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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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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长的生命跨度,

对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

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的人生。

驭妖谷,国师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原来是自己的肉躯。

纪云禾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眼前是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海上有鸟鸣,有鲸吟。在辽阔的大海之中,一条巨大的蓝白色的尾巴在海面上出现,又潜下。

纪云禾看着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她对远方挥了挥手。忽然间,天空之中光华流转,纪云禾向着那白光闪烁之处迈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无形的阶梯在她脚下铺就。

纪云禾一步一步往上走着,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地轻盈,那些病痛都已远去,她向上方而去,在离开地面许久之后,忽然间一阵风吹过纪云禾的耳边。

寒风带着与这梦境全然不同的凉意,将她微微一刺。

“你还不能走。”有个女人的声音陡然出现在纪云禾耳边。

她侧过头,往身边看去。在她身子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风吹来的方向,纪云禾隐约觉得那处白光之中似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曼妙,一袭白衣,她头发披散着,对纪云禾道:“你再留一会儿吧。”

“你是谁?”

纪云禾开了口,却没有得到回答。

忽然间,纪云禾脚下无形的阶梯开始震颤,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阶梯坍塌,纪云禾毫无防备,眼看着四周白光骤然退去,她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轻盈的身体坠下,宛如撞入了一个人形的囚牢之中,这个囚牢又湿又冷,捆在她身上,像一个生铁枷锁,锁住了她每一寸皮肤。

纪云禾陡然睁开双眼。她感觉那个囚牢和自己融为一体了,纪云禾动动手指,抬起手来,原来……这个囚笼,竟然是自己的身躯。

驭妖谷,国师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原来是自己的肉躯。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做别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后,看见了一个黑袍人影。

他站在纪云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儿,但没有说话,直到纪云禾醒来他也一声不吭。他盯着纪云禾,那双蓝色的眼瞳里好似隐着万千思绪,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一丝凉风撩动纪云禾的发丝,纪云禾转头一看,却见那常年紧闭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外面虽是白日,但寒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并见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风裹挟着吹进屋中,落在炭盆上,发出噼啪声,化为白烟,消失于无形。

原来……风是从这儿来的……

“长意……”纪云禾呼喊他的名字,却像一声叹息,“何必……”

何必不放过她,又何必不放过自己……

长意没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来见她时要显得正式一些,他银色的头发上还戴了发冠,好似从非常正经严肃的场合赶来的一样。

长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边坐下,却没有看纪云禾,他看着窗前的炭盆,看着那白烟,似在发呆一般,问:“你想求死?”

“我这身躯……”纪云禾虚弱地坐起身来,她整个身体绵软无力,蹭了好一会儿,靠着床头坐稳了,“生死无异。”

长意确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自语。

纪云禾难得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图,她伸出手,握住长意的手腕。长意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即甩开纪云禾的手。他侧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的纪云禾。

纪云禾道:“长意,你不是想报复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瞳也紧紧地盯着她。

便在这相视的瞬间,纪云禾陡然凝聚起身体所有的力量,一只手抓住长意的手腕,另一只手陡然拔下长意发冠上的玉簪,电光石火间,纪云禾便要将那玉簪刺进自己的喉咙!

而在这时,长意另外一只未被握住的手却是一抬,掐住纪云禾的脖子,将纪云禾的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在纪云禾身体上方,而那根簪子则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纪云禾这一击是必死之举,她没吝惜力气,长意这一挡也是出其不意。

那玉簪几乎将长意的手背扎透了,鲜血直流,将纪云禾的颈项、锁骨全都染红,鲜红的血液流入纪云禾的衣襟里面,她的领口上便有鲜血晕开。

纪云禾非常惊诧,她看着压住自己的长意。

他的手挣脱了她的,此时反压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只手在她颈项处,插着玉簪,鲜血直流,而那银色的长发则如垂坠而下的流苏,将他们之间隔出一个暧昧到极致的细小空间。

“你凭什么了结自己的性命?”

