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院子那个角上种一棵梅树,这边种上金银花,我们老家院子里的金银花开了可香啦。”
“都依你,最好再种点玫瑰,这样以后情人节就不用出去买了,说不定还能卖花发点小财。”
“你掉钱眼里去了呀项新阳。”
“钱眼有什么好呀,我只想掉到你的心里去,一辈子待在里面。”
谢楠机械地看工人收拾工具,机械地在订单上签字确认,机械地听赵师傅讲日常维护方法。等他们都上车了,她才想起来追过去问价格,赵师傅说:“钱已经付过了。”
“我就想知道一下具体价格。”
赵师傅翻一下手里的单据,告诉了她一个数字,她点点头,说:“谢谢你们,再见。”
她扶着院门站着,看着全然陌生的院子,拿出手机给高茹冰打电话要项新阳的号码,高茹冰不解,她只说回头解释,拿到号码后,她马上打给项新阳,顶新阳立刻接听了。
“项新阳你好,我是谢楠。”
“楠楠,你好。”顶新阳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
“我们见个面吧,看你方便吗?嗯,好的,好,五点,还是绿门咖啡馆。”
她收起电话,跑上楼取包,然后下来发动自己的车子,于穆成的车正驶了进来,对她亮一下灯,她摇下玻璃,匆匆地说,“穆成,我有急事,出去一下,你别等我吃饭了,紫砂锅里炖了鸡汤。”
“开车小心,”于穆成叮嘱她,她点头答应,发动车子走了。
于穆成停好车准备回家,无意间回头看到谢楠的院子,颇有点惊奇。走过去仔细一看,他想,这肯定不是谢楠一天能完成的工作,倒是像专业公司来做的,很有规划感,不知道这别扭孩子是怎么想通了决定不刻薄自己了。
谢楠开车出去,先找了一个ATM机取款,然后直奔绿门咖啡馆,项新阳这次还是先等在了那里,她脱下外套坐下,从包里拿出钱推到他面前。
“新阳,这是院子绿化的钱,请把发票给我吧。”
项新阳沉下脸来:“楠楠,你特意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你弄得我很为难,新阳。”
谢楠从认识一开始就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即使在非常亲昵的时候。这样的称呼透着股学生时代的气息,他也习惯了。现在她突然叫他“新阳”,显得反而客气而有距离感。
“对不起,楠楠,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受不了眼看着到了春天,你还是成天对着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
谢楠抬起头注视着他,发现他消瘦了不少,神情中含着痛楚,她的心也一紧,只能硬着头皮:“新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不能不再说一次,你必须收下这钱。我以为上次我应该都说清楚了,我们的生活真的不能再有这样的交集了。你有妻子,我也有了男朋友,我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忘不了你,楠楠。我努力挣扎,想告诉自己,我只能做那样的选择。做出选择以后,我应该理智,对别人对自己都负责任。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一旦回来这里,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受不了看着你这么孤单的生活在那个空落落的房子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希望能弥补你。”
“我们一定要把自己弄成悲剧的主角吗,新阳?过去的事了,谁能弥补谁,谁需要谁的弥补。”
“是的,我知道我没法弥补你了,你的青春,就这么被我耽误了,我只丢下一句让你忘了我好好生活,就跑去结婚。你又这么倔强,完全不肯接受我的帮助,自己把还贷帐户也换了,只一个人硬撑着。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一定很苦。”
谢楠头次有了凄凉感,眼前这个困于旧事的男人曾是她投入爱了三年的恋人,那时的他何尝不是青春飞扬神采动人,时间把他变成了一个气质沉郁的男人,再一细看,她悚然而惊,灯光照射下,项新阳的鬓边竟然有了零星一点白发,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诚恳地看着他。
“新阳,请别把我的生活说得这么悲惨。没错,我是拖到今天也没结婚,可这不关你的事。我交过男朋友,只是觉得不合适,于是分手。现在我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我并不比这个城市里的其他人活得更苦或者累。”
“你总是这么善良。”项新阳苦笑,“我知道你从来不想让我为难。”
谢楠疲乏而又无奈,对这种不在交流状态的对话没办法了,她将钱推过去一点:“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把这钱收下,我们再不要见面也不要联系了,这样对你我都好。”
