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算了算,距离灵鸷三百岁还有一百零二年,难怪他一点也不心急。
灵鸷也曾提起,可以先陪同谢臻云游采药,也可护送他回到金陵。谢臻在甘暖的日光下昏昏欲睡,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最着急的当属客舍的掌柜,谢臻的玉佩早就私下充作了旅资,又过了月余,这三个古怪的异乡客仍盘桓不去。
掌柜的记得他们原本三男一女,后来那个不似人间客的郎君没了踪影,但仍是两个年青人领着一个俏丫头住在一间房中。他们既非客商,也不是游侠儿,终日不见迈出客舍半步。姓谢的公子时常还在客舍中露个面,与人闲聊小酌一番,另外两人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阅南北行人无数的掌柜也拿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
掌柜曾遣跑堂的借送饭食为由,在他们房外打探过数次。据跑堂的说,里间时常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他有次趁谢公子不在房中时推门而入,并无另两人的踪迹,可没过多久又听房中传出了绿衣姑娘的娇笑声。霜雪砌成似的锦衣公子偶尔会让跑堂的代为煎药。客舍好几双眼睛从未见他出过门,那辨不清是何物的“药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跑堂的与人描述这些怪事时,眼睛因惊恐而睁得滚圆。姓谢的公子怕不是被两个鬼魅缠上了。掌柜的见识广一些,观那锦衣客和绿衣少女的样貌举止,与传说中的狐精极为相似。但无论是鬼魅还是狐精,为何要住店呢?掌柜每每想来,背上便冒出一层白毛汗。
谁也没有胆量强行驱赶于他们,然而谢公子的玉佩看似贵重,在这荒芜之地也没多大用处。说好了至多能抵一个月旅资,眼看时限将到,他们仍无去意。掌柜的几次试探于三人中最正常也最和善的谢公子。谢公子连称抱歉,说一定会与“友人”商议此事,然后许久也没有消息。
谢公子口中的“友人”指的多半是那锦衣客。他虽行踪诡异,但掌柜的也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明明他不曾做什么奇奇怪怪之事,也并不凶恶,下榻至今,掌柜与一干跑堂、马夫、火夫都不敢直视于他。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向他讨要旅资。
灵鸷自己意识到有旅资一事存在,是在谢臻的氅衣神秘消失之后。
谢臻病后畏寒,灵鸷本想替他物色一件当地人爱穿的羔子皮裘。绒绒想起包袱里有件华丽的紫金鹤氅,正愁无处可用,于是就拿来给了谢臻。谢臻乃识货之人,平日里对它也颇为爱惜。
“对不住了。我已向金陵去信,稍以时日定然会将它赎回来。”谢臻赧然。他对钱财一事鲜少上心,然而这氅衣非他所有,而且一看即非凡品,偏偏在客舍掌柜眼里,因为看不出是什么皮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他如今也算尝到为五斗米折腰的滋味。
弄清了来龙去脉的灵鸷为之一怔。他问:“我们住在此处每日都需付银钱?”
谢臻轻咳一声,默默点头。
难怪这段时日以来,客舍中提供的餐食从一开始的牛羊炙肉和羹酪便成了汤汤水水之物,再后来索性只有一张胡饼。这些对灵鸷来说均非必需之物,他只在特别感兴趣的时候略尝上一口,往日他接触的又皆是不饮不食之辈,因而从未往心里去,还以为是谢臻变换了口味。原来他们已是囊中羞涩。
“为何不早说。”灵鸷薄责道。
“我怕一早告诉了你,世间会多了一个烧杀劫掠的神仙。”谢臻含笑戏谑。他知道灵鸷不会那么做的。他们本就是为了迁就他才下榻此地,所以他更不想让好友为难。
灵鸷垂眸道:“是我太粗心了。”
“都怪时雨。他若还在,你我何须为这些闲事操心!”绒绒拔下一根发丝,朝它吹了口气,手中出现了一串古古怪怪的铜币,她献宝似地拿给谢臻看,“我变得像不像?”
谢臻低头扫了一眼。那“铜币”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些明显是千年前的制式。念及绒绒经手的钱币有限,平日也未刻意观察,变得不像是情有可原的。可就在谢臻斟酌着如何开口的间隙,那些钱币上已长出了一层淡紫色的绒毛。谢臻倒吸一口凉气,“这串‘钱’能维持到几时?”