长意盯着纪云禾,那双眼瞳暗流汹涌,一直隐藏压抑的情绪酝酿成了滔天大怒,他质问纪云禾。

纪云禾狠下心肠,不去管长意手背上的伤口,她直视着长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风不够凉,是吗?”

长意怔住,眼中的蓝色开始变得深邃而混浊。

纪云禾嘴角挂着轻笑,道:“当年我利用你,却被你逃脱,我以为你此举之后,如被抓住,必定面临不轻的责罚,看在过往相处的情分上,我本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不欲将你送到顺德公主那里活受罪,于是便想杀了你,了结你的痛苦。”

长意放在纪云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

纪云禾继续道:“没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顺德公主的惩罚。而如今,你让我这般活受罪,却让我连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紧,让纪云禾开始有些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咬牙道:“长意,你真是有一副比我当年还狠的心肠。”

言罢,长意眼中的颜色好似变了天,如那狂风暴雨下的大海中漩涡一般厚重的蓝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刺出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他不觉得疼,纪云禾也闭上了眼睛。直到纪云禾面泛青色,终于,那手离开了她的颈项。

空气陡然进入胸腔,纪云禾呛咳了起来。

长意却坐起身来。“你说得对。”他看着纪云禾,“我就是要让你求死不得。”他推门出去,屋外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来人。多余的炭盆撤掉,房间窗户叫人守着,门口也派两人看守,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准离开。”

外面的声音消失,纪云禾这才缓过气来,她看着屋外的大雪,又看着畏畏缩缩走进门来的侍女。

侍女将炭盆一个一个端走,又将窗户掩上,只留一点通气的口。

她们各自忙着,目光半点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身上停留。

纪云禾长叹一声气,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图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连翻旧账的激将法都用了,还是不管用。纪云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沾上了一手黏腻的血。

她闭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拦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们浑身颤了颤,还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纪云禾屋里都是人来人往的,一会儿有人将桌子抬来换了,一会儿有人放了个柜子进来,仆从们忙上忙下地忙活了一天一夜,纪云禾终于找了个机会,逮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问道:“要拆房子吗?”

管事的恭恭敬敬地回她:“姑娘好福气,以后主上要住过来了。”

纪云禾一愣,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啊?”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谁?住什么?”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后他的公务都要到这湖心小院来办了。”

纪云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的道:“不过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扰姑娘休息,他会给姑娘加个隔帘禁制,一点声音都漏不进去。”

“隔……隔帘禁制?”纪云禾一脸不敢置信,“隔哪儿?我床上?这楼不是有三层吗?”

“对,主上就喜欢姑娘在的这一层。”

言罢,管事的福了个身,规规矩矩地退到门口,又指挥工作去了。

纪云禾呆呆地往床上一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作”了个大的。

她的地图……竟然只有一个床榻了。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怕她再作,于是便将公务带到这湖心小院来处理,顺带监视她。

但当纪云禾看到几个苦力满头大汗地抬了一张床进来时,她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了。

“他莫不是还要住在这儿吧?”纪云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询问。

“主上说住过来,就是住过来。”管事的态度很好,毕恭毕敬,“自然是白天住过来,晚上也住过来。”

纪云禾这下彻底傻眼了。

“这不是个湖心小院吗?不是很偏僻吗?他住过来干啥?”

“姑娘说笑了,主上在哪儿,哪儿自然就是中心,何来偏僻一说。”

纪云禾看着管事的,被这话噎住了。她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这四方驭妖地当中最为苦寒的驭妖台,当真被长意变成了这天下另一个权力中心。这规章制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将京师那一套权术的东西都学过来。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阳落山,纪云禾从床榻上睡醒过来,转眼一看,屋里各种东西都已置办好了。

长意来时,纪云禾别的没说,就坐在床榻上指着这满屋金贵东西对他道:“你这鲛人,上哪儿养的这些金贵喜好?外面在打仗,你一个领头的如此奢靡浪费,这位子怕是坐不久。”

长意闻言,并未辩解,只道:“这位子我能坐多久,与你何干?”

