠之中。

她起身到地板上摸索自己的衣服,先摸到手里的是苏哲的衬衫,她随手拿起来披上,走到客厅。

室内暖气充足,光线幽暗,她光脚踩着略带凉意的地板走到客厅,窗子那里利用包暖气片的空间做出了一个飘窗窗台,上面铺着线毯,放着靠垫,她坐上去,看着外面。此时正是天将放亮前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借着路灯,可以看见楼下整齐停着一辆辆车,黑色车道两边都是很高的树,光秃秃的枝条随风轻轻摆动,稍远一点儿是一片空地,中间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遮出老大一片阴影。

她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腿,将脸贴在膝头上,出神地看着窗外。整个小区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不知怎么的,赵启智写的那篇文章突然浮上她的心头,内容她记不清了,可是标题似乎很适合眼前的情景:寂寞的颜色。

寂寞如果真的有颜色,应该就是这样无边无际的带点儿幽微光线的黑暗吧。看那篇文章时,她有轻微的哭笑不得,因为从小到大,寂寞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地陪伴着她,她只是习惯、接受和安于寂寞的存在,从来不觉得主动去品味寂寞是件有意思的事。一个已经无视寂寞的人,当然不能理解一个偶尔寂寞的人发出享受的感叹。

她从来不害怕寂寞,现在当然不能骗自己说投进这个怀抱是因为寂寞。

其实在火热的拥抱、身体的缠绕、唇舌的交接后这样醒来,只会更加寂寞。

可是她并不后悔。如此亲密无间的体验、心醉神迷的欢乐,果然把折磨身体的那些喧嚣挣扎给抚平了。

她想,这是值得的。

天边渐渐透出一点微光,苏哲从卧室走出来,走到她身后抱住她:“我喜欢你穿我衬衫的样子。”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她颈项,拨开她的头发,吻她的脖子,“对不起,伊敏,我想我大概毁了你谈一场幼稚校园恋爱的可能了。”

“我都大三了,再想幼稚也太晚了。”邵伊敏脑海掠过赵启智满是震惊的脸,自嘲地笑,回身伏到他胸前。他看着清瘦,其实身体还是结实的。她将脸贴在他颈下,“好像不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她的确怀疑过自己谈幼稚恋爱的能力。

苏哲也笑了,抚摸她乌黑的头发:“你让我失控了,我本来想和你慢慢来,从看星星开始,一点点体会恋爱的乐趣,给你一个完美的体验。”

“偶尔试下失控的感觉并不坏。”她喃喃地说,呼吸软软地喷在他胸前的皮肤上,“至于完美,我不知道,已经很接近了吧。”

他把她抱起来一点儿,吻她的唇,她的唇和她的呼吸一样柔软,她的头发从两侧披拂下来,垂到他的脸上身上。他捏住她的一缕头发,缠绕在自己手指上,也是软软的柔滑,手指轻轻一扯动,发丝就从指间脱开了再纷纷散落下来。他顺着颈项吻下去,用力吮吸,然后咬住她的锁骨,她痛得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他的胳膊牢牢搂着她,让她无法退避。他的舌尖轻轻舔过刚刚咬过的地方,慢慢向下,一点点啃噬着她。她的手指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呻吟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同时抓住头发,再放松,再抓住。

原来沉沦来得这么容易。

8

邵伊敏再次睁开眼睛时,床上只剩她一人了。她拿起表看看时间,不禁吃惊,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基本上她没试过在床上睡到这么晚。她下床,拿起衣服走进和卧室相连的卫生间,面积不大,但装修简洁紧凑,全套白色的卫浴设施,面盆上放着没开封的牙刷,毛巾架上叠放着一大摞白色的毛巾。

她快速洗了个澡,穿好衣服走出卧室。苏哲衣着整齐,背向她立在半开的窗边接电话。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客厅,可是空间比一般公寓房子来得高许多,天花板上悬着木质的吊扇,地上铺着柚木地板,深色的家具通通不是时尚的样式,米色的窗帘和宽大的咖啡色沙发颜色略为暗淡,看得出都有些年头了,但全透着让人舒服的居家气氛。