“楠楠,知道吗?过去的七年,我无时不在想你,”项新阳的眼神好象越过面前的她,看到了远方,“我去了陌生的城市工作,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希望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可是我做不到。唐凌林对我很好,但每天看到她,我都会想,我想要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曾经和一个女孩子有过约定,有过非常具体的规划,我们要买一个带院子的大房子,种上梅树和金银花,再养一条边境牧羊犬,有空时牵手在湖边散步,喝着她家乡产的毛尖,听她弹琴给我听。”
谢楠绝望地看着他,她只知道往事爱在某些孤寂的时刻浮上来乱她心神,但她从没想到项新阳陷溺于过去如此之深。
“你这样子,对你自己、对你的太太都不公平。”她想,她这会居然要扮心理医生去开导别人了,真是荒唐,天知道自己的平衡来得有多脆弱,可是也只好咬牙说下去了,“我们只能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她辞穷,努力在心里组织着字句,项新阳苦笑了。
“是呀,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没得选择,我的家、我父亲的公司、我的大哥当时悬在我一念之间,我付不起那个代价,只好牺牲掉你。不过做出选择,并不能说服自己安然承受所有后果。”
“这样真的没必要,新阳,你浪费了七年时间追悔你做的一个决定,可我早就承认了,这个决定其实换谁都是非做不可的。你现在再回头跟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们对各自生活负责好了。”
“是的,我们都只能这样了。”项新阳无声地叹息,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沉默了好一会,他突然问,“楠楠,你的男朋友……他爱你吗?”
谢楠被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问住了,脸上闪过一点仓皇。当然,于穆成的情话很甜蜜,爱抚很温柔,但他从来没有直接对她说到爱,而她对他从来没有把握。
“你并不确定目前的这段感情吗?”
“不,新阳,别猜测了。他对我很好,我跟他相处得很开心,我珍惜眼前的时光。请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会过问你的生活,大家各自珍重就好。”
项新阳沉默一下,将桌上放的钱收起来:“我明白,楠楠。请你好好生活,别委屈自己。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出了咖啡馆,天已经完全黑了,谢楠先上车,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项新阳正立在人行道边注视着她,神情专注而平静。她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发动车子走了。
她这会心神不定,不想回家面对于穆成,胡乱开车转了几个路口,还是去了上次的那家小面馆,叫了一碗馄饨,慢慢吃着。
出来后,她漫无目的胡乱开车在市区乱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
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往事,也理直气壮要求项新阳放下,这会她严重怀疑自己对别人对自己究竟了解多少。
车窗外的城市没有白天的喧哗,滚滚车流中,没人会注意到别人准备去向何方。谢楠开了收音机,一个温柔的女声正絮絮念着听众来信诉说的感情问题。
“……他(她)真的爱我吗?我很迷惘,我不确定这一段感情,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主持人停顿一下,“以上这位来信的听众,你的困惑,我能理解,每个人面临选择时都会犹疑,其实一段感情的开始与结束,从来不会由人安排。我们的每一段经历,对自己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从我的角度出发,我建议每个人理智行事,可是有时,我们也只能听从我们的心。接下来为大家送上一首游鸿明的老歌:《地下铁》。”
今夜又在这班那班来回这段地下铁
看着人来人往寻找一个熟悉的背影
时间随着行人缓缓后退仿佛又看见
你的脸
地下铁赶快飞
被风吹散了发尾 让人颓废
外套上的雨水在脸上排队
也不敢吹 忘记了也无所谓
地下铁赶快飞
我的爱人有点累 我有点醉
我的终点永远在你下一站
你赶快睡
轻轻靠着我的背
这些年早就习惯送你的挥别
你也一直以为下面才是我的终点站
我在下个出口等待最后一班回程的