纪云禾笑了笑:“自然是有关系的,你被人赶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吗,我可希望你能更奢靡浪费一些。”

长意眸光微微一冷,还未来得及说话,屋外倏尔传来一道冷笑之声:“纪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这个鲛人,我还没见他在别的地方奢靡浪费过。”

纪云禾微微一转头,但见一个和尚迈过门槛,走了进来,站到了长意身侧,一脸倨傲地看着纪云禾。神色间,难掩对纪云禾的厌恶。

纪云禾将他上下一打量,一串白佛珠被他拈于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衬得那佛珠醒目。纪云禾的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的材质不是珍贵名木,也不是珠玉宝石,而是骨头。

传闻空明和尚疾恶如仇,誓要管尽不平事,杀尽极恶徒,他每杀一个人,则会将那人头皮掀开,取天灵盖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纪云禾曾经数次从洛锦桑的嘴里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没想到,当终有一日她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竟然不是通过洛锦桑的引见……

“空明大师,久仰大名。”纪云禾道。

空明和尚:“不敢,纪护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许久没有人用驭妖谷的身份来称呼她,纪云禾一时间还觉得有些陌生。她看着空明和尚,觉得有些好笑:“初初谋面,大师为何对我火气这般大?”

空明和尚看着纪云禾,直言不讳:“我疾恶如仇。”

纪云禾也没生气:“这么说来,我在大师眼中,却是个大恶人?”

“没错。”

空明和尚能在这里,想来这些年和长意的关系不会差,她纪云禾作为驭妖谷护法时是如何对待长意的,想来他应该是从长意口中有所听闻了,也难怪这么讨厌她。

“好了,我不是让你来与人闲聊的。”长意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走到纪云禾床边,空明和尚便也踩着重重的步子,在纪云禾床榻边拉了把椅子来坐下。

“手腕给我。”空明和尚不客气地说着。

纪云禾也直爽地将手腕伸了出去:“我只听闻大师疾恶如仇、杀人如麻,却不想大师还会看病治人?”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伤,跌落悬崖,坠入湍急河水中,河中乱石弄断了他所有的骨头,几乎丧命,便是我救起他,把他治好的。”

纪云禾闻言,心头微微一抽,把住纪云禾脉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动,瞥了纪云禾一眼。

纪云禾不动声色,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如此说来,大师的医术还很是精湛?”

“不敢,只能救个濒死的妖怪而已。”言罢,空明和尚将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来,“而你,我救不了。”

“她怎么了?”长意终于开口问。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过纪云禾手腕的手,声音刻薄:“一脸短命相,还能活月余吧。”

月余……

都这样了,还能活月余。纪云禾心道,自己还真是命长呢。

长意却皱了眉头:“我是让你来治人的。”

“妖我能治,人我也能治。”空明和尚还在擦手,好似刚才碰过纪云禾的手指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样,“她这样的,非人非妖,我治不了。”

“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空明和尚这才转了头,看着长意:“这是看在你的分儿上,要是换作别的病人家属,我会让你带着她一起滚。”

“赌气之语毫无意义,我要治疗的方法。”

两人针锋相对,纪云禾一声“谁是我家属了……”的嘀咕直接被空明和尚的声音盖了过去。

空明和尚直视长意,道:“她被药物从人变成了妖怪,身体里有驭妖师的灵力,也有妖怪的妖力。我本以为她的虚弱是灵力与妖力相斥而成,若是这样,我有方法可治。我曾阅过古籍,海外有一味药,也可称其为毒,它可中和此两种力量,但从她目前的身体来看,这毒药她已经服用过了。她身体之中的妖力与灵力相辅相成,并未排斥。”

纪云禾点点头:“我隐约记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过。”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唇角微抿。

