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小段路,夏志清不由面红耳赤。
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闵家的总管一再交待他,说闵先生最喜欢百花酒楼的一道生吃河豚,其他的,都不感兴趣——那园子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个暖亭,暖亭周围黑漆漆一片,里面或传来微弱的丝竹声,或传来隐约男女调笑声。
原来百花酒楼还做这些生意……
夏志清埋头走了一阵,终于赶上了那簇灯火。
梁叔信扶着梁季敏在角门送林禀成和杜宁等人。
“小心点!”梁叔信嘱咐那些随从小厮。
林禀成撩开暖轿的帘子醉醺醺地问梁季敏:“你,你不回去啊?”
梁叔信代梁季敏答道:“等他酒醒了我再和他一起回去。”
“也好!免得回去被弟媳唠叨……”林禀成嘱咐着放下了轿帘。
梁叔信点头,林禀成的轿晃悠悠地被抬了起来。
梁叔信又对身边的杜宁等人道:“两位也请回去吧!”
杜宁忙向梁季敏和梁叔信行礼告辞。
梁叔信就让身边的人关了角门,扶着梁季敏重新折了回去。
夏志清看着奇怪,又不敢跟近,远远地跟着。
路上隐隐听到梁叔信的话:“……哪里是大哥找你……是你屋里的大丫鬟香露,吵得我不得安宁。我怕惊动了娘,让你二嫂给我打个掩护,出来寻你……你怎么又和林禀成在一起了……不是告诉你少和他来往的吗……别人避讳还来不及,你还想从那里回去……你这个样子和林禀成一道从大门出去,就不怕御使弹劾……你这个样子回去,我怕你家那位又跑到我那里闹……娘上次被你家的那位给气病了,现在刚好一点,你们好歹也消停几天……”
其间梁季敏不时地小声辩驳几句。
他们打开南边的角门进了百花酒楼的大厅的楼梯旁,小厮关门的时候发现了夏志清。
“你,是什么人?”
夏志清不由暗呼糟糕。
自己只顾听他们两兄弟说话,竟然忘了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转念一眼,他又觉得这事不能怪自己。梁叔信开南角门的时候他看得仔细,那里有一道暗锁。要不是亲眼看见梁叔信怎样开的门,他还以为那里只是个装饰的槅扇——要是从里面锁了,自己要从什么地方出去呢?
听到动静的梁叔信已经回头,看见夏志清,吓了一跳。
在走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夏志清——当时他站在靠戴贵那边的墙壁,他还以为是戴贵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梁叔信的语气就有了十二分的和气:“这位公子,怎跑到偏园去了?”
夏志清大为尴尬,心思百转,笑道:“我是看着这边门开着,有些好奇,就走了进来。谁知道黑灯瞎火的,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看到有人打着灯笼在林中穿行,我这才跟过来的。”
梁叔信见他说话目光闪烁,心中大为狐疑,正想问个仔细,那边梁季敏已蹲在楼梯间大吐特吐起来。
他顾不上许多,忙叫了小厮拿东西来打扫,又上前抚了抚梁季敏的背。
梁季敏艰难地推开梁书信的手,难受地道:“二哥,我,我不想回去。你让人给我到后花园收拾间屋子吧!”
夏志清就看见梁叔信脸色一沉。
“季敏,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可是摆在治国之前,你连家都管不好,谈何仕途经济……不过是出来喝了一点酒,却连回家说清楚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能做什么?”
不知道是梁叔信说中梁季敏的心中事还是梁季敏人不舒服,他语带哽咽地道:“二哥,我这不是不想惹麻烦吗?”
梁叔信看了夏志清一眼,欲言又止。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自己所作所为,的确有辱斯文!
夏志清脸色绯红,慌慌张张地上了一旁的楼梯。
上了楼梯,他又后悔了。
自己不是想认识梁季敏吗?
刚才梁叔信和自己说话,自己就应该和他搭上话才是?
这样一想,他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梁叔信不高不低的训斥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你总是说怕麻烦。可哪一次不是你越怕,麻烦越大。”梁叔信语气带着浓浓的不满,“你屋里的凶悍,你喜欢宛清,我能理解。可有些事,你也要顾些大面。”
夏志清竖起了耳朵。
“我怎么知道她不分场合……”梁季敏低声辩道。
“你以为她是穆清啊!”梁叔信说完,脸上露出后悔的表情来——穆清已经离家,自己不应该再提起她才是!
“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梁季敏喃喃地辩道,“我,我又没有干什么……她明明知道我对表妹有情,还整出那么多事来……要不然,凭我和今上的交情,早就是封疆大吏了……又怎会窝在京都不能动弹。”
原来是为纳妾的事!