苏哲打完电话回过身,正看到伊敏,目光清澈,神情平静,半湿的头发披在肩上。他走过来抱住她:“真能睡呀,看你睡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叫醒你,饿了吧?我带你出去吃饭。”

他接过她手里的羽绒服给她穿上,两人下楼后,伊敏才看清这是个不算大的小区,一栋栋五层的楼房,楼间距说不上大,楼房看外观和苏哲家室内一样都有些陈旧不起眼儿了。但楼与楼之间大树丛生,树冠都高过了五层楼顶,中间还有一个打理得很好的草坪,正中是一棵参天大树,下面虽正当冬季仍然绿草茵茵。市区中心有这样近乎奢侈的绿化环境实在让人瞠目,院内停着的车也多得出奇。

苏哲开车驶出大院,院外也是一条安静的林荫大道,路上行人稀少,车辆全是一掠而过,只有清洁工人在埋头清扫人行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虽然正是冬季,树枝光秃秃的,但可以想见到了夏天,这条路一定是浓荫蔽日。拐出这条路,街道突然变得喧哗,仿佛魔术般回到了尘世。

他将车开到了一家小小的餐馆,还没到吃饭高峰时间,里面只有他们这一桌,点了几个菜,很快就上齐了,两人随意吃完。他开车送她回学校,没开音响也没开空调,将车窗降下一点儿,冬日冷冽的寒风吹进车内,两人都觉得神清气爽。

“后悔吗?这么沉默。”

“追悔已经发生的事吗?”邵伊敏微笑,“不,何况我不认为我有追悔的理由。”

苏哲将车开到路边:“去那边给你买部手机,联络方便一些,怎么样?”

她摇头:“别买,我不接受随传随到的。而且这学期我连家教也不接了,平时真的没空,如果找我的话,周六打宿舍电话吧。”

苏哲笑了,重新发动车子:“你甚至连我的号码都不打算要,好吧,我猜我要等你主动找我,可能会白等,那么至少不要不接我电话。我多少年没往女生宿舍打电话了,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邵伊敏回到宿舍,宿舍里只有罗音在。电话响了,罗音连忙对她说:

“要是韩伟国找我,就说我不在。”

她点头拎起话筒,还真是韩伟国:“不好意思,罗音不在。我不知道她怎么没开手机,大概没电了吧。嗯,好,看到她我会告诉她的,再见。”

她一点儿好奇心不带地简捷转告,罗音长叹一声:“邵伊敏,要怎么说才能拒绝一个人,又不伤他的自尊心?”

罗音的确诚心求教。因为昨天她在文学社活动上见到了赵启智,他看上去明摆着彻底对邵伊敏断了想法,可是提到她,居然还微微一笑,仍然带了点儿温柔和惆怅。那个表情迷死了小师妹宋黎,也让罗音对自己的室友佩服得五体投地。

邵伊敏没想到会有人跟自己讨教这种问题,换个人她也许会笑笑不理,但她一向喜欢罗音,想了想说:“我没拒绝别人的经验,不过我想坦诚很重要吧。”

这种隔靴搔痒式的回答让罗音挫败地再次长叹:“我说不出口我不喜欢他,他人真的很好。”

“当然你是喜欢他的,作为同学、朋友。可是这种喜欢和爱不一样,大家都还年轻,没必要急着决定未来,不妨先作为普通朋友来相处,给双方时间、空间,如果能找到爱的感觉再说。”

罗音腾地一下坐起来,直盯着邵伊敏。她吓了一跳:“如果你觉得这个说法不妥……”

“太妥了,邵伊敏!为什么这些话被你一说就显得很有说服力?我其实也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才算完整又善良。对着他那么真诚的表情,我就有罪恶感,怎么也说不出来‘我喜欢你,可我不爱你’。”

邵伊敏涩然一笑,她不觉得自己顺口就能说出这些话算是一种才能:

“如果实在确定自己没有感觉,也许直接的拒绝也是一种善良吧。我去图书馆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