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阴柔,多为雌性,雄性鲛人极其少见。
六年前,驭妖谷外。
纪云禾从神态倨傲的太监手中接过“货”的时候,是人间最美的三月天。
驭妖谷外遍野山花烂漫,花香怡人,而面前的太监,掐着嗓子滔滔不绝的叮咛却让纪云禾觉得心烦。
“这是咱们主子花大功夫弄来的鲛人,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可得把这妖怪给训练好咯。别回头让咱家再来接的时候,还这么又是大箱子又贴着满篇符咒,运着走麻烦,看着也心烦。”
负责与这傲慢太监打交道的是纪云禾的助手瞿晓星,瞿晓星还是少年,可一张嘴跟抹了油一般。他笑嘻嘻地应对着太监:“公公,您放心吧,咱们驭妖谷这几十年来驯服了多少妖怪了。休管这铁皮箱子里是个什么怪物,只要来了这儿,保证跟你走的时候是服服帖帖的。绝对不敢造次。”
“嗯,别大意了,仔细着点,这鲛人可不普通。”
“咱们知道,这可是顺德公主交代下来的活儿,驭妖谷绝对倾尽全力驯服这妖怪,回头回去,一定给张公公您长脸。”
瞿晓星最是会应付这些人,他说话好听,张公公也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
纪云禾听着他们的对话,信步走到了马车旁边。
只见这马车背后的箱子有半人高,通体漆黑,是玄铁质地,上面贴满了层层符咒,纪云禾伸手将其中一张符咒撩了撩。看见符咒上的咒文,纪云禾挑了挑眉,随手揭下来了一张。
便是这符咒揭下来的一瞬,只听“咚”的一声,玄铁箱子当中发出沉闷的重响,还夹带着铁链撞击的叮当之声。
纪云禾目光一凛,这妖怪好生厉害。贴了这么多符,她只揭了一张,这妖怪便察觉到了……
而与此同时,箱子中的重响惊了拉车的马,马一声嘶鸣,尥蹶子要跑,马夫立即拉住缰绳,好一阵折腾,才将惊马稳住。
张公公转过头。“哎哟,可小心着点!这妖怪可厉害着呢!”他说着往后退了几步,“你什么人啊!这不懂的别瞎动!赶紧将符贴回去。回头小心治你罪!”
瞿晓星连忙赔笑:“那是咱们……”
“朱砂黄符,雷霆厉咒,闭五识,封妖力,是大国师的手笔。”纪云禾打断了瞿晓星的话,把玩着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咒,随即眸光一转,锋利地扫向站在一边的太监,她手指一动,朱砂黄符立时如箭一般疾射而出,霎时间定在了那张公公的喉间。
只见那张公公双目一凸,张口欲怒,可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张公公登时大惊,伸手便去拽脖子上的符咒,然而待得手指被弹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便添了七分害怕,惊恐地盯着纪云禾,手指着纪云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叽叽喳喳吵了半天。”纪云禾拍了拍手,“终于安静了。”
她给身后站着的几名壮实男子使了个眼色,他们上前,要去拉马车,而护卫马车的侍卫则都紧张地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马车我们驭妖谷收下了,箱子里的妖怪三个月之后来取,我们保证妖怪乖乖的,你们保证来回路上妖怪的安全。这是你们该做的事吧?现在妖怪到了驭妖谷,该我们接手了,你们这阵势,是不打算让我们驯妖?”纪云禾盯着侍卫们,“你们是听顺德公主的命令,还是要在这儿帮这太监出气?”