夏志清听了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沈家也没有冤枉他,闵夫人的话也是有依据的……哪有妻子不同意竟然强行纳妾的?而且听他哥哥那口气,他还念着原来弟媳的好。这样想来,沈家姑奶奶的确是个贞节烈女……
甩了心上的包袱,夏志清顿时觉得全身轻松,露出个喜悦的笑容来。
“你自己做错了事还怪别人!”梁叔信忍不住斥责道弟弟,“要不是沈家最后放你一马,你早就去牢里蹲着了……”
“我没有错!”梁季敏不服,挺着脖子嚷道,“林禀成说的对,没有哪个女人像沈穆清那样蛇蝎心肠。为了争风吃醋,竟然置我的前程于不顾。这样不知道尊敬丈夫,不懂得识大体的女子,可恨我中了她的圈套,不能休了她……”
有一群人从雅座里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梁叔信忙拉了梁季敏:“有人来了。你少说两句!”
梁季敏甩手挣开了梁叔信:“我有什么怕的!我又没有做错,我为什么要怕!”
那群人听到动静,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沈箴的闺女沈穆清就是阴险的歹毒妇人。”梁季敏趁着酒性,把平日里闷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家务私事,他们沈家竟然闹得人皆尽知,她何曾顾及我们梁家的颜面,哪里有一点女子的宽容谦让。她自嫁入我们梁家,上不孝顺公婆——惹得母亲为沈家被抄的事日夜无眠,下不爱护幼惠——带了幼惠划船竟然让她掉到了河里……”
“给我闭嘴!”梁叔信脸色铁青地喝斥了梁季敏一句,然后朝看热闹的人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喝醉了……说胡话呢……”
梁季敏被哥哥的怒气吓呆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好歹是闭了嘴。
有人呵呵笑起来:“两位是定远侯的兄弟吧?”
梁叔信不自然地笑:“让诸位见笑了?”
能到百花酒楼喝酒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当年的事虽然虎头蛇尾了,但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点,那群人里就有人笑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起来,这也是桩悬案了!”
这些人看梁季敏的表情大多带着几分不屑。
梁季敏被激怒:“怎么说是悬案?不过是沈箴仗着太上皇的宠爱以权谋私罢了!如果真有理,怎不到今上面前去告御状……我梁季敏敢在殿前对质。”
涉及到今上和太上皇这样敏感的话题,谁又愿意为句闲话惹一身骚……
大家干笑数声,都道“时间不早了”,散了。
梁叔信被弟弟气得直哆嗦。
夏志清见状,准备回雅座。
他刚上了几阶台阶,有人像阵风似地和他擦身而过。
夏志清吓一跳。
怎么有人走路不带声响的。
正奇怪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萧飒,萧飒,你要去干什么?我的腿不好使……”
夏志清回头,就看见那个戴将军扶着楼梯的扶手望着楼下。
他再顺着戴将军的目光向下望,就看见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男子站在楼梯间向上望。
夏志清看着心中一跳。
那人穿着件很普通的玄色潞绸道袍,身材削瘦修长,相貌英俊飒爽,看人的目光却犀利如鹰隼,使他的眉宇间有种让人胆战心寒的萧杀之气。
他抿着嘴扫了夏志清一眼,夏志清有种五脏六腑都被看得一清二楚而无处躲藏的窘迫感。
“萧飒,”夏志清听到戴将军喊那人,“常师傅去找你还没有回来,我腿不好使,只带了一个有身手的小厮……”
那个叫萧飒的男子听了嘴角微翘:“戴兄,我自有分寸。你且回屋歇着就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可不知为什么,夏志清却感觉到了与他表情截然不同的坚持。
“你……”戴贵望着萧飒,叹了一口气。
萧飒微微一笑,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原来是身怀绝技,难怪走路听不到声响……
夏志清想着,就看见戴将军朝自己望过来。
如女人一样美丽的面容,却有刀锋般寒意迫人的眼神。
夏志清打了一个寒颤,解释的话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我去看闵大人来了没有……还没来!”
戴贵的眼里的锐利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和:“你是闵大人的……”
夏志清松了一口气,忙道:“我是闵大人的亲戚,哦,我姐姐是闵大人的弟媳,不是什么干亲戚!”
戴贵笑起来:“见到闵大人,就代我问一声好。”
夏志清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戴贵朝他友善地笑了笑,然后一瘸一拐地与他擦身而过——下了楼。
夏志清站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上去吧,自己很好奇这个戴将军和那个叫萧飒的人要去干什么;下去吧,自己刚才装作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他在那里苦恼着,戴贵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楼梯间。
(*^__^*)嘻嘻……日子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