地下铁
这首歌谢楠早就听过,不过今天主持人放的是个爵士版,没那么凄切。接下来主持人念的听众来信无一不是红尘男女的情感纠葛,念一段信,会说上一段悲天悯人充满慈悲劝诫意味的点评,再放上一首缠绵哀怨的情歌。
谢楠头次听这个节目,还真是听得感觉奇妙,敢情这个城市有这么多的痴男怨女,天天上演不同的故事,阳光下面哪有如此多的新鲜事呢。又或者无非男女,都不新鲜,只是自己在感动自己罢了。
他人杯酒,似乎也能浇自己胸中块垒。谢楠把窗子摇下来,让冷风吹到脸上,渐渐平静了许多。她想,自己的确是又在跟自己纠结了。她打起精神,转向回家的那条路。
回家以后,谢楠站楼梯那跟在二楼书房的于穆成打了个招呼,然后回房洗澡。站在沐浴间里,她长时间地仰起脸,让花洒的温暖水流冲洗着,可是水流冲不顺她乱纷纷的思绪。她换了睡衣出来,差不多已经是她平时上床的时间了,然而抱膝靠在床头坐着,她突然对今天晚上的睡眠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她想了想,向二楼走去。
于穆成正在二楼看着市场部的报价文件,他对市场部吴经理的看法比较复杂,他的缺点只能算能力问题,一方面这人交际手段公关本领都不错,和客户沟通能力很强;另一方面在技术上确实欠缺了一点,和技术、生产部门的衔接合作始终说不上流畅,可是真想找到完全适合自己要求的人实在太难了。
他头痛地揉一下太阳穴,一抬头,看到谢楠站在书房门口,这是她头一次在他工作时走进他的书房,站在门口,神情很是犹豫。于穆成放下文件,愉快地笑:“过来呀,宝贝。”
谢楠走过去,他拉她坐到他腿上,头埋到她颈上嗅着她身上浴后的清香。
“累吗?脸色怎么不大好,我看明天能不能早点回来,陪你出去看场电影。”
“我没事,你忙完这阵再说吧,”
谢楠看着于穆成,他的神态也透着点疲倦,她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替他按摩着肩膀和颈部。她以前长期练琴,手指颇为灵活有力,一下下揉捏在他有些僵硬的肌肉上,让他很是受用。
于穆成向后仰着头,半闭上眼睛舒服地叹息:“好了,真舒服。”他拉她坐回到自己腿上,吻她的手。
“呃,那个……你看到我的院子了吗?”
“看到了。”于穆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头发,“不过,我不是说了等有空我来给你弄吗?宝贝你也太能干了。”
谢楠在他膝上转身面对着他:“我哪有那份超能力,不是我,穆成,”她决心坦白面对这一团乱麻了,反而镇定下来,“那是我前男友叫园艺公司来做的,我事先并不知道。”
于穆成颇有些意外,消化着这句话,略略皱眉:“他都没经你同意就这样做吗?未免有点太自说自话了吧。”
“园艺公司的人早上来的,我……还以为是你叫他们来的,所以没细问。”
“我得承认,也难怪你这么想,倒是很象我的作风。”于穆成摸着下巴苦笑了,“你真倒霉呀楠楠,摊上的男朋友好象都这德性。”
他的态度让谢楠觉得放松了一点:“我刚才去把钱还给了他,请他再不要这样了。”
“嗯,还了就算了吧。”于穆成淡淡地说,“不过一定要清楚告诉他,你已经有男朋友了,这些事以后肯定不方便由他来做。”
他平淡语气里的那点霸道让谢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停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他说了,说得,说得……很清楚了。”
可是于穆成接着笑道:“其实我很吃醋,他可以这么有把握地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我问你,你也不过打发了我一个随便罢了。”
他凝视着她,目光中有点东西让谢楠感觉不能对视,可是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带点调侃,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她低头看着自己绞缠在一块的双手,苦笑道:“我和他没什么的,早断了好多年了。算了,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做什么解释,你不会介意的。你工作吧,我先去睡了,你待会也早点休息。”
于穆成看着她走出书房,却没心情再看文件了。他不介意吗?其实他是介意的。可是谢楠很自然地认为他全没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同时居然为他的不上心松了口气。他想,他们中间总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走上和书房相连的露台,俯头看着谢楠的院子,下面黑乎乎地看不出什么名堂。他记得去年秋天也在这个位置,她看到谢楠送走一个开沃尔沃的男人,在荒芜的院子里手扶院门呆立良久,然后垮下肩膀慢慢走回客厅,那个哀伤的姿势让他当时很不忍。
情人节第二天她家茶几上摆着一束鲜红的郁金香,看到他注意到花,她满脸的不自在。是那个男人吗?