纪云禾话一出口,侍卫们面面相觑,倒是也都退了下去。几名男子这才将马夫请下了车,驾车驶向驭妖谷中。
马车被拉走了,纪云禾瞥了太监一眼:“我不懂符,只会贴,不会揭,自个儿回去找大国师吧。”
言罢,她一拂衣袖,转身入谷。
瞿晓星连忙在一旁赔笑,和太监解释:“那是咱们驭妖师,脾气有点大,可论驭妖术,是咱们驭妖谷里顶厉害的高手,公公莫气……唉,这符我也没办法,我法力低微,比不得她,您受罪,恐怕还真得回去找大国师帮……”
“瞿晓星。”
纪云禾在前面一唤。瞿晓星连忙应了一声,没再与太监说话,只是充满歉意地看了几眼急得一脸猪肝色的张公公,转身追上了纪云禾。
赶到纪云禾身边,瞿晓星叹了口气,有些怪罪:“左护法啊,和您说了多少次了,这些送妖怪来的虽然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可他们也算是在这些贵人耳边说得上话的。您不能随便得罪啊……这次来的更是顺德公主身边的太监,他回头要跟顺德公主说两句损您的话……”
“嗯嗯,我费力不讨好。”纪云禾随口应道。
“所以您还是回去给人家把符咒揭了吧,这要让人一路哑着回去,不知道得结多大仇呢。”
纪云禾瞥了他一眼:“瞿晓星,咱们要讨好的是他们的主子,不是他们。而讨好他们主子的办法,就是把妖怪驯好,不用多做他事。”
纪云禾说罢这话,瞿晓星也是一叹:
“您说得有道理,唉……也怪如今这世道对咱们驭妖一族太不利了。听说五十年前,大国师还没有研制出那专对付咱们驭妖一族的毒药的时候,咱们一族可威风了,呼风唤雨,使唤妖怪,哪儿能想到不过五十年,就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连个朝廷的阉人也能对咱们吆五喝六的……”
“行了,说得像你五十年前就出生了一样。”
纪云禾斥了他,话音刚落,两人正走到了驭妖谷门口,大门洞开,谷中一片雾气氤氲,纪云禾岔开了话题:“今日送来的鲛人来历怕是不小,咱们去地牢看看开箱。”
瞿晓星点头称是。
驭妖谷地牢之中,玄铁牢笼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封锁着妖怪的力量。
玄铁箱子被送到了最大的牢房之中,箱子顶部有一个玄铁挂钩,驭妖师们将玄铁箱子上的挂钩与天顶上的锁链相接,四周铁牢之上的咒文霎时间一亮。
这锁妖箱本是驭妖谷研制的东西,方便达官贵人们将捉来的尚不驯服的妖怪锁住,运送到驭妖谷来。
箱子之上的挂钩其实是从箱子里面伸出来的,箱中妖怪身上套有玄铁锁链,这外露的挂钩便是锁链端头,待得挂钩与牢中锁链相连,则锁住妖怪的铁链立即与牢中其他玄铁连为一体,其他玄铁上的封印之力,便会传到箱内铁链上,加强玄铁链的封印之力。此举乃是为了避免开箱时,妖怪重见天日,激动挣扎之下伤了驭妖师。
挂钩与铁链接好,驭妖师将钥匙插进了锁妖箱的钥匙孔里,刚听“咔”的一声,箱中便立即传来一连串“咚咚咚”的敲打与震颤的声音。
驭妖师钥匙都还没来得及取出来,忽然之间,布满符咒的锁妖箱被从里面击成了碎片,伴随着四溅的碎片,还有被碎片打出来的尘埃,一条巨大的鲛人尾甩了出来。
纪云禾站在地牢之外,一声“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只觉牢中一阵妖风大起,巨大的蓝白相间的鲛人尾在地牢中呼扇而过,牢中开箱的驭妖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登时血溅当场。
纪云禾抱住身边瞿晓星的头,将他往地上一摁,险险躲过这一记鲛人尾扇出来的杀人妖气。