绒绒朝那些长毛的钱币又猛吹了几口“仙气”作为补救,绒毛消失了,她庆幸地说:“几个时辰……应该没有问题。”
客舍的掌柜已几次试探于谢臻,说他印堂发乌,极有可能被“邪祟”缠上了。这串“钱”要是落到掌柜的手中,无异于坐实了“邪祟”的身份,谢臻也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
不等他开口,绒绒手中的钱币又变成了一团毛球,绒绒将其扔到一旁,悻悻地说:“变幻非我擅长之事。”
会大骂她“废物”的那个家伙不在,另两人保持着沉默。绒绒很快又灵机一动:“我看前日住进来的那个回纥豪商花钱很是大手笔,还色眯眯地盯着我看,讨厌极了。不如我顺手从他那里取些财物,包管谁都发现不了!”
“不必。”灵鸷弹飞四处乱串的毛球,一口回绝了绒绒。
当夜,掌柜的厘清账目,正待回房安歇。一团巨物轰然落在他身前,吓得他手中烛火几欲落地。他回过神来后定睛一看,脚边竟多了只肥硕黄羊。
黄羊绵软倒地一动不动,看似刚死去不久,却通身不见血污伤口。与谢公子共居一室的那个锦衣客不知何时已站在门畔。他上前一步,掌柜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
“叨扰。”锦衣客的声音低柔清冽,口气听来也还算客气。“不知这个能否抵偿旅资?”
烛火的光影在他面上晃动不定,掌柜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有些怔忡,竟头一回将那人瞧了个真切。
面前的“人”看起来比谢公子还要年轻几岁,也更清瘦一些,不似中原人长相,却又迥异于胡人,那样没有温度的皎洁让人望之凛然。
掌柜的大气都不敢喘,对方也静默无言。
许久后,那人又问了句:“你不喜此物?”
“什么?”掌柜的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等待自己回复。他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呐呐地回到:“没……没有!”
“甚好。”
那人走后,掌柜犹自呆立了片刻。直到手中的烛火快要燃到尽头,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发了癔症,但脚边的黄羊仍在,大睁着空洞的眸子与他两两相觑。
从那时起,每隔一日,掌柜晨起时都会在柜台下发现一只死去的猎物,或为牛羊,或为马鹿,偶尔也有猛兽或几只野鸡,一概的通身完好无损,也无毒杀迹象,仿佛只是莫名地弄丢了魂魄。
掌柜的更加坚信那人是狐精所变……不,定然是狐仙!起初他一看到这些动物尸身就心中狂跳,日子长了,发现无损于己身,那些被草草处理掉的兽类据说无论是皮子还是肉都为上选,卖与皮货贩子和屠户还能换回几个钱。于是他也默默受下了这风雨不改的“旅资”,对外则称是自己做猎户的亲戚自乌尾岭所得。
说起来,葬龙滩的炎火一夜之间消失于无形也是人们谈论不休的一桩奇事,大家都认定这是青阳君再次显灵,降服了复生的黑龙。于是镇上又举办了一次更为隆重的祭祀仪式来酬谢上苍,东极门的信徒为之大增。酷热之气消散后,渐渐地有胆子大的樵夫和猎户敢往乌尾岭山阴一带而去,掌柜的说法也无人起疑。
灵鸷狩猎总是速战速决,他嫌绒绒贪玩,很少带她同去。绒绒本来就颇有微词,有一次,灵鸷雨夜带回来一只死去的小貂,客舍掌柜对那油光水滑的貂皮爱不释手,隔日便让人在院中扒去了皮,还将煮熟的貂肉送了一份给谢臻尝鲜。
绒绒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愤,哭啼啼地出了门,几日后才返回,手中牵了一头长着猪鼻子、细长角的大黑牛。她特意将黑牛豢养在乌尾岭深处,也不许灵鸷再伤及山中生灵。清晨她亲自割了两大块新鲜的牛肉送与掌柜的,说:“从今往后,这个才是我们的旅资!”
猎物供给骤然中断,掌柜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他很快又发现,绿衣姑娘带来的牛肉同样非比寻常,既如鹿脯鲜美,又似鱼脍柔滑,煎之异香扑鼻四邻皆动,数口入腹可保一日不饥。
福禄客舍依照绒绒嘱咐的法子烹制的“炙酥牛”远近闻名,一份可值百钱。更有远道而来的异域客商愿以千金相求食材和烹调的方子,掌柜的始终讳莫如深。
掌柜的委实不知那肉是什么来头,而且每次都是相同的部位。据伙夫判断,那是牛身上肉质最佳的臀尖肉。他已不去想一派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在何处宰牛,那么多被割了臀的牛最后又去了哪里。反正那三人是古怪定了,绝非他可看透。他们既无害他之意,日日提供这好肉,也不要银钱——掌柜的因“炙酥牛”发了笔小财,心中过意不去,为长久之计曾提出要分他们几成,也被断然拒绝了。他们仿佛只在意清偿旅费一事,只要回了氅衣和玉佩,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这小小客栈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