三月初的风仍带着寒意,他只穿了薄薄一件长袖T恤,抱着胳膊站着,想着楼下卧室里的那个女人,此时她在想什么呢?她真正走出了那段往事吗?
他下楼时,谢楠已经上床睡着了。她睡觉总是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身体侧向一边微微蜷缩着,据说那是个没安全感的姿势。宽大的床上,她的身形显得娇小而单薄。他心情复杂地立在门边,好一会,才上楼去睡了。
谢楠辗转反侧,好容易才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仍然是猛地惊醒,心怦怦狂跳着,按亮台灯看一下表,还差几分钟才到四点,她关上灯,重新躺下,再没一点睡意地看着天花板。
这段时间她仍然会早醒,但多半都是五点左右于穆成快下来的时间。她苦涩地想,竟然真的形成依赖了,这么容易。自己长久的坚持,努力维持的平衡如此迅速就溃败了。她将头埋入枕中,枕上似乎也有于穆成的气息。以前她醒来不过是静静躺着等待天亮,今天却只觉得凌晨的寂静漫长得难以忍受。
她掀开被子下床,摸黑找到自己的拖鞋走出卧室,迟疑了一下,这个屋子对她来说仍是陌生,她让眼睛适应一下黑暗,扶着扶手上了楼梯,来到于穆成的房间。
于穆成的卧室门并没关,站在门口就能看到他姿势舒展地躺在床中央,被子只盖在胸口,一只胳膊搭在外面。她走过去,轻轻爬上床,努力不惊动他,钻进他的被子,于穆成睡得很熟,居然一点反应没有。
谢楠一点点将脸贴到他肩膀上,触到他睡衣的质料,轻轻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咬着牙,腮都有点酸酸的感觉了。
好吧,我就是依恋他了,谢楠对自己承认,而且承认这一点好象也并不难,随便他怎么样想吧,随便以后怎么样,我要的是眼前的温暖。
她把脸更紧地贴到他身上,感受着他的体温,睡衣下他的身体紧实,臂膀那里肌肉带着弹性,她合上眼睛,让自己也沉入黑暗之中。
于穆成的手机很尽责地5点开始响铃,他带着睡意伸手去按停,准备起身下楼,这才发现身边的谢楠。他搂住她,轻轻吻她的额头。
“以后不要这么早闹醒自己了。”谢楠低声说,“我反正是要醒的,我上来好了。”
“这铃声倒真是煞风景,要没它,我一醒来摸到你,准以为自己做了个类似聊斋的绮梦。”
“对不起。”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含糊地说。
他将她搂紧一点,附在她耳边说:“为什么又要道歉?”
“谢谢你一直容忍我的别扭和自私。”
“别扭,也许有点吧,”于穆成轻轻笑,“可是自私,从何说起?你若是自私一点,可能倒不会别扭了。”
谢楠不吭声,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有规律而稳定地跳动着。
于穆成平静地继续说:“两样我都不喜欢,亲爱的,我是说道歉和道谢。我愿意你在我面前率性而为。”
可我好象永远过了率性而为的岁月了,谢楠想。她并不说什么,只将手伸进他的睡衣,抚摸着他的身体。微微的晨曦中,她的面庞悬在他眼前,头发披拂下来飘荡在他脸上,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身上,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又如此真实地激动着他。他抱紧她,放弃意识,重重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