她趴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那牢中锁妖箱四分五裂,散落于地,鲛人双手被缚,悬吊于铁链之上,他通体赤裸,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只是与寻常鲛人不同,他的鱼尾蓝白相间,层层叠叠,好似一朵巨型莲花。而更让人惊异的是,这鲛人的脸……
鲛人一族,向来容貌姣好,只是纪云禾从没想过,他居然会有那样一张脸,美得令人惊艳,甚至一时忘了呼吸……
这居然是一个——
雄性鲛人。
鲛人阴柔,多为雌性,雄性鲛人极其少见。即便有,也因妖气强大,难以驯服,而鲜少被捉到驭妖谷来。
顺德公主这次,应该是花了大功夫呀。纪云禾正如此想着,却见那鲛人倏尔又抬起了长尾,又是横扫千军的一甩。这次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的攻击之下。纪云禾便是趴在地上也躲不过去,唯有手上结印,运气为盾,往身前一挡。
纪云禾只觉一阵“呼啦啦”的狂风从她气盾上撞击摩擦而过,摩擦产生了巨大声响,趴在地上掩住耳朵的瞿晓星连连惊呼。
风声刚过,隔了几步远比较弱的驭妖师抵挡不住妖力的冲击,被击飞呕血的有之,当场丧命的亦有之。地牢里登时狼藉一片。
纪云禾转头一看,只觉心惊。
她并没有见过雄性鲛人,可她也大概知道鲛人的妖力在什么范围。而今捉来的这一只,他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她所认知的妖怪的力量了。
毕竟,从来没见过哪只妖怪隔着封印妖力的黑石玄铁,还能如此以妖力伤人。
身边哀号一片,纪云禾望着牢中鲛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手一动握住了腰间剑柄。其实今日在场的驭妖师,除了瞿晓星,她一个也不想救,只是若纵容这鲛人放肆下去,自己和瞿晓星也不会好受。
可她这方刚一有动作,牢里鲛人便立即目光一转,盯住了纪云禾。四目相接,纪云禾只见那鲛人眼中一片奇异的冰蓝色,犹如结冰的大海,冰寒刺骨,肃杀之气令人胆颤。
方只有眼神的触碰,纪云禾便是浑身一凛,只道今日不动点真功夫,恐怕是镇不住此妖。
鲛人鱼尾微微抬起,正要发难之际,地牢右边的另一个入口处倏尔杀来一道金色长箭,长箭穿过黑石玄铁的牢笼缝隙,只听“笃”的一声,径直穿透鲛人鱼尾,狠狠地钉在牢笼之后的墙壁里!
而在长箭末端还带着一条玄铁铁链,在长箭穿过鲛人鱼尾之时,玄铁铁链被法术控制着,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着爬上鲛人的尾巴,将他的尾巴紧紧锁死。
只听鲛人一声闷哼,额上冷汗渗出,好似痛极,然而他的眸光却并未有半分示弱,他奋力挣扎着,鱼尾被铁链锁住,随着他的挣扎,伤口撕裂,鲜血如瀑落下。
而与此同时,那箭射来的方向,传来一道男子低沉的呵斥声:“都躺着做甚!给我起来结阵!”
纪云禾转头一望,手掌从剑柄上挪开。“瞿晓星。”她唤了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助手一声,“起来了,这里没咱们的事了,走了。”
瞿晓星这才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没……没事了?”他趴着往旁边一看,见了右方走到地牢来的那人,舒了口气似的,“哦,少谷主来了……”
纪云禾听到他这声感慨,却微微眯了眼睛,侧眸看着他:“怎么?我听你这意思,你是觉得我今日护不住你?”