空明接着道:“她之所以这般虚弱,不为其他,只为她本身的力量已被消耗殆尽。她气血无力,身体更衰过八十老人。阎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罗金仙,也改不了这生死簿。”

纪云禾听得连连点头:“别说八十,就说我过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

她全然不像一个听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纪云禾也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听说大师见恶人便杀,如今,可否行个好,帮我了此残生,也圆你杀尽恶人的兴趣爱好……”

“闭嘴。”

纪云禾这嬉笑言语却被长意喝止了,他盯着她,蓝色眼瞳里写满了固执:“这生死簿,我来改。”

长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空明和尚不愿意,直言此事难于登天。

纪云禾也不愿意,她觉得此事太过折腾,她只想安享“晚年”。

但长意很固执。他强迫空明和尚来给她看诊,也强迫纪云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诊。

为了避免不靠谱的大夫加上不靠谱的病人一同阳奉阴违地偷懒,长意在空明和尚来看诊的时候,会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哪怕公务实在繁忙,到了深夜还有人来求见,长意也会在屋中隔个屏风,他在屏风前的书桌上处理事务,纪云禾就在屏风后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问诊。

通常这个时候,屏风前会加一个禁制,阻断声音,防止两方互相干扰。

而纪云禾现在身体虽弱,脑子却没坏掉,一旦有机会脱离长意的控制,她就开始试图“策反”长意的人。

她眉眼弯弯地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师,你不愿意治,我也不愿意活,你我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愿不愿意活与我无关,我答应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诺。”

“做人何苦这般死板。那鲛人又不懂药理,你随便将一味药改成毒药,喂给我吃了,他也不知道。治人有风险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坏,他总不能因为这个怪你。”

空明把着她的脉,冷漠地道:“纪护法,其一,我并非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纪云禾笑出声来,打断了他:“大师,你胸前的白骨佛珠都要凑满一百零八颗了,还与我说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您说笑呢?”

“我是出家人,我食荤腥,破杀戒,并不影响我守其他清规。”

“嫁娶呢?”纪云禾笑着,帮洛锦桑问了一句,虽然多年未与洛锦桑相见,但纪云禾知道,那丫头的性格是认死理的。

空明和尚一愣,看着微笑着的纪云禾,眉头皱起:“与你无关。”

纪云禾点点头,似自言自语一般叹道:“可怜了我那单纯的锦桑丫头,偏碰到一个铁石心肠的菩萨。”

纪云禾这话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压住她脉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力道,接着先前的话道:“其二,谁说那鲛人不通药理?”空明和尚盯着纪云禾的眼睛,似要还她一击般,笑道,“久病成医,那鲛人从鬼门关爬回来,可有好些时候都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纪云禾唇边笑意未减,眼眸中的光却微微颤了一瞬。

空明的指腹还是贴在她的脉搏上,感受着纪云禾那虚弱的脉象。他有些恶劣地一笑。

“我很好奇,六年前的驭妖谷中,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能换得那鲛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伤重之后,恨意噬骨,几乎是拼着恨你的这口气,撑到现在。”

“什么真心交付,他不过就是对人对事太过较真罢了。小孩才这么容易较真。”纪云禾笑着看空明和尚,“骗小孩很难吗?”

空明和尚也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赤子之心,你如何下得了手?”

“赤子之心,在生死权谋之前,又算得了什么?”纪云禾说得更加无所谓,“鲛人天真……你也如此天真?”纪云禾冷笑着,佯装鄙夷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

空明审视着她:“这六年间,你半点不为当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后悔?”

“我行差踏错便是深渊,一心谋权求上,不过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与后悔?”纪云禾做出一副阴险模样,这些话脱口而出,宛如她深藏于内心多年的言语。

“害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

“你可知他六年谋划,只为寻一时机将你从国师府救来北境?”

“知道,他想找我报仇。”

“你可知,前日你寻死,朝阳初升之际,他正在北境封王大典上,感知你有难,他当场离去,万人哗然?”