瞿晓星是何等聪明的少年,当即便堆起了笑,对纪云禾道:“左护法您哪儿的话,您本事那么大,自是护得住我,我这不是觉着少谷主来了,有他顶着,您会省力一些吗。我永远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放心。”
纪云禾收回了目光,瞥了牢中的鲛人一眼,只见此时,牢中机关已经被打开,两道铁钩从背后墙壁射出,穿透他的琵琶骨,伴随着铁钩上时不时的雷击,让鲛人在痛苦中再无心运转妖力,他痛苦的呻吟声被外面开始吟诵经文结阵的驭妖师压了下去。
地牢之中金光四起,所有的玄铁石一同散发着光芒,衬得整个地牢一片辉煌。
而那鲛人除了痛苦地颤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走吧。”纪云禾唤了瞿晓星一声,迈步要从左边的通道出去。
在路过通道转角的时候,纪云禾余光一转,正好瞅见了牢中一边与别人商量着事,一边目送她离开的少谷主林昊青。
纪云禾脚步停也未停,全当没看见他似的,出了地牢。
要说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那何止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
驭妖谷谷主林沧澜年事已高,可关于继承人之位,老谷主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明。
林沧澜的儿子林昊青,被众人称为少谷主。然而直到现在,林沧澜也从未当众说过要将这谷主之位留给林昊青。他反而对养女纪云禾一直青睐有加。甚至特别辟出个左护法的位置给纪云禾。
纪云禾驭妖之术冠绝驭妖谷,若要真以实力来区分,纪云禾无疑要压上林昊青一头。再加之老谷主常年不明的态度,在其他人眼中,纪云禾便成了下一任谷主的人选之一。长久以来,驭妖谷内便分为两派,注重实力的人,推崇纪云禾成为下一任谷主;而注重传统的人,则誓保林昊青的地位。
两派之间明争暗斗,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也从小时候的兄妹之情变成了现在的水火不相容。
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道,纪云禾自己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谷主。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赚一笔钱,离开驭妖谷,到江南水乡,过上混吃等死的生活。
奈何宿命总是与她为敌……
这驭妖谷,却不是她想离开,就离开得了的。
思及此事,纪云禾一声叹:“驯服此鲛人,这差事不能接。”在快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纪云禾吩咐了瞿晓星一声:“这是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瞿晓星闻言一怔:“可是左护法,这个鲛人是顺德公主那边送来的……您要是把这鲛人驯好了,回头顺德公主少不得对您多有提拔,您知道的……”瞿晓星观察了一下左右,凑到纪云禾耳边悄声道:“您要知道,皇家人说的话,在咱们驭妖谷中举足轻重,若有顺德公主助你,谷主之位……”
她就是不想要这谷主之位。
然而这话,纪云禾却没法和瞿晓星说,她只得摆着冷脸,瞥了瞿晓星一眼,道:“若是驯不好呢?”
瞿晓星闻言又是一怔。“咦……”他眨了眨眼睛,“护法……难道,你是在担心……你驯服不了这鲛人?”
她是担心,她真的驯服了这鲛人,博得了顺德公主的欢心,顺德公主当真为她说了什么话,从此以后,她怕是连现在的安宁都守不住了。
“你就当是如此吧。”纪云禾到了自己的院子,转身就要将院门关上赶人走,“总之我就是不想接这个差事,林昊青或者别的谁想接,就让他们接去,我不蹚这浑水。”
说完这话,院门一关,碰瞿晓星一鼻子的灰,瞿晓星只听里面的人懒懒地说了句:“这段时间,就说我闭关,啥都不干。”
瞿晓星撇了撇嘴,可对于上级,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强迫。
然而到了傍晚,瞿晓星却不得不再次来到纪云禾院门前,敲了敲门:“护法。”
隔了许久,里面才传来纪云禾的声音:“我不是说我在闭关吗?”
“是,可谷主找你。”
“……”
院门一开,纪云禾显得有些头疼地挠了挠头:“谷主有何事找我?”
“属下不知。”
纪云禾无奈,可也只有领命前往。
驭妖谷大殿名为厉风堂,纪云禾一入大殿门口,看见老谷主身边垂眸静立的林昊青,她便觉得今日来得不妙。
“谷主。”纪云禾行了个礼,老谷主林沧澜已是古稀之年,满面褶皱,可那双皱纹之间的眼睛,却依旧如鹰般犀利且慑人。
“喀喀……云禾来了。”林沧澜咳了两声,招了招手,将纪云禾招上前来,“云禾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纪云禾规规矩矩上前,站到林沧澜右侧,躬身细语答道:“前段时间驯了几个小妖送走了,这两天正忙着教手下的驭妖师一些驯妖的技能。”
林沧澜点了点头:“好孩子,为我驭妖谷尽心尽力。”他苍老如枯柴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纪云禾的手,拍了拍,“辛苦你了。”
“属下理当为驭妖谷鞠躬尽瘁。”纪云禾颔首行礼。
林昊青眸光微微一转,在纪云禾的脸上一扫而过。
林沧澜好似极欣慰地点了头,随即哑声道:“我驭妖谷收尽能人异士,承蒙高祖皇帝恩宠,允我驭妖一脉在这西南一隅安稳度日,而今顺德公主送来一厉妖,欲得我驭妖谷相助驯化。此乃皇恩,任务重要,不得有闪失。”
纪云禾与林昊青都静静听着。
纪云禾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可心间却不由得哀叹,看来驯服那鲛人一事,恐怕不是她要躲就能躲过的……
“老夫思量再三,此等妖物,唯有交给你二人处理,我方能放下心。”林沧澜咳了两声,道,“正巧,老夫近来身体多有不适,深知天命将近……”
“谷主洪福。”
“父亲万寿。”
纪云禾与林昊青几乎同时说了句话,两人跪在地上,作揖下拜。
林沧澜笑着摆摆手:“这身体,老夫自己清楚。也是时候将这未来谷主的位置定一定了。”
此话一出,整个厉风堂内一片沉默。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很优秀,老夫实在难以取舍,而今趁此机会,你二人便一比高低吧。”林沧澜自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信纸精致,隐隐含香,“顺德公主前日来信,她令我等驯服此妖,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这三点,你二人谁先做到,谁就来当这下一任谷主吧。”
“孩儿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纪云禾却没有说话。
林沧澜转眼盯着纪云禾:“云禾?”
纪云禾抬头望他,触到林沧澜和蔼中暗藏杀机的目光,纪云禾便心头一凉,唯有忍下所有情绪,答道:“是。云禾得令。”
离开厉风堂,纪云禾走得有点心不在焉,直到要与林昊青分道扬镳时,林昊青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头望向林昊青。
“云禾。”林昊青神色中带着几分客套与疏离,“未来这段时间,还望不吝指教了。”
纪云禾也回了个礼:“兄长客气了。”然而客套完了,两人却没有任何话说了。
厉风堂外的花谷一年四季繁花似锦,春风拂过之时,花瓣与花香在谷中缠绵不绝,极为怡人。纪云禾望着林昊青,嘴角动了动,最终,在她要开口之际,林昊青却只是一转身,避开她的眼神,冷淡地离开。
纪云禾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得一声苦笑。
她唤他兄长,是因为她曾经真的将他当作兄长看待,甚至到现在也是。
纪云禾转头,只见春日暖阳之下,谷中百花正是盛极之时,这一瞬间纪云禾脑海里的时光好似倒流了一般。
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尚且是个不知世事的丫头片子,喜欢在繁花里又跳又闹,而比她年长几岁的林昊青就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笑容腼腆。
她总爱胡乱摘一把花,拿过去问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把她头上的草与乱枝都摘去,在她耳边戴上一朵花,笑称:“花戴在妹妹头上最好看。”
而现在,记忆中温暖笑着的哥哥,却只会对她留下并没有什么感情的背影……
纪云禾垂下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之间之所以变成这样,一点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只能怪她……
纪云禾回到栖云院时,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内,点了灯,看着豆大的烛火跳跃,一下两下,等她数到第五下的时候,空气中倏尔闪来一道妖气,一个身穿白衣红裳的黑发女子蓦地出现在了屋内。
纪云禾拨了拨灯,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只问道:“说吧,林沧澜这次直接让我与林昊青相斗,他想要我做到什么程度?”
女子神色薄凉:“要你全力以赴。”
纪云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将那鲛人驯服了,林沧澜真敢把谷主之位给我?”