她寻死之日……

纪云禾脑中快速地闪过长意那日的衣着与发冠,还有那根她从他头上拔下,欲用来自尽的玉簪。长意很少戴那样的发冠与玉簪……原来……他竟是从那样的地方赶来……

但这些不过只在纪云禾脑海当中闪过了一瞬。纪云禾神色似毫无所动,连片刻的迟疑也没有。

“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着她说,“你能将赤子之心玩弄于股掌,却在此时洞察不出这鲛人的内心了?”

言及此,纪云禾终于沉默。

而空明并不打算放过她:“你一心谋权求上,却在此时不趁机魅惑鲛人之心,博得信任,将其击杀,带回京师立一大功……反而处处惹人讨厌,甚至一心求死……纪护法,鲛人生性至纯,至今也未能懂人心的千变万化,我和他可不一样。”

纪云禾唇色已有些泛白,她背脊依然挺得笔直。

她看了一眼屏风,长意似乎在外面与人商议极为头疼的事情,并未注意到她与空明和尚的“问诊”发展到了什么情况。

纪云禾稍稍定下心来。

纪云禾勾出一个微笑:“空明,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实说出去,对我,对长意都不好。我是将死之人……”

“你是将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诳语,自然也不说闲话。”空明和尚道,“你过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这个鲛人而今是我的朋友,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做伤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当一无所知。”

纪云禾沉默片刻,倏尔一笑。

“很好……很好。这条大尾巴鱼,好歹也算是有朋友的鱼了。”她心绪一动,又咳了一声,“但是……”她唇角的笑慢慢隐去,她盯着空明的眼中陡然闪现了一抹杀意,“你最好如你所说,信守承诺。否则,我会让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个好人。”

“这人世,哪儿有什么好人。你放心,我不说,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和你想的一样。”空明道,“鲛人重情,告诉他真相,恐乱他心神,于北境大业毫无益处。而今这场纷争,虽因鲛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牵连了这大成国中无数的新仇旧怨。我此生所求所谋,也只有通过他现在做的事,方能实现,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乱此大计。”

纪云禾垂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

空明和尚站了起来,瞥了纪云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几乎没有人样,他道:“虽然知你当年必有苦衷,我依旧不喜欢你。”

纪云禾笑了笑,抬头看他:“巧了,我也是。”

纪云禾观察了空明两天,诚如他所说,他一直对长意保持沉默。

纪云禾放下了心。但通过和长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这几天,纪云禾又发现一件让她担心的事情——长意这个鲛人……都不睡觉的。

纪云禾而今是个见不得太阳的人,所以她日落而起,日出而卧,时间颠倒成了习惯,倒也精神。但长意并不是。纪云禾以前总以为,长意每天夜里来看她,等她吃了饭就走,回去后总是要睡觉休息的。

但过了几天之后,纪云禾发现,她吃饭的时候长意在看文书,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时候长意在看文书,太阳快出来了,她洗漱准备睡觉的时候,长意还在看文书。而当太阳出来之后,屏风前面,书桌之后,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着公务文书前来找他。

偶尔午时,纪云禾能见他用膳之后小憩一会儿,下午又接着忙了起来。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过饭的时间小憩一会儿。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天休息不过两个时辰。

纪云禾憋了几天,终于,在有一日傍晚吃饭时,纪云禾忍不住问了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你是想和我比比,一个月之后谁先死吗?”

长意这才将目光从文书上面转开,挪到了纪云禾苍白的脸上。再次强调:“你不会死。”

“对。”纪云禾点点头,“但是你会。”

长意放下文书:“我因故早亡,你不该开心吗?”

纪云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菜碟拂开,她半个身子趴在桌上,用双手撑着她的脸颊,黑色眼瞳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长意:“我改主意了。”

长意不避不躲,直视纪云禾的眼睛,静闻其详。

“左右,按现实情况来看,你是不会比我早死的,所以……”纪云禾柔声道,“我打算对你好些,这样……你也能对我好些,对不对?”