“谷主自有谷主的安排,你不用多问。”女子只答了这样一句话,手一抬,一粒药丸往纪云禾面前一抛,“你只需知道,若让他发现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后,你便拿不到解药就是了。”
纪云禾接住药丸,余光看见白衣红裳的女子同来时一样,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捻着药丸,唇角抿得极紧。
驭妖谷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认为,林沧澜是十分宠爱纪云禾的,老谷主封她为护法,对待她与对待林昊青几乎没有差别,甚至隐隐有让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只有纪云禾知道,那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根本就不可能把这南方驭妖谷的谷主之位交给一个“外人”,哪怕她是他的养女。
更遑论,林沧澜从未将她当成养女,她只是老头子手下的一颗棋子,帮老头子做尽一切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服下这月的解药,让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苦味能让她保持清醒,能让她清楚地思考她所面临的困境。
她知道老头子根本没有打算把谷主之位给她,而现在却搞了个这么光明正大的比试,还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输了,便是林昊青上位,她必定被驭妖谷抛弃,连着瞿晓星与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个也讨不了好。
而她若赢了,更是不妙。
老头子背地里不知道准备了什么样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没有招,只是断了她每月必须服食的解药,就足够她受的了。
前后皆是绝境……
纪云禾拉了拉衣襟,刚服食了药物的身体本就有几分燥热,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觉得烦躁,一时觉得屋里待着烦闷,便踏步出了房间,循着春夜里的寒凉在驭妖谷里信步游走。
一边寻思事情,一边无意识地走到了关押那鲛人的地牢之外。
其实并不是偶然。
关押这鲛人的地牢机关极多,整个驭妖谷里也就这么一个。以前鲜少有够资格的妖怪被关在这里,平时也少有人来。于是纪云禾以前心烦的时候总爱在这周围走走,有时候甚至会走进地牢里去待一会儿。
里面谁也没有,是一个难得的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的地方。
鲛人被关在里面,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见是纪云禾来了,众人便简单行了个礼,唤了一句“护法”。
纪云禾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那妖怪可还安分?”
守卫点头:“白日少谷主将他收拾了一通,夜里没有力气折腾了。”
纪云禾点点头:“我去看看。”
她要进,守卫自是不会拦。纪云禾缓步下了地牢,并没有刻意隐去脚步声,她知道,对有那样力量的妖怪来说,无论她怎么隐去自己的行踪,都是会被察觉出来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铁栏上贴满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经被洗去,地牢顶上投下来的月光将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拥有着巨大尾巴的鲛人就那样被孤零零地吊在地牢之中。长长的鱼尾垂搭下来,拖曳至地,而鱼鳞却还因着漏进来的月光而闪闪发亮,隐约可见其往日令人惊艳的模样。
纪云禾缓步走近,但见那鲛人垂着头,及腰的银色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可即便如此,纪云禾也觉得,这个鲛人,太美了。
美得过分。
纪云禾行至牢房外,透过粗重的贴满符咒的栅栏抬头往里面仰望,双手被吊起的鲛人一身的伤,他的琵琶骨被玄铁穿透,一条铁链缠绕在他蓝白相间的美丽鱼尾上,禁锢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将铁链都浸泡透了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滴,在朦胧月色之下,他一张脸惨白如纸。饶是纪云禾已经入了驭妖谷多年,见过那么多血腥场面,此时也不由得胆寒。
而在胆寒之余,也为这鲛人的容貌失神。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时的惊心,萎靡也有萎靡时的动魄。
纪云禾上前一步,就是这一步,像是跨入了鲛人的警戒区,勾魂眼的弧度一动,睫羽轻颤,眼睑睁开,冰蓝色的眼眸光华一转,落在了纪云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里的黑暗、火光,与她一袭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几分冰凉地往下垂着,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和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眸光慑人,带着戒备、杀气与淡漠至极的疏离,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发。
送这鲛人来的太监没有提供任何关于这个鲛人的信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身体状况如何,法力达到哪个层级……自然,也没有告诉驭妖谷的人,他会不会说话。
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会他说话,还是让他开口说话?