长意面色依旧森冷犹如画上的凶神:“不会。”

看着长意僵硬拒绝的模样,纪云禾微微一抿唇角,掩盖住了内心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触碰长意的鼻梁,长意还是没有躲,依旧直视着她的双眸,听她微微哑着嗓音道:“长意,那是你没被女人勾引过……”言罢,她的指尖停在他的鼻尖,长意的皮肤光滑一如婴儿,纪云禾没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轻轻揉了两圈,“……不尝试,你怎么知道会不会?”

以纪云禾对长意的了解,这鲛人一生只寻一个伴侣,男女大防,心中规矩,远胜人类。六年前在驭妖谷地牢和十方阵中时,纪云禾就知道,他实则是个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非常羞涩的人。

她这般相逼,定是会让他不知所措,从而忘记刚才的问题……

纪云禾心中的想法还没落实,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纪云禾一愣,但见长意还是冷着一张脸,看着她,冷声道:“好。”

“嗯?”

这声好,说得纪云禾有点蒙。

“那就试试。”

“啊?”

纪云禾双目一瞠,尚未反应过来,忽然间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体整个失去支撑,猛地往前一扑,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形刚刚稳住之时,她的唇便被另外一双微带寒凉的唇压住了。

纪云禾双眼睁得老大,距离太近,以至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但那唇齿之间的触感却让纪云禾根本无法忽略她所处的境况。

什……什么?

这个鲛人在做什么!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许一人吗!

他变了……

他完全变了!

当那薄凉的唇齿离开之时,纪云禾只觉自己的唇舌犹如被烙铁烧过一般,麻成一片。

她一脸震惊,半个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没回过神来。

“试过了。”长意站起身来,披散下来的银色头发挡住了他的脸,他声色依旧无波无澜,“还是不会。”

不会什么?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会对她好吗?

但……但……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纪云禾全然蒙了,直到长意扯出被纪云禾压在手肘下的文书,绕过屏风,坐到了他的书桌前时,纪云禾还没回过神来。

她僵硬地转头,看着前面的烛光将长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风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文书,另一只手也不知是捂着脸还是撑着脸,他一动不动,宛如坐成了一幅画。

纪云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个雕塑。浑身僵硬,大脑混沌。

隔了老久,半边身子都趴麻了,她才自己动了动胳膊,撑起身子,一不小心,手掌还按在了一旁的菜碟上,没吃完的青菜撒了一桌,弄脏了她的袖子。

她往后一坐,又没坐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挣扎之下,又把自己还剩的半碗饭给撞翻了,撒了她一身……落了个满身狼狈。

而她好不容易才从桌子下爬了起来,坐稳了,往那屏风前一看,屏风前的人还是跟画一样,不动如山,不知道是聋了、傻了,还是死了……都没有让外面的侍从来收拾一下的意思。

正在房间一片死寂,死寂得几乎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敲门声。像是一记惊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屏风前的人动了,纪云禾也动了,长意在忙活什么纪云禾不知道,但纪云禾开始收拾起自己这一身的菜和饭。饭粒子粘在了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个扁,饭粒子全在她衣服上贴紧实了。

“我今日研究出了一味药,或许有助于提升……”空明和尚拎着药箱子走了进来,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话中,可话音一顿,又问,“你怎么了?眼睛颜色都变……哎……你去哪儿?”

屏风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脸不解地拎着药箱子绕过屏风走到后面来,看见纪云禾,他脚步又是一顿:

“你又怎么了?”

纪云禾一声清咳,难得在人生当中有这么一个让巧舌如簧的她都难以启齿的时刻……

“我……摔了一跤……”

空明和尚眯着眼,斜眼看着纪云禾:“饭菜也能摔身上?”

“嗯……摔得有点狠……”

纪云禾拍拍衣服,把袖子卷了起来,难得地主动配合空明和尚:“你来把脉吧,说说你刚提到的药,其他的,就别问了……”

空明和尚:“……”