纪云禾没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牢房的封印栏杆审视着他。
四目相接,各带思量。
纪云禾不知道这鲛人在想什么,但她却诡异地觉得,自己现今的处境,与面前的这个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驭妖谷是难过,离开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驭妖谷不能驯服他,那他可能会被送到北方的驭妖台,东方的驭妖岛,或者西方的驭妖山……这些是在朝廷的控制下,如今天下仅存的四个允许拥有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个地方,对妖怪都不友善。
纪云禾现在面临的,与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沧澜,前者对她是防备、猜忌,欲除之而后快,后者对她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恨不能榨干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驭妖谷,身体里的毒会发作不说,这茫茫天下,皇权将视她为驭妖师中的叛徒,四大驭妖领地,都不会再接受她。
举目四望,她与这牢中的妖,并没有区别。
一个是权力下的玩物,一个是大局里的棋子。
“滴答”,鲜血滴落的声音在地牢里十分清晰,纪云禾目光往下,滑过鲛人结实的胸膛与肌肉形状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里感慨,这鲛人看起来很有力量感嘛。
再接着往下看去,他的鱼尾已经不复白日乍见时的光滑,因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一些鳞片翻飞起来,皮开肉绽,看起来有些吓人。
纪云禾驯妖,其实是不太爱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转,掌心自生清泉,随手一挥,清泉浮空而去,卷上鲛人的鱼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处境的自己。
鲛人下意识地抗拒,微微动了动身子,而他这轻轻一动,身上的玄铁“哗啦”一阵响,几乎是在一瞬间,覆了法咒的玄铁便立即发出了闪电,“噼啪”一阵闪过,没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鲛人浑身几乎是机械性地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浑身的伤口里又淌出一股股鲜血……
而这样的疼痛,他却闷不作声地忍下……或许,已经没有叫痛的力气了。
“别动。”纪云禾开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沉一些的声音在地牢里回转,仿佛转出了几分温柔意味,“没想害你。”她道。
纪云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对上了鲛人的蓝色眼眸。
她手中法术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断地自她掌心里涌出,仿佛还带了几分她身体的温度,覆在了鲛人的鱼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润,那些翻飞的鱼鳞慢慢变得平顺,一片一片快速地自我愈合着,没有受伤的地方很快便顺服地贴了下去,闪出了与初见时一样的耀目光泽。
鲛人的眼眸中有着与生俱来的冰冷,他望着她,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纪云禾也根本没想过要他回应。她一收手,握住了拳头,登时泉水消失,她望着鲛人:“你想离开是吧?”
鲛人不言语,好似根本没听到纪云禾的话。
“我也想离开。”她低低地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得好似在呢喃细语,“好好听话吧,这样大概要轻松一些。”
言罢,她抬头,望着鲛人笑了笑,也没管他,一转身,像来时一样,信步走了出去。
离了地牢,纪云禾仰头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着谷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不喜欢这南方的驭妖谷,但纪云禾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南方的,这温柔的温度,与常年不败的花,还有总是自由自在的暖风。
这么些年,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想慢慢地安排,慢慢地计划,好让自己从这驭妖谷里安然脱身,然而……现在看来,她好像已经没有慢慢折腾的时间了。
林沧澜给她定的这场明日开始的争夺,她躲不过,那就参加吧。
只是她的对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个一直坐在厉风堂上的,垂垂老矣,却目光阴鸷的谷主,林沧澜。
林沧澜很早以前就与她说过,她身体里的毒,是有解药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颗,只要她好好给他办事,到最后,他就会把最终的那颗解药给她。
纪云禾曾经对林沧澜还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经没有了,她甚至怀疑解药是否存在。但没关系,就算没有解药,她只要有每月遏制毒性之药的药方子,就可以离开驭妖谷,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药方,她只需要足够数量的遏制毒性的药,她可以让人去研究,配出药方,就算再退一万步,她只能拿到一些遏制毒性的药,也要离开驭妖谷。
她受够了。
这样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够了。
她只想凭着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控制与摆布地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赏的花,想走的万千世界。
她与林沧澜的最后一战,是时候打响了。
就从这个鲛人开始。
“锦桑。”纪云禾俯下身,唇瓣轻轻贴在路边一朵花的花心里,“该回来了。”
长风起,吹动花瓣,花朵轻颤,也不知将纪云禾刚才那句